“便是你们把我唤出来的?”他声音倒还算正常,还是有些好听的。
梅慕九把我有三个愿望这几个字咽下去,抽抽嘴角,只好答是。
“太好了!”这人猛一拍大腿,虽然他没有大腿,但他也执着打在了那团烟上“你是何方人士,散修?还是从属于哪个宗门?你们宗门可需要妖?”
……梅慕九根本反应不过来。
这人兴奋地飘来飘去,嘴里说个不停:“本妖在壶里等了不知多少年了,一直出不来,如今总算出来了,你们可不能抛下我。”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会在里面啊!
他好像知道梅慕九心里想什么,苦着脸道:“我被一个道士捉了,他把我关里面,然后扔到这片林子里让我自生自灭。哪想这壶不知怎么就流落到了潜渊河里,又莫名其妙多了层阵法,可把我给害苦了。”
“……敢问阁下是什么妖?”
他嘿嘿一笑:“在下可是画中仙,养我的那个小书生原因为我白,想给我取名太白,又觉得玷污了诗仙……便取名太思夜了。”
静夜思倒了个个儿,就成了他的名字。
那时他只是一副不知哪个乡野秀才画的山水画,被遗弃在了路边上。一日天逢大雨,有个落第的小书生背着书箱路过此处,见到那副画,觉得可怜,便收进了书箱,回家后挂在墙上,每夜在画下温习功课,待来年再考。后来这书生不知走了什么运,得了一个和尚点化,和尚说他身上有文曲星的气息,只是在凡间太久才封印了气运。于是他骗了小书生最后一点钱财,给了他一把拜佛用的香,说日日燃在书房,即可开窍。
不知是误打误撞还是如何,那香却还真的有点古怪,虽没开了小书生的窍,却开了那画的灵智,日夜陪着小书生吸取日月精华,还真的修炼了起来。
小书生人傻傻的,胆子又大,第一次听见画和他说话,竟一点都没被吓到,还和他聊了一整宿。
他说他平日最喜欢读聊斋之类的书,圣贤书却读得少,所以才总是考不上秀才,但他一直没放弃,考了一次又一次。他还说,他总觉得屋子里太冷清了。他从小都希望家里的物品能变成人和他说说话,如今成真了真是觉得自己幸运极了。
然而他说得最多的,却是想看看画变成人该会是什么样子。可惜画上总是只有淡淡的人影。他没有一次可以看得真切。他给太思夜想了一大堆名字,没一个称心的,书生就说:“等你能从画上下来了,我们一起去找大儒,一定给你一个好名字。”
然而就在他彻底修得人形的前夕,道士闻到了妖气,想趁书生不在偷偷把画烧了,却不想那天书生提前回了家,竟闯进火海把画扔了出来。画出来了,人却没出来。
道士在外面捡到了,发现这画修为不低,烧也烧不毁,杀也杀不死,没办法,才把它关进锁幽壶里,随手扔进了潜渊林。
所以其实,这个名字是他自己取的。
在壶里,太思夜日思夜想,终于给自己取了这个名字。
他此生最怀念的,不过就是那些陪着小书生的夜晚。
思夜思夜,思的都是那些夜晚。
太思夜道:“他不知道我烧不毁,只知道纸燃着火就会烧没了,却没想过,人燃着火……也会没了。他平日里总说,我陪他在那四面漏风的破屋子里太可怜了,若有机会,还是别在人间了,人间总是容不下异类。”
梅慕九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太思夜微笑道:“我早已没了去处,便自己发誓,谁打开了这个壶,我便跟着谁走了。但是看样子……两位好像都不简单,倒是我捡了便宜。”
“……你……”梅慕九干巴巴地纠结一会儿,终是道“那就跟着我们罢。”
太思夜瞬间愁眉一展,仿佛什么苦事都没发生过一般,欢呼一声飘到了他身边:“好啊,只是不知你们到底是做什么的,我们边走边说吧。啊……你们要去哪?我哪儿都能去,什么都行。”
梅慕九:“……”
他一路跟他说了自家的情况,一边飞往三区。因着之前是凤凰带着他们来的,此次飞去三区,也没有凶禽猛鸟袭击,这一路还算顺利。向白狼讨回了那四只已然健康的小幼崽,白绒绒的幼崽仿佛知道是他救的自己,都纷纷往他怀里钻,梅慕九倒是很幸福,只是他的徒弟眼睛都发红了,一手提着两只幼崽放到了一边,决计不许它们在靠近了。
梅慕九看他那醋罐子的样子笑得前俯后仰。
三人和狼坐在仙舟上启程回京,太思夜很是惊奇地到处看来看去,梅慕九抽抽嘴角,有些心疼他是真的没见过什么世面……
正和他聊着天,他又感到胸口一阵震动。
秦衡萧发觉不对劲连忙问道:“师尊可有什么不适?”
