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的训练量被加大,每半月一次的考校被限制的更为严格,而相应的,若是有人达不到小娘子的要求,更会被小娘子毫不犹豫的从护卫中除名,没有一丝犹疑。
小娘子不再像以前那样,和自己这些人嘻嘻哈哈的谈东谈西。也不像以前那样,有事儿没事儿的跟护卫们切磋武艺。如今的小娘子在护卫们面前,变成了真正士族的小娘子、他们的主子,待他们再也没有任何感情。
最开始的那批护卫中,有人曾经叹息着说起这件事情。他们说,小娘子终究是长大了,知道了什么叫做身份差别,知道了什么叫做男女之别,以前那些日子,自然是一去不复返了。
可郗弓却不这么认为,他虽然从未和谢道韫有过什么交心的长谈,但他陪着小娘子去过北方,陪着她冲进过燕国的军营。在那种生死悬于一线的时候,他触碰到过谢道韫的内心,而他也相信,内心终究是灵魂深处的东西,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所以他不相信谢道韫会变,只会不止一次的去思考,是不是小娘子遇到了什么难处,又不愿意跟自己这些人分担。
“小娘子她,就是有些心太软了。”这是郗路曾经对谢道韫忽然间变得冷漠的解释,郗弓听着,明白了什么,却又终究不够透彻……
变化了的、或者说成是长大了的小娘子,是赏罚分明的小娘子。吩咐下来的事情,若是有人没有完成,她会罚。没有吩咐的事情,如果有人去做,她也会罚。
如今的郗弓自然知道自己触碰到了谢道韫的底线,所以他身子微僵的等着谢道韫开口,只在心底期盼着,希望小娘子不要太过生气,直接将他撵回会稽就好……
谢道韫静心的摸着郗弓的脉,眉头微蹙,慢慢度过一丝真气进去。
郗弓知道谢道韫摸出了自己的伤,想要张口说些什么,最终却没有说出口。
“去让葛师看看,开上两服药喝了,在山上调养调养。你这伤虽然不重,但这一刀,终是伤了心脉的,若是不好生将养着,怕是会留下病根。”谢道韫语气平淡的道:“不要以为自己会了内功就当真天下都去得,一对一或许没有多少人能够赢得过你,但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你最擅长的只是弓箭,而不是近身搏斗。在山上养半个月伤,顺便带几个人保护葛师的安全,至于这件事情,”谢道韫敲了敲身旁的书案,“你就先不要管了。”
“小娘子……”郗弓一听自己怕是许久都不能再在小娘子身边做事,不由得张了口想要解释。
“不用多说什么,我意已决。”谢道韫摇了摇头,偏头看向窗外的云蒸霞蔚,心情有些低落的自言自语着:“跟着我有什么好,死啊死伤啊伤的,我的能力不够,护不了你们……”
后面这句话,郗弓自然是听不到的。
第十八章那个病得要死却想横扫天下的男人
一架装饰华丽牛车,缓慢且平稳的行走在建康城的宽阔大路上,车上的人似乎有些畏寒,在这初春的日子里还将车窗包了个严实,透不进一丝风来。
建康还是原来的建康,一样在喧闹中流露着孤冷,高傲中透露着谦卑。人们的生活仍旧平淡且繁杂,只有偶尔说上的民间段子会让他们笑闹几句,偶尔传来的北方战事又能赢得几次唏嘘。有些胆气的汉子在喝完酒之后,或许还能站在大街上吆喝两声“北伐杀胡”,喷着吐沫星子爽利的骂上几句,可大多数也都立时被旁人拽了回来,要么就被几位官差请回衙门喝杯茶水。而这样的动作,也只能赢得几人的指指点点,叹息几声,甚至只是讥笑几句,便也就此散去了。
被围观人群阻住的牛车再次行动起来,识趣的路人看着牛车上的奢华装饰,便全都躲避的远远的,偶尔瞄向这边的目光中,都带着几分嫉妒与仇富交杂的味道。
牛车上的人显然对这些人的反应没有丝毫兴趣,他只是半倚在柔软的靠背上闭目养神,身子跟着牛车的行动而微微晃动,长长的睫毛在脸上形成两片扇子般的阴影。
他的脸色很白,白的几乎透明,仿佛一碰就会碎。他的脸上虽然没有表情,可是只要看上一眼,总会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倦怠之意,仿似他早已巴不得就这样沉沉睡去,再也不起。
海涛天跪坐在对面,看着这样的他,心中总是会觉得一阵阵的刺痛。
接近一年没有真气医病,梅三郎如今的身体很差,差到了极致。他常常会在夜半咳醒,然后平静的看着被自己染红的枕头。又或是在白日里径直的昏迷过去,可在外人看来,他那安详的样子,仿似睡的正香。
粮帮这半年多来运转的很好,非常好。当然了,不论是什么样的帮派,有一位王爷和手握重兵的大将军扶持着,这生意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梅三郎有时候会想,若是真的只是想要运转一个江湖帮派,他能够做到如今这个地步,当然早已是极致。可惜他想要的东西不止如此,还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他去做,在死之前。
