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烤肉的香气,可这分明是在战场之上,四周都是血腥的杀戮,这股味道到底是什么,只要细想便能猜的出来。
城头上的兵士们仍旧听从着命令,将箭枝一根根的在松油中浸泡,而后再将火点燃,一排复一排的向城下射去。
不断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喊杀声让人的耳膜不断的震颤。弓箭离弦的声音完全被吞噬掉,只有眼前的景象和周遭的味道越来越清晰。
事到如今,谢道韫不得不佩服慕容儁的能力。原本他亲率的三十万大军被伏击,军心早就不稳了,可他偏偏能从这样的逆境中发动奇袭,与昨天夜里急行军二十七里,摸到了建邺城下,出其不意的开始攻城。
若不是昨天夜里谢道韫一行人刚刚到达建邺,好信儿的登上城头瞧了瞧,如今这战场的局面,还真不知会是如何了。
郗超是径直从咸阳过来的,路上有人接应后,他便打发了身后那些属官,让他们自行回朝复命去。那些属官倒是也如蒙大赦,他们以为自己在秦宫就会在劫难逃,刚出了狼窝,又怎么敢再跟随这位胆大如斗的郗大人再入虎穴?
虽说郗大人在秦宫的一番表演,绝对算得上是扬我国威之举,可以让他们使团中的所有人加官进爵的,但那毕竟是兵行险招的事情,实在是太险,太令人胆战心惊。他们这些人自认福薄,即便郗大人这次来到对战前线又能有什么功劳,他们也不敢再玩命了。
几人分道扬镳,郗超倒也乐得快活。军功什么的他并不在意,他也没有在这乱世扬名的心思。倒不是他如何的心性淡薄,只是按他的想法,他的女人随便抄几首诗就能扬名立万,自己这本身就是士族出身的子弟,当然也应该从这种风雅处着手,打打杀杀的,他实在是不太擅长。就像在秦宫的那一次出手,旁人虽然不知道,但他可是真的扭了腰的,直到现在还没好利索……
尤其是军功这东西……郗超又瞥了一眼城下的景状,却是再也忍不住,急忙下意识的拽了谢道韫的袖子平衡自己的身子,弯下身子就干呕起来。好在谢道韫忙按了他手上的穴位,在轻揉之间将真气度入手足胃经,让他那翻江倒海的五脏六腑舒缓了不少。
“你要是真吐了,被旁人看见传了出去,你这一世英名可就没了。”谢道韫在他耳边轻声说着。
“你倒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对这些东西都见怪不怪了?”郗超好不容易缓过起来,随手抓过身旁一兵士腰间的水囊就咕咚咕咚的喝了两口,又道:“不让我吐,就觉得东西在胸口堵着,闷也闷死了。更何况你我现在在这里,没有人叫出咱们两人的身份,又有谁能认得出来?”
说到这里,郗超还不禁嘿嘿一笑,拽了拽谢道韫的衣袖轻声调侃道:“别人即便看着,也只以为我是什么地方来的贵公子,什么都不懂,来城墙上看热闹,蹭军功的。至于你……当然是我这个不动军法的废物带来的美人儿,大致是姬妾、婢女一类的。嗯,不过瞧你如今身上这打扮,不认识你的大概都以为你是男人。不过你这模样也忒俊俏,若是被旁人以为你是我带来的娈童就不好了。”
谢道韫懒得理他,继续观察着城下的战况,顺带着半狠不狠的踩了郗超一脚。
被偷了水囊的兵士是个须发已白的老者,佝偻的背脊似乎再也直不起来。他正在为箭枝浸松油,感觉到腰间一空不由得动作顿了顿,尴尬的抬头看了郗超一眼。这老者并不知道郗超是什么人,但也清楚能不穿铠甲就出现在城楼之上的,必定是朝中的大员。
只是,这名官人要喝水,为何不吩咐旁人去取,竟然直接拿了自己的水囊喝水,就不嫌自己身份低微下溅么?
一念至此,这老者尴尬之余看着郗超脸上仍旧自然而然的神情,也不禁升起几分受宠若惊的感情来。
方才好像听说这名大人是第一次上战场的,怪不得如今脸色这么不好,又一直想要吐。想当年自己刚上战场的时候,只看了战场一眼,就跑到后面吐了一炷香的光景。再后来整整半个月,自己都没有吃下去一块肉去。
相比之下,这位大人一看就是好人家出身的,这么血腥的景象,肯定更难以接受吧。
这一寻思,老者手下的功夫便不禁慢了些,又见郗超那发白的面色,便用有些沙哑的声音迟疑着张口道:“这位郎君,这不是您这样金贵人呆的地儿,您还是去城下待着吧。虽说这地方不像前面那么危险,但乱矢什么总还是有的,一旦伤着,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郗超与谢道韫闻言微怔,却都从这老者的话中听出几分关切之意来,不由得对视了一眼。同时二人也是刚刚注意到那盔甲下的白发,心中不由得诧异,这么大的年纪,怎么还会上战场呢?