梅慕九还没说话,便见自己胸口前的衣裳渐渐膨胀起来,他大着胆子伸手去摸,竟掏出了一个色彩斑斓的蛋。
梅慕九:“……”
蛋刚到他手心,就自己从中间裂成了两半,一只五颜六色的小鸟顶着蛋壳站了起来。
它尾巴上就又紫又白,头顶又是赤色,长得也不像凤凰,倒有些像小鸡仔。
梅慕九:“……”
这哪里是鸡崽子,这是杀马特啊……
他只是一想,就明白了,许就是那天光芒大作时,这蛋被震了出来,正好被震到了他怀里。只是不知它是怎么消失,又为何突然出现的。
杀马特鸡崽子顶着蛋壳蓦地说话了:“娘。”
梅慕九:“……?”
它蹦来蹦去:“娘亲娘亲。”
完了,雏鸟情节犯了。
梅慕九倒不想纠结这个问题,只问道:“你为何……会在我怀里?”
小崽子天真烂漫地看着他:“我,我我有一个好大房子,可以放好多东西。我就在你衣服上,进房子了。”
虽然这话含糊不清,但秦衡萧却立即听懂了,解释道:“凤凰一出生皆各有神通,它……许是自有空间。在师尊衣襟定好了点,便不自主地进入了自己的空间。”
小崽子闻言连连点头,很是认同。
一直在一边看着的太思夜啧啧称奇:“这就是凤凰?原来凤凰都是这般模样,看来我从前都是被那些民间话本给骗了。”
不……不是这样的……
梅慕九哭笑不得。
此时仙舟都已然快接近乾泽城了,梅慕九看着这只自得其乐的杀马特雏鸟,终于不知所措起来。
还,还是不还,真是个问题。就怕还了……他们也不认。
☆、第五十二章
到达乾泽城,华羽将他们一行人接去了一个隐蔽的院子里,隐匿完毕后才一脸懵逼地打量起了太思夜。直到一只顶着蛋壳的幼鸟和四只白狼出现的时候,他才结结巴巴道:“宗……宗主,您出去一趟……收获颇丰?”
梅慕九苦着脸道:“……别提了,还是说正事吧。”
太思夜闻言便充当起了奶爸,一手搂起小幼崽们到一边玩去了,他和孩子玩儿得还挺来的,小狼们一直在他烟状的下半身穿来穿去,好像很是新奇。
见无人打扰了,华羽才道:“我们今夜便可……把他……”
他顿了顿,抹了把脸,终是没有再说下去。
梅慕九拍拍他的肩,等他缓和下来,便又听他道:“我已经查到了他给之前国师下的药,前些时日也捎来了一份。华息死后洒在他身上,就会如突发怪病一般。”
“他死后,只怕会大乱。”
华羽摇头笑道:“他抢的这副身子,原就有五个儿子,其中一个有圣君之象,我找魏长老算过,他也确定是如此了。之后我会拟造一份遗诏传位于他,虽然他才十岁,但好在朝中还有些许贤臣能士,待他继位我想办法将名单给他,自可无事。”
梅慕九这才放心了一些,思索片刻道:“我让小萧在宫内设下结界,要那孩子向外只说宫中怪病频发,他才求仙作法让人保佑。修仙之人本就不该插手凡间之事,如今理由有了,再如何帝泽和极乐也不会再敢来查明。”
华羽苦笑:“一个棋子,没了,便是没了,最多不过换来一声‘可惜’。他……却从来不懂。”
满室沉寂,只能听见屋外的嬉闹声。
夜色弥漫,一场小雨细细密密地下了起来。
皇宫中心的寝宫,雕花木窗大开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只穿了一件白色单衣,靠窗而坐,他疲倦的双目逡巡在夜幕上,手里价值千金的白玉杯被他狠狠扔在地上,刺啦一声摔了个粉碎,西域的酒流了一地。
“皇上……”门外一个忠心的太监连忙关切喊道。
“别进来!滚!”