“其实我到现在还不大明白,既然她早已猜出我要做什么,为何还留着我的性命,没有在去年、在会稽就将我杀了。”梅三郎听到了方才外面人群的混乱,也听到了那高呼“北伐”、差点大骂朝廷的声息,但他并没有如何在意,依旧只是闭着疲惫的眼睛,想着关乎自己的事情。
他总是将自己的生死看的很淡,淡的比自己的肌肤还要透明。可海涛天却不这么认为,他每次听到梅三郎说起死亡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内心突兀且难受的悸动。
“如果她是一般女子,我自然会认为她是被我这个人所吸引,头脑发热,不愿帮我,却也不愿阻我。”梅三郎想着那道身影,嘴角慢慢扬起一丝弧度来,“可惜她终究不是那种平凡人物,爱情这种东西,在她心中的分量未必有多重,更何况,她对我又没有多少感情……”
“属下瞧着,谢家小娘子对郎君您,还是有几分欣赏的……”海涛天有些不合时宜的插嘴,添了几分小心翼翼。
“欣赏什么?”梅三郎自嘲的一笑,笑容绽放起来,却让整个车厢都明亮了几分,“欣赏我这个快要连路都走不了的人,还怀抱着一颗横扫天下的心?”
海涛天哑然,接不下话,只觉得话语中那嘲讽的味道,让他心底隐隐的疼。
“郎君,您昨晚就没睡好,如今这车上也稳当,您多少睡一会儿。”海涛天张了张嘴,将话题转开。
梅三郎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只是偏了头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轻声道:“她不单单知道我要做什么,甚至还很可能知道那些栽赃嫁祸的事情都是我做的,为何还是迟迟没有动作?为何到如今还没有来找我?”
这话语轻飘飘的,海涛天闻言却是猛然色变,跪坐的姿势即刻变成了扶手认罪的模样。他重重的冲着梅三郎磕了两个头,声音微哑的道:“郎君,那些事情都是我做的,您别往自己身上泼脏水。”
梅三郎淡淡的笑了笑,听着车厢外面的喧嚣,有些莫名其妙的觉得心情很好。
“是不是有些好奇,这件事情明明你瞒的很好,为什么还会被我知道?”梅三郎没有卖关子,只是简单的自问自答,声音平淡中带着几分肃杀意,“因为这粮帮终究是我的,即便你手上的权势再大,这粮帮也只是我的粮帮。”
答案很简单,甚至简单的有些粗暴强横,可是海涛天听来却没有一丝怀疑,只是又重重的磕了一个头,表示自己的明了。
“记得小时候,娘亲特别喜欢带着我出来逛街。那时候我们就坐在牛车里,我就会趴在窗子边上,很贪婪的看着外面的热闹。”梅三郎没说让海涛天起来,海涛天自然不敢起来。而梅三郎也只是闭上眼睛,静静的听着街道上的喧闹,自言自语般的说着,“我也很喜欢跟娘亲出来玩,因为家里的院子虽然很大,可是来来回回的总是没有多少人,除了娘亲和我,就只剩下一个婢女姐姐。而且娘亲不止一次的吩咐过,要是没有她领着,就绝对不许出这个院子。所以院子的大门总是关着的,我在院子里却经常能听到外面的玩闹声,甚至有时候还有同龄人的嬉笑声,就总是很想很想出去玩。那时候小,一天到晚的只喜欢淘气,记得有一次,我真的没有忍住,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个梯子,爬出了院子。有两个小孩儿见到我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明所以的问我是谁……”
说到这里,梅三郎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画面,不由自主的轻笑出声:“甚至那个比我大些的男孩儿,以为我是哪里来的小偷强盗,互犊一样的把身边的弟弟护在身后,色厉内荏的瞪着我,想用言语将我吓走。当时我太小,什么都不明白,甚至连他嘴里的小偷、强盗是什么都不懂,只是眼巴巴的看着他,想要跟他一起玩。那个男孩儿也很有趣,到最后竟然认定了我是小偷。可是他似乎又瞧我可怜,将自己身上带的玉佩香囊一股脑的全都塞到了我手上,还急匆匆的要我快些走,别被家中护卫发现了。”
梅三郎的嘴边浮现出极温柔的笑容:“我当时就问他,要是我把这些东西都拿走了,他要怎么向大人交代?他就很豪气的拍了拍胸膛,说没关系,就当是他玩闹时不小心全都丢掉了。可是这句话刚说完,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不好意思的挠着头,指了我手中的一个漂亮的香囊,红着脸问我,可不可以把这个留给他,因为这是个很漂亮的婢女姐姐给他做的,他答应了要一直带着的。我就点头说好,他就很高兴的将香囊拿了回去,又急忙推着我从原路返回……当然是指爬梯子。我爬到墙头,正准备回自己院子的时候,就瞧见那个男孩儿正满脸严肃的对身后的弟弟说着什么,看那样子,应该是嘱咐他不要将今天的事情说出去之类的。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个男孩儿名叫顾澹,他如今有了个儿子,名叫顾恺之……
