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再一次怨恨自己当年为何要在战场上逞强,为何要为了那狗屁的军功拼命。只是如今想想,拼命或许是好的,但问题是自己并没有将这条烂命拼掉。
逆着夕阳去瞧,伤痕累累的茅草房已经成了极黑的颜色,看不清那些人的脸,却有几颗滑落的泪水在光芒下晶莹的分明。
李老头没有发出叹息,这已经弯曲到生硬的脊背,又如何堪载得起这多哀愁。
又能怎么办呢?也许再过一会儿,那些孩童的家中人就会揪着他们的耳朵登门道歉,边上同样困难的人家会拿几颗鸡子表示歉意。但这茅草房终究是破败了的,再重新搭起又要花费几十个日夜?又能维持几个日夜?
李老头用满是皱纹的额头对着地面,佝偻的背脊又弯曲的几分。
而这个时候,孩童们已经拿着自己的战利品,耀武扬威的在山岗上吆喝,他们手中的柴火棍被当做长矛,不知从打哪处铁铺弄来的边角料被当做佩剑。一根中间折了的杨柳枝成了令旗,在流着鼻涕的孩子手中颤颤巍巍的,迎着西边红彤彤的霞光。
当这些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们正在炫耀着自己手中的战利品茅草的时候,两个风度翩翩的身影出现在了他们身边。孩子们好奇的看向他们,手拿“佩剑”的孩子王警惕的站了起来,用满是泥土的手抹了把小黑脸。
“经常这么玩?”
从山岗上刚好能将李老头家的茅草房看的清明,郗超一面发问,一面蹲下身子,从茅草堆里揪出了一根干枯的茅草,叼在嘴中。
孩子王点了点头,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跟你们打个赌,敢不敢?”郗超此时说话颇有些二世祖的味道,将尾字拖的极长,就像是那些窝在女人怀里怎么也睡不醒的败家子们。
“赌什么?我们又没有钱、”孩子王的眼中闪烁着几丝警戒。
“可是我有钱。”郗超极漂亮的笑了笑,就像是诱拐儿童的犯罪分子。
他从怀中随意摸出了一块碎银子,在那孩子的眼前晃了晃,道:“跟我打个赌,你要是赢了,这块银子就归你们。”
“成”有孩子毫不迟疑的应了下来,盯着银子的双眼满是光芒。
孩子王伸手挡住了那个手下,却也看着那块银子咽了口吐沫。
“那要是我们输了呢?”小孩子正在变声期,声音有些沙哑。
“要是你们输了,以后就不许再玩这种无聊的游戏,见到李家老头就打躬作揖,不许碰人家的房子和菜园子。”
“就这么简单?”孩子王有些狐疑的看向郗超。
“就这么简单。”
“大哥,快答应了吧”有孩子在后面撺掇着。
“闭嘴”孩子王有些威严的扭头呵斥了一句,又用乌黑的小手揉了揉同样乌黑的鼻子,思索着问道:“那你为嘛要帮李老头?”
“为什么?”郗超挑了挑眉毛,颇有些高傲的道:“城里的鱼龙帮听说过没有?李老头给我们交了月供,我们这些人当然得罩着。”
一听到鱼龙帮的名声,孩子们顿时将眼睛睁得溜圆,左顾右盼的窃窃私语起来。
“大哥,是鱼龙帮哎,听二叔说是如今城里的第一大帮,不止在咱们魏国有堂口,遍布大江南北那”又有孩子拽了拽孩子王的衣袖,用有些敬畏且向往的声音说着。
“闭嘴”孩子王又斥了一句,又问郗超:“那你准备赌什么?”
“还有什么?打架。”
“你们两个书生似的,跟我们打架?”孩子王不敢相信的看了看郗超弱弱的身板,以及后面谢道韫并不高大的个头。
“就我一个。”郗超笑着吐出了嘴里的茅草,“谁输了就去村里大喊三声‘我是读书人’。”
“那你们输定了”孩子王撸胳膊挽袖子,愉快的笑了起来。
……
……
从那天以后,李老头一直觉得很奇怪,为嘛以前那些个调皮捣蛋的孩子都不再掀自家的房顶,反而对自己毕恭毕敬着,没事儿还帮着自己打水浇园子。
不仅如此,就连邻里邻居的都开始对自家里外的赔笑,甚至村子东边的刘嫂还上过门,说是要给儿子说一门极好的亲事。
李老头做梦也不敢相信如今的生活,一直都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直到有一天老伴儿在半夜犯了疾病,老头急的不行,却苦于在半夜里找不到大夫时,几个衣着光鲜的人走了进来,又带着一名大夫为老妇看了病。
“我们是城里鱼龙帮的,老大爷以后有什么事,就去堂口说话。”事后那些人拱手就走,未取分文。
李老头和老伴儿、儿子对坐着大眼瞪小眼了半晌,也没弄明白这里里外外的事儿,只是都被鱼龙帮的名头唬的不行,决定明天亲自去谢。
倾尽了家底儿,李老头终于换取了八贯银钱,他颤颤巍巍的走进城内鱼龙帮的堂口,手中碰了银子,几乎是见人就拜。
“您这一拜我可当不起,您老的事情,是在顶头上挂了名字的,我们这些人也就是跑跑腿办办事儿罢了。”
李老头被鱼龙帮建邺城堂口的首领扶起,却将对方这一番话听得云里雾里。
那人笑着道:“何止是我们这,如今世间流传着一首长诗就是有关您老的,您可听说过?”
