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朗口口声声“没落的一等士族”,所指的,便是他们郗家的日渐衰败了。而那句“二等士族”所指的,自然是“贺子斌”的贺家。只可惜,谢道韫毕竟不是真的贺家人,即便他谢朗再怎么出言贬低,也和谢道韫没有分毫干系!故而她只是一笑而过。
而郗超却也是个能隐忍的,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一言不发,权作没有听到。
谢朗这一招黑虎掏心使得狠辣,奈何对方二人均是不接招,他能有什么办法?
站在原地磨了半天牙,谢朗愣是一句话没憋出来,冷哼一声,甩袖去了。
郗超的座位在谢道韫的左前方,二人对视一眼,均是微微一笑。只有谢玄在那里挠了挠头,不免有些尴尬的对郗超小声道:“超表哥你别见怪!我那谢朗哥哥只是脾气大了些,其实人品还是好的!之所以对嘉宾兄你这样,多多少少是因为我阿姐和我……”
“哦?”郗超微微挑眉,扫了一眼神色淡然的贺子斌,问道:“和你阿姐有什么干系?”
“呃……”谢玄偷瞄了贺子斌一眼,见后者没有什么表示,便将日前谢道韫赢下秋水笛、拳打谢柳之的故事讲了。
对于先前的一个故事,郗超还听得连连赞叹,口称谢道韫的确当得起“芝兰玉树”四字。而听到后一个故事,郗超却是有些哭笑不得的意味,强忍了笑意,却是不知该作何评论了。
待得谢玄比比划划的讲完了,贺子斌在一旁清咳一声,一脸肃然,正经八百的道:“玄儿,有些事情多说无益!不利于家族和谐!嗯!要和谐!知道么?”
谢玄哑然欲笑,却被贺子斌一个目光给瞪了回去,憋了个脸色通红。半晌才缓过气来,面色上变化万千的答了个“是”字。
郗超还好,听完贺子斌那一派和谐宣言之后,急忙转过身去,背对着那姐弟二人,做伏案写字状,只是细看之下可以瞧见肩膀的微微抖动……
贺子斌只觉得自己满脸的黑线,再次看向谢玄的目光也算得上是杀气凛然了。
谢玄干咽了一口吐沫,咧嘴一笑……
正当谢玄寻么着,是不是要借助尿遁逃过阿姐的制裁时,授课的先生大步迈进了学堂,缓解了这一场危机。
贺子斌的目光移走,谢玄“咻”了一声,偷偷的用袖子擦去额头上的汗。郗超回复了那一派云淡风轻的神色,只是面色有些不自然的红晕残留。
谢安没有来给子弟们上课,想来是不知在何处喝茶偷懒。给诸位小郎君们上课的人,便成了谢家的常备先生,一位年过不惑的男子谢静之。
说起来,这谢静之也有几分才名,只是为人不谙世事,只喜好学究天地。所以便也没有了出任为官的打算,只是整日猫在谢家的庭院中研究学问,教授子弟。说起来,倒也是一件乐事了。
一代文豪苏轼在贬谪之际,也曾慨叹出“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的句子。想是看遍了这世间的繁华,看淡了人世间的大起大落,只愿忘却那营营苟苟,洒然兮扪心自问,率性而为吧!
若是考究起来,这位谢静之却是要比世上的大多数人都要幸福的太多了!最起码,他在做着自己最喜欢做的事情,正在做着自己本心所向的事情!大概,像他那样的人,总能称得上一句“此身为我有”了吧!
谢道韫想到此处,不由得静思起来。自己重生这一世,想要的是什么呢?自己的本心所向,又是什么呢?
是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改变这五胡乱华的战乱?不好意思!第一,咱没有这拯救苍生的慈悲心境。第二,更没有这挽大厦之将倾的能力。
那是像这族学的先生谢静之这样,学究天人之际,效仿王弼著书立说?呃……且不说咱自身懒得要命,现下学这些东西也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就算是咱肯勤勤恳恳的苦学,也未必能成什么大才啊!
那么……谢道韫看了前面的郗超一眼,旋即不由得自嘲一笑。自己这到底是怎么了?这郗超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少年罢了!即便他跟那人有些相仿,又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自己竟然还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只为了跑来跟他做同窗……如此行径,实在是有些幼稚可笑了!可叹自己明明是一个来自千年之后的灵魂,难道说,竟是在不知不觉间受了这个幼小身体的侵染?让自己变得幼稚了?
一念至此,谢道韫不由得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身子,摇头苦笑。
哎!罢了罢了!既然已经来了,也就没有了再离开的道理!反正整日在家呆的难受,如此也算是每日出来放风吧!顺便还可以……
谢道韫的目光从郗超的身上转到了谢玄那里,谢玄似乎感受到了谢道韫那不怀好意的眼神,侧首望来,眨巴眨巴眼睛,摆出一派无辜的表情……
谢道韫一乐,心道:“是了!顺便还可以管一管谢玄的学业!继续我们的粗腿养成计划嘛!”
旧时王谢堂前燕第三十三章慵懒倦怠一学生
感谢小紫的打赏哦!摸摸头~
教书的谢静之是个老学究似的人物,说起来倒也是敬业到了极点,勤勤恳恳的细细讲诉,时不时的停下来问问诸位学生有没有不解之处。
虽说谢静之只有四十余岁,但看起来却像是五十有余,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整日的眯缝着,据谢道韫观察,想来这位先生是平素不注意保护眼睛,恐怕是个大近视!
跟坐下的谢家子弟们比,谢先生的衣着实在是太过朴素了些,再加上那微微有些凌乱的头发,给人一种不修边幅的感觉。看着这样的教书先生,谢道韫不免想到了自己前世看到的那些兢兢业业的老学者。看来不论是在什么时代,为科学教育奉献一生的人都是大有人在啊!只是研究的东西不大一样罢了!