“喳……”
华息身上都沾满了雨点,他哑着声癫狂地笑着:“葡萄美酒夜光杯……今夜阎王催我命……奈若何……奈若何……”
“你对他人生死从不在意,倒对自己的死期了若指掌。”华羽蓦然出现在他背后,幽幽道。
华息低声笑道:“晨起时便头晕反胃,心慌意乱,食不下咽,自然是快死了。”
“既然你已经做好准备,我也不多说了。”华羽拿出锁幽壶,对准他,正在运转灵力,就听他道:“我们分别那么多年,我常常会想念我们小时候,那时候每日读书,在御花园扑蝴蝶,过得实在不知忧愁。有一回你把塘里的鲤鱼捞了一大半,父皇气得让你跪了一整夜。我还记得你跪着跪着就睡着了,我便只好替你跪了下半夜。你还老把太傅气得吹胡子瞪眼,连作业也是我给你做的。你一写文章就写得满脸墨迹,我就趁你午睡给你擦脸……”
“够了。”华羽深吸一口气,悲戚道“你说再多,也不是华息了。你若真是华息,绝不会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再者……幼时只是无知,在这个深宫内,谁也不是好人。”
华息还想说什么,秦衡萧却从窗户外飞了进来,拿过锁幽壶,直接把他吸进壶内,沉声道:“此事,还是我们来吧。”
华羽苦笑一声,闭目道:“也好。”
人果真是多愁善感的,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还敢拔刀相向,时间一过得久了,却开始心软起来,真是滑稽。
进了壶内后,梅慕九与秦衡萧也跟着钻进去,华息浑身抽搐地躺倒,一身邪术在他体内疯狂乱窜,如同无数只虫子在噬咬一般。
“啊……”华息痛苦地□□,抱头翻滚,梅慕九弹了一指灵力为他压抑邪术,寒声问道:“帝泽天宗都要你做了些什么?”
骤然轻松下来,华息缓缓爬起,喘了口气,沉默良久,才道:“只要我定时送些人过去。时男时女,体格健壮的最好。”
所以时常会有空了的村落,失踪的人口,都是他派人做的,而那些百姓却听信了官府的话,只当是盗匪横行,又不知冤了多少好人。
“可还有别的?”
华息垂下双眸,摇了摇头。
想起那血池的可怕景象,梅慕九就气得发抖,多少人被他送入那血池炼成血水,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思及至此,他利落地抽出令幽斧,灵力驱使下,黑雾将华息身上的邪术一点点扯出,痛得他不断大叫,一双手把自己撕扯得血肉模糊。
此前他们已做过多次试验,确定锁幽壶确有效用才敢真的拿来用,现在那邪术一点点被吸入斧内,梅慕九见什么都没发生,也算松了口气。
待到邪法被抽尽去除,华息已然成了一个血人,他的皮肤从面部开始溃烂,变成了一块块腐肉。
死人活得再久,也终究是个死人。
看着他这副模样,梅慕九闭了闭眼,秦衡萧抬手遮住他的眼,一剑刺中了华息尚有跳动的心脏,剑一刺入,这个血人便立刻抽搐了一下,随即再没了动静。
“师尊,出去罢。”他柔着声道。
梅慕九睁眼,便见华息又成了人样,想是秦衡萧使的障眼法。
将尸体带出壶去,华羽已经拟好了遗旨,然后熟门熟路地翻出了玉玺,盖下了章。
一章下去,华羽笑道:“从前我们便一直打赌,这个章会是谁来管。只是后来我被发现有了灵根,皇位便也就与我无缘了。没想到……如今玉玺会是这样在我手里。”
秦衡萧把华息放到床上,难得安慰了一句:“没当皇帝,却是幸事。”
“是啊……”华羽说着把遗旨放到他枕下,从怀中掏出一瓶黑糊糊的药,轻轻洒到了他的身上。
只消片刻,那些药就渗入了他的皮肤,原先光滑的肌肤随即有了许多疹子,嘴角也开始渗出血液,身上也长起了许多肿块,与国师被发现时的样子绝无两样。
他看着自己曾经的皇兄,看了许久,终是无悲无喜地转身,强笑道:“该走了。”
这夜他的寝宫注定冷寂。
风从敞开的窗透进来,吹起床幔,但再也吹不醒床上的天子。
越过御花园,另一侧的宫殿内,一个清俊的少年睡得正熟,在他的梦里,一个锦衣华服相貌极为俊美的仙人正与他坐在仙庭的湖边垂钓。
仙人告诉了他如何在宫中生存,又叮嘱了他要认真念书。
一条鲤鱼钓上来,华羽的眼神恍了恍,继而温柔笑道:“明日起,你就是皇帝了。天下百姓已受苦多年,待你继位,能否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就看你了。”
他把鲤鱼放到少年的篓子里,手上凭空出现了一本册子和一张符,郑重地交给了他。
少年翻开册子,双眼一亮,上面不仅有名单,更有治世之策,虽只是提点……但他也只需要提点。
至于符,华羽只说这是给他用来护身的,有了它,任何鬼魅魍魉都无法靠近。
事都交代完了,少年还想和仙人再说说话,梦境便骤然消失了。
沉睡的少年翻了个身,回归了平静。
待他醒来,便会发现自己的枕边有符和名单,床下还装着一篓鲜活的鲤鱼。
而那张符也跟随了他一生,他从未让它离开过自己身边,就连死后,也紧紧握在手里,一同被葬入皇陵,不过这已是近百年后的事了。
此间事了,华羽出了皇宫,乘上仙舟,和梅慕九等人一同回宗。
出了乾泽,雨便停了,天幕广洁澄净,东海御神山上,几个弟子正一齐坐在摘星阁里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
摘星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