李老头更是茫然,心想自己这辈子房子是被雨水打湿了不少回,可却从来没跟另一个“诗”字沾过边儿啊
“那可是郗嘉宾郗郎君亲自写的,如今原稿还在大魏皇宫里放着那那首长诗的名字就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那人笑着吟道:“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
李老头迷迷糊糊的听着,终于想起那时在城头上,有一个人轻描淡写的救下了自己的性命,而另一个看似瘦弱的年轻人义愤填膺的为自己出头,可是自己却畏缩着什么都不敢说出口。
一股悔怨之情在胸中汹涌起来,李老头张了张嘴,忽然间泪流满面。
而在这时,妙手空空得来这首诗的人正在大魏皇宫中睡的迷迷糊糊,文臣之首的廖太傅正面对着墙上悬挂的这首诗,心思复杂起来。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廖太傅喃喃的念着这句话,有些疑惑的自问着:“难道我做错了么?”
“太傅大人并没有做错什么,”谢道韫轻笑着向他举杯,“只是这世上的人都有些健忘罢了。”
正文第五十二章紫袍于光
世人的确是容易健忘的。
生活就像是走在一片广袤无垠的原野之上的旅程,人们走到某个地方的时候,兴致勃勃的确定了自己行进的方向,而后便决定风雨无阻的前行。
但问题是,这片原野上虽然风景各异,有的地方却太过诱人了些,极容易让人迷失方向。原本想要向着那片的雪山行进,在路途中却被乱花迷了眼,最终走入一片沼泽来。
寒门出身的廖太傅从小就熟读儒家经典,“为旺盛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一直他的宏愿与目标,他也一直勤勤恳恳着,埋头走着自以为正确的路。
但很可惜,他的身上没有司南,也没有指南针,所以当他有幸步入官场之后,看到了太多太多的东西,他扔固执的向前走着,却走入了一个并不太偏的歧途。
他的目的或许是没错的,为了大我牺牲小我,这样的心似乎可以称之为高尚。
可是他不知道,任何一个伟大事业的堕落都是从他人的牺牲开始。从这个时候,黑就不再是黑,白也不再是白。
也许廖太傅偶尔会对着铜镜,看着自己的满头的灰发与灰色的胡子发一会儿呆,但是他却没有意识到,同样颜色的还有他的一颗心肠。
他这一路上做了太多亏心事,也牺牲了太多无谓的人,所以心中的大义到得如今,只能在前冠上“冠冕堂皇”四字而已。
所以当他第一次看到郗超手书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时,一种久违的感觉冲破了那道灰色的帷幕,他忽然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以及怀抱的那颗赤子之心。
那才是他要做的事情,那才是他应该做的事情。他本应该毫不顾忌的顺着直线走去,一切的绕开与规避,都只是他脆弱的体现。
他的确是太健忘了,忘掉了当时自己的心,忘掉了自己应走的路。
廖太傅忽然认识到自己错了,错的离谱,错的可笑,却错的再也回不去了。
他自嘲的笑起来,笑声在大殿中显得极为凄凉。
“古人说,‘朝得道,夕死可矣’,太傅大人又何必耿耿于怀?”谢道韫轻声劝慰着。
“我错的太深,这颗心早就蒙了尘。”廖太傅复归平静的笑了起来,他又看向谢道韫,笑道:“小娘子可知,老夫原本是打算逼着您和陛下成亲的。”
谢道韫端着酒盏的手在空中一顿,在一旁装睡的郗超猛地坐了起来,向着廖太傅怒目而视。
廖太傅此时却大笑了起来:“能见到安石公的子侄们失态,实在是人世间一大快事”
“太傅大人这是跟我们开玩笑?”谢道韫苦笑着摇头。
“还真不是开玩笑,我原本是这么打算的。”廖太傅叹了一口气,“虽说你比陛下的年岁大些,但毕竟是谢家这一辈的第一人,你若是嫁入魏国,以你的能力、以谢家在晋朝的实力,魏国国祚又何愁不能长久?”