二人刚想发问,却被一声突如其来的呵斥打断。
“李老头你他**别偷懒,一会儿前面箭枝不够了有你好受的”老者的伍长以为他在偷懒,在旁边劈头盖脸的就骂了下来,说着还一扬手中的刀柄,眼看着就要冲着老者的脊背打落下来。
老者不敢躲避,只是一缩身子就想要去硬抗。
谢道韫皱了眉,右臂一抬就阻了那刀柄的下落之势。
“不是他的错,我拿了他的水囊,他总得有点反应的。”郗超却在这时开了口,冲着那伍长晃了晃手中的水囊。
伍长也不认识谢道韫与郗超,但见他们衣饰不凡,又见谢道韫轻飘飘的就阻了自己的一击,便也不敢做出什么太过僭越的行为。但他却有些厌恶的看了谢道韫一眼,心想这人男生女相,身量又不高,一看就是那种人物……
他又看着郗超弱不禁风的模样,心想这恐怕又是谁家的郎君公子哥,百无一用的人物。
“这位郎君要看新鲜也往别处走走,这战场上刀剑无眼的,要是您伤着哪儿了,可别找爷们儿的错处”伍长一开口就有些来者不善,他之前就被上头骂了一顿,如今火气未消,正在气头上,又哪里有什么好脸色。
谢道韫和郗超倒也不在意这个,但却不免对伍长方才动辄打人的行为颇有微词。
还未待谢道韫张口,郗超便上前一步,蹙着眉头问道:“兵卒者,皆取于民间丁壮,下至十六,上至二十五者征之。这位老者须发皆白,你不要告诉我,他的年纪是在这之间的。”
听着郗超这不善的口气,伍长心头的火气更燃了几分,他冷笑着道:“那他**是你们读书人的玩意儿,老子听不懂”他又指着那脊背佝偻的老者道:“老子只知道他做的只是给箭枝浸松油的活,别说他了,就是找个刚会抓东西的娃娃来也干的了老子吃喝照给,军饷不误的,麾下是什么样的人,跟您们二位又有什么干系?”
郗超还想再问,就见那伍长一挥手,不耐的道:“如今是作战之时,一旦耽误了功夫,那可就是延误军机之罪,你们担当的起么?李老头你别在旁边儿瞧热闹,快点把浸好松油的箭送到前面去”
那老者闻言急忙应下,捧着一箩筐的箭枝就站了起来。他顺带着面露恳求之色的看了谢道韫他们一眼,那其中的意思分明是希望他们快些离去,别再追究。
老者怕是蹲坐的久了,走起路来都有些摇摇晃晃。他身上的软甲早就破烂不堪,别说是刀剑,恐怕连几颗孩童掷来的石子都阻挡不了。
可就是这样的人,却捧着沉重的箭枝,径直的往前方那箭雨中走去。前面有人正在与爬上城墙的敌人肉搏,偶尔有投石机投上城头的石头飞过,将某些人砸的血肉模糊。
谢道韫二人在后面看着,只觉的那个背影愈加佝偻起来。
最危险的活计,这壮年的伍长竟忍心交予一个老人。
伍长看了看奉命而去的属下,又看着谢道韫二人冷笑了一下,便要转身而去。
“嘿你给本少爷回来”郗超来了火气,也再也懒得管什么士族风度,掳着袖子喊道:“那个狗屁伍长,还有那个老头,都给本少爷滚回来”
正文第四十六章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中)
这回可真是,新年快乐啊各位看官
当“狗屁”两个字清澈且响亮的在还处于战争状态的城头上响起时,谢道韫抬手揉了揉耳朵,有些纳闷儿的看了郗超一眼,心想这人不就是去了趟西边,怎么这一回来就变得狂野的不少?
郗超倒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只是兀自将袍袖挥的虎虎生威,两眼一瞪,干巴巴瘦的身子竟也被他弄出了几分威严来。
刚捧着竹篓子往前走了没几步的老人怔了怔,有些难做的回过头来,看着郗超的脸上竟不是什么感激的神色,反倒有了几分怨念。
注意到这一点的谢道韫微蹙了眉头,一时却也有些想不明白。
“你方才喊我什么?”真正生气的还是那伍长,他回过身子用狠厉的目光盯着郗超,一字字说的咬牙切齿,“这位郎君,虽然我不知道您到底是姓甚名谁,有什么来头。可是如今这是在战场之上,只有军令,没有国法。更何况这城头上刀剑无眼的,您若是有那么个万一,怕是也无人能够追究到是谁伤了您吧?”