“可是这件事情到最后还是没有瞒住。我记得那天晚上,婢女姐姐哄着我去睡觉,我就偷偷的从怀里拿出那男孩儿送我的玉佩把玩。可是正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有个满脸冷色的男人忽然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面色发白的娘亲。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但也知道那个男人来者不善,便觉得有些害怕,怯生生的叫着娘。那时候的娘亲看起来十分伤心,她只是指了指身前的那个男人,让我唤他做爹……
“我那时候小,什么都不懂,也不懂爹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只是娘亲让我叫,我就叫了。可是那个男人听到我的这声呼唤后,面色更冷了几分。他几步走上来,夺了我手中的那块玉佩,问我这是哪里来的。我想起白天那个男孩儿,心想若说是他给的,恐怕会连累他受罚,于是我傻乎乎的告诉他,这是我捡来的。
“我不知道我说错了什么话,只记得那个男人看着我冷笑,然后又回过头去,对娘亲说了一句‘你养的好儿子’。就是这一句话之后,我和娘亲就出了那个院子,被送上了一辆牛车。刚出院子的时候,其实我还是很高兴的。因为外面很热闹,很多人,我很喜欢。可是娘亲却不高兴,一直在哭,婢女姐姐也跟着一起哭,于是我也高兴不起来了。不过这样的日子没有多久,因为很快的,有一天夜里,下了雪。
“雪很大,很冷,但是很漂亮。娘亲和一个我从没见过的男人说话,慢慢的又变成了争吵,到最后,我就见到那个男人抽出了腰间的刀,刺进了娘亲的胸膛。红色的液体开始从娘亲的胸口流淌出来,流到白白的雪上,很漂亮。我不大明白为什么娘亲要躺在地上,地上那么冷,有什么好躺的?只是娘亲开始用那样复杂的目光看着我,弄得我有些莫名其妙。我又看看那个男人,很久之后才知道,那个男人叫做舅舅……”
第十九章扫了这蔽日遮天
有关杀人栽赃这件事情,谢道韫自然猜得到一些苗头。
但远在罗浮山的她,并不知道建康城中的牛车中发生的对话,也不清楚那些模仿自己一刀致命的杀人手段,只不过是海涛天想要逼她现身的一种手段。
做下属做成海涛天这个样子,自然也已经是极致了。他无时无刻不担心着梅三郎的身体,只想着让谢道韫出现在自己面前一回,好让她有机会见到病中的梅三郎一眼,多少起一些怜悯之心。
虽然这样的可能性并不大,但海涛天终要尝试一番。就这样默默的看着梅三郎的生命一天又一天的流逝,他实在做不到的。
而自去年亲手解了会稽饥荒之后,谢道韫就一直都很低调,似乎开始静下心思来,做她的乖乖女。但是真正了解她每日正在做些什么的人都明白,她正在做的事情,就如同围棋中的摆官子一般,云深雾绕,颇有些朦胧的味道。
她正在做的事情,别人理不理解她并不如何放在心上。反正她的心是定了的,除非将这件事情做完,否则就不会再改变。这种性子,说的好听些叫做执着,说的直白些便叫做死心眼儿了。
可就是这样死心眼儿的人,正在做着死心眼儿的事儿,下着一盘迷雾重重的棋。
葛师还在为陈阿七治病,虽然葛师已经明确告诉谢道韫,根据他的诊断,陈阿七并不是得病,而是中毒。这种毒很慢性很慢性,而且似乎是从陈阿七极小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接触到这种毒药了。所以如今从身体中显示起来,倒像是某些经脉中的异常,直到如今,葛师才摸透了这毒的毒性,断定下来。
他原本就说过,不希望谢道韫和陈阿七这样来历不明的人凑到一起的。所以如今借着为他看病这个理由,葛师就决定将陈阿七留在罗浮山上,而谢道韫明日就会回华亭,二人自然分开。
至于陈阿七的病,或者说是毒,葛师也自然回去好生诊治。在他看来,不论这个陈阿七到底是什么身份,从小就可以被人灌输着这样的毒药,实在是太过可怜了些。
对葛师的此种主意,陈阿七没有推辞,谢道韫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她如今已经确定了陈阿七对自己没有太多的敌意,至于那日的山贼路匪,很有可能只是一种试探罢了。所以谢道韫那日也刻意让护卫们展示了一下自己的獠牙,整个反击流程做的漂亮无比,游刃有余。
这就像是千年之后,关系紧张的两国之一,总喜欢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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