谢道韫不置可否,却又摇头问道:“我若不愿,你又能有何办法?这普天之下可有人能够强迫我做些什么么?”她这话说的极轻,却掩饰不住其中的锋芒。
廖太傅赞了一声,又摇头道:“只要我魏军一日战局未定,你就不可能离开我魏国国境。既然日夜在此,老夫若是有心,这生米煮成熟饭的事情,难道还不好做么?再者,众口铄金。即便这事情没有真的发生过,老夫找一百个人往外传,这全天下又能有多少人不相信呢?百姓都喜欢儿女情长的故事,更何况谢家娘子尚未婚配……”
“你无耻”郗超此时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指着廖太傅鼻子的手都因为气愤而发抖起来,“我的女人你也敢动?你信不信我也雇一百个人在外面传,就说你老婆在外面勾汉子,给你戴绿帽子”
本以为廖太傅也会生气,谁曾想,他只是淡淡一笑,便点头承认道:“老夫的确无耻,一遇到这种事情确是不择手段的。不过即便嘉宾贤侄真的雇人传那些话也没有人会相信,因为老夫一辈子都没有娶妻纳妾,所以老夫的内人更不可能去勾汉子。至于戴绿帽子……那又是什么东西?”
郗超气的脸色发绿,堵了半晌方道:“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道韫为解场上尴尬伸手拽回了郗超,问道:“你不是睡着了么?怎么又醒了?”
“我老婆都快被一个半大的小屁孩儿拐跑了,我要是再不醒,难不成要我一辈子打光棍去”郗超气哼哼的说着,拿起酒壶就开始毫无风度的对嘴喝起来。
廖太傅大笑了起来,眼眸中终于有了些洒脱的味道。
笑罢,廖太傅起身对着郗超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认真的道:“君之一言惊醒梦中人。魏国有贤伉俪左右提携,想来先帝的心血,应当不会白费才对。”
“贤伉俪?”郗超一口酒水差点喷出来,他兴高采烈的眨了眨眼睛,又被谢道韫一道眼镖悻悻的打了回去,“咳咳,叫早了,叫早了”
“无妨,只盼二位共结良缘之时托人给老夫带个话,老夫必定亲去道贺。”廖太傅笑着说完这句话,而后便转身想着殿外走去。
“太傅大人要去哪里?”谢道韫起身,微皱了眉头问道。
廖太傅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吟道:“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他走出殿外,身上深紫色的官服阳光照耀出一片光明。
……
……
自燕国皇帝慕容儁薨后,魏燕两军对垒的情形就直接倒向了一边,再加上魏军手中一些新兴武器、攻城器的不断出现,燕国的国土飞速的收缩着,从幽州退到平洲,到得最后直接退入了白山黑水之间。
同时收缩着的还有燕军将士的数量,逃兵不断的出现,士气一再的下降,不过短短两个月之后,已经没有任何一名燕军留有获胜的信心了。
曾经的强大帝国,一旦衰败下来,却是如同多米诺骨牌一般的无法逆转,山川就这样简单的易了旗帜,天下各国也不禁慨叹着向魏国投向重新审视的目光。
尤其是魏国旁边的一些根基不深的小国,此时更是危如累卵,整日胆战心惊的担忧自己一日亡国便成阶下之囚。更有一些城池直接向魏国上了降表,魏国的领地愈加扩张起来。
而就在魏国的文臣们因为盘点人口、财富而劳心劳力,武臣们远在北方作战的这个时候,江东晋朝的朝堂上却已经吵的炸了锅。
对于魏国的迅速崛起,朝中大臣与晋朝士族们分离出了两派意见。一派是为之高兴,认为魏国如此是为我晋朝在江北树立了一个安稳的屏障;另一派恰好相反,他们认为魏国的战力实在太过恐怖,而且正好因为秦国向北迁都,此时黄河流域已经没有再能与之抗衡的国家,所以晋朝不能养虎为患,应该趁着魏国重兵都在北方的这个时候突出奇兵,将魏国攻破。
御座上的皇帝因为一阵冷风而清醒过来,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发现下面的朝臣们仍旧正在争议着。但这种争议多数还集中在中等官吏之间,站在前面的几位大臣全都是眼观鼻鼻观心的站着,仿若睡着了一般。
皇帝溜号的想着昨天晚上那名宫女曼妙的腰肢,不由得又是一阵心痛,只是转念又想起自己如今全身酸痛无比,如果今天不好生休息,今晚又如何再战?想到这里,皇帝巴不得这些朝臣快些争论完毕,好让自己痛快的盖上一方大印,然后互惠互利,皆大欢喜。
可惜如今这些人还真的叫上真儿了,吵得跟鸡窝里的鸡差不多。皇帝偷偷的撇了撇嘴,用袖子掩了嘴打了个哈欠,准备继续小憩一番。
“咳咳”身旁伫立的宦官忽然轻咳了两声,皇上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发觉他正在偷偷摸摸的使着眼色。
皇上愣了愣,顺着宦官的目光去瞧,便见到站在武官第一位的桓温正严肃的看着自己,目光中满是不怒自威的味道。
皇上被这目光看的打了个激灵,急忙在龙椅上直了身子,强打起精神来听下面热热闹闹的争论。
“我晋朝渡江以来已近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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