伍长当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蠢人,但魏国自冉闵以武立国以来,一直对那些只会动笔杆子的读书人不大放在心上,虽然有朝堂上的一些文臣支撑着读书人的门面,但对于普通高门大户的士子文人,百姓们还是有些看不起的。乱世文章本就是百无一用,尤其在他们这些军人看来,一个只会耍嘴皮子的书生,怕是还不如一个会拿刀切菜的妇人有用处。
魏国建国这几年后,国内尚武之势更是风起云涌,尤其是在谢道韫夜取燕军上将首级的消息传至后,国人尚武之风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连巷子里的三岁孩童都成天拿着木头棒子舞刀弄枪起来。
一时间,国人便认为生花妙笔不如剑寒九州,与江东尚文之风气对比鲜明。
像郗超这样风神俊秀的人物,走在建康城中或许会让女子们投之香囊瓜果,走在咸阳城里也会让人夸一番当花侧帽,可是一到这尚武的建邺城中,便成了人人都侧目而视的人物了。
在街面上,纵然有六七岁的小丫头牵着母亲的手,指着郗超说一句“那个大哥哥好漂亮”,也会立刻被她的母亲嗤笑着说上一句:“风一吹就倒的骨头架子,又不是女人,再美又有什么用?”
风气差距之大,可至斯矣。
正是因为这样的缘故,这伍长本就瞧郗超不起,只是碍于他能在战时登上城墙,便也猜测他应是朝中某个文臣的公子。至于郗超会不会是朝中大臣,伍长是根本不会作想的,一来是郗超年纪不大,再者若是官宦又为何不着官服?
本就瞧不起,再加上腹中火气又盛着,又被郗超的话火上浇油了一回,这伍长说出的话便带了几分杀气出来。而且那话中的含义谁都听得明白,若是郗超敢再多言一句,他是不怕让郗超在此地血溅三尺的。
至于追究,伍长更是不放在心上。就如同他话中所言,战场上刀剑本就无眼,郗超的死活与他何干?退一步说,即便有人看见他对郗超行了不法之事,他也有办法用延误军机的大帽子将郗超扣的死死的。
哼,连当朝太傅都是能横刀立马的人物,且见了军中人物也都礼遇有加。文臣之首尚且如此,你们这些文人酸骨头又算得了什么?
他这番话若是真的用在普通朝臣公子的身上,那后者恐怕真的会被他唬弄的怕之又怕,就此灰溜溜的离开了。但很可惜,他面对的是郗超郗嘉宾,刚在秦国国君面前聊发了少年狂的,如今又怎么会被他一个伍长吓住?
“这位大人好大的口气,不过我的生死,好像还不是你一个小小伍长能够做主的。”郗超闻言冷笑了一声,直接冲着那老者走上了两步,伸手夺过那老者手中装满了箭枝的竹篓子,扔到那伍长面前,道:“老人家不用怕,你且做你的事情,这种危险的事,自然要由那些死不足惜的人去做。”
“这位郎君……”那老者见状却面露急色,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又被那伍长打断。
“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伍长眉毛一竖,冷笑看了一眼脚下的竹篓,拔出了腰间的佩刀,“我杀你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你这是找死。你以为你自己是谁?有什么资格来管军中之事?”
几人所在之处本就是城墙的一处死角,这里的人都是做些后勤工作的兵士,人数不多,虽然起了争执却不如何显眼。而在那伍长拔刀之后,这一伍的其余三人立刻就凑了过来,站在那名伍长的身后,显然是同气连枝的。
一直站在一旁的谢道韫只是沉默的观察着场上的一切,时不时的注意着城下的战况。她并不喜欢外敌未驱,内里人就斗起来的戏码,但眼前的事情的确有些令人费解之处,她便暂时由着郗超出头,自己在旁冷眼旁观。
若说这伍长对郗超不善,这还可以说是国风使然。可军纪中明明要求了征召年限,为何这名老者还能应召入伍,还能出现在战斗之中,这实在是让谢道韫有些不解。再加上那老者被伍长如此凶狠对待,却全无就此退出之意,反而如今见郗超为自己出头,还生出了几分怨恨之情。这样的情形,更是让谢道韫有些看不懂了。
“我华族子弟尊老爱幼了几千载,如今你这样的行径,只要是人就管得”郗超睥睨了一下伍长手中冰冷的刀锋,又看了看那他身后的三人,兀自负手昂首而立,倒颇有几分磊落之气。
“嘿我说你个小白脸,你问问这老头,我可曾欺辱于他?可曾做过什么不尊老之事?你若是如此笃定我做了什么恶事,大可去府衙告我啊”伍长闻言并不惧怕,反倒是来了精神。
郗超和谢道韫闻言都是微微皱眉,同时看向那名老者。
“老人家,你不用怕,你若是有冤,我自可以陪你去府衙申诉。不论他是强拉民夫还是如何,诉状、费用我一力包办,你看如何?”郗超对那老者诚恳的道。
谢道韫自打上次离开魏国后,同魏国小皇帝及太傅之间书信就未曾断过,他们也曾在信中说过这件事情。在她看来,打仗是军人当做的事情,并不应该把普通百姓的生命牵扯进来。更何况如今魏国国境之内抗敌之心高涨,并不缺乏军力。魏国虽然是以武立国不假,可是一个国家若是太过重视武力,征夫过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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