面对着这样的先生,谢道韫实在是打心眼里生出几分敬佩之心来。
静之先生如今讲的是《庄子》的《逍遥游》篇。这磅礴大气,浩浩汤汤的文字被先生用纯正的洛生咏读起来,却是别有一番滋味的。
谢道韫在下面静静的听着,却没有对文中蜩与学鸠的目光短浅倒是没有什么感慨,却是想着那“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句子微微有些出神。
“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莱吹取三山去。”
写出这样状气凛然的一代才女李清照,最终也沦落个漂泊的下场。更不必说那写出《悲愤诗》《胡笳十八拍》,饱尝离乱之苦的蔡文姬;那与温庭筠总角弄青梅,最终却死于非命的鱼玄机;以及那写出《断肠词》,却命途多舛的朱淑真;就连自己……原本的谢道韫,在丈夫王凝之被杀之后,也是孀居于会稽,沉寂于市井之间,脉脉不得闻。
真不知,是红颜薄命,还是天妒英才!
谢道韫在心中微微叹息,又自付道:“既然我来了,总要改变些什么。纵使改变不了历史的车轮滚滚,也须得改变自己的命运啊!”
读过之后,静之先生又按照正始玄风的说法讲诉了一番,便任由学生自行领悟去了。
说起来,此时的学术风气倒是极为开放的,正如此时的人物一般,不拘于过往,而注重融合和创新、出奇!不论是引玄入儒,还是以儒释玄,最重要的就是要道出古人之未道!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先生在讲课的时候,并不会字斟句酌的点明其中经义道理,而是要学生们自己去参悟!当然了,这老师毕竟也不是甩手先生,若是遇到道理不明的,还是可以随时请教的!
静之先生停止讲学后,就有几个原本趴在桌案上睡的正香的谢氏子弟条件反射的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睛,便开始跟旁边的人闲聊。这一下子,族学中热闹了不少,在混沌不清、此起彼伏的洛生咏的掩护下,浑水摸鱼闲聊者有之,百无聊赖望天者亦有之。
谢道韫随手翻看了几眼,也觉得有些无聊,侧头去瞧,却见小谢玄摇头晃脑、费劲巴拉的逐字逐句的读着,那时而蹙眉,时而展颜的小模样煞是可爱!
不去打扰谢玄,谢道韫索性向别的地方望去。郗超从自己的书箱中拿出了《庄子集注》,正在比对着原文凝神而看。他虽然跪坐在那里,那腰板却一直挺得笔直。宽大的衣襟在他的身下铺展着,右手持笔缓缓而书,那认真的神情十分吸引人。
似乎是感受到了谢道韫的目光,郗超微微回头,冲着谢道韫笑了笑。谢道韫只觉得心中一跳,面上是从容不迫的笑着,却不知自己有没有脸红。
脸红也不怕!咱傅了那么厚的粉,还挡不住脸红么?不过说起来……
谢道韫又看了一眼郗超。这端坐持笔的感觉,和他拿着一根碳素笔在纸上填词的感觉,还真的有些像那……
心中微疼,谢道韫蹙了蹙眉,自嘲的笑了笑。想要磨墨,回过神来后却是微微一怔,不知是什么时候,自己砚台中的墨已经被磨好了。
“小郎君请用!这些磨墨的差事,小的做就是了!”说话的是跟着谢道韫来此的书童,呃……如果三十出头、身高一米八多的大汉也能叫做书童的话!
话说回来,这“书童”虽然叫起来诡异,但也是谢道韫认识的熟人。此人正是郗路,本是跟着郗氏陪嫁到谢家的仆人,想是郗氏担心谢道韫在族学中挨欺负,便让郗路前来充当书童,权作伺候。说起来,还好谢道韫是坐在了角落中,若她的座位是在正中央,那她这个膀大腰圆的书童跪坐在旁边一档,怕是后面的两三排人都要看不见静之先生的模样了!整个就是一屏风的作用!
谢道韫回头看着这五大三粗的郗路,也不由得挠了挠头。不是她不曾劝说,但这是郗氏打定了主意的事情,她也不好逆娘亲的意,只好悻悻的带着郗路来。好在郗路是个低调的不能再低调的人物,平素就是一雕塑,你不问他什么,他是绝对不会说话的。
哎!罢!罢!全当是带了个保镖吧!
“路叔!以后这磨墨的事情,我自己来就是!我年纪小,腕力不足,写起字来难免少了些筋骨,这磨墨刚好是锻炼腕力的好方法那!”谢道韫提笔沾了些墨汁,微笑着对郗路道。
郗路闻言却是一怔,似乎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事,神色有些讪讪的挠了挠头。又忙摆手道:“小娘……小郎君唤我郗路就是,可别叫什么路叔的!无端的折了小的的寿数!”
谢道韫微微一笑,不欲多说。
郗路知道自己的提议怕是无效了,看着正在提笔写字的谢道韫,不由得暗付道:“不愧是主母的女儿,性情秉性倒是相像的!”
这一上午过的却是悠闲,看书看累了便发上一会子呆,要么就对着偷懒的谢玄耳提面命几句,时间轻轻松松的就溜了过去。族学中认真学习的人也就那么几个,将把能凑出一打来,余下的人大多是浑水摸鱼的主儿,熬时间罢了!最令谢道韫差异的人物却是谢朗!别看谢朗总是明的、暗的使绊子,但学习起来却是当真不含糊!那认真勤恳的程度,令谢道韫着实汗颜。
谢玄撇了撇嘴,颇有些不屑的道:“朗堂兄是出了名的好学,在先生那里也是颇受宠爱的!”
谢道韫看着正在向先生温言请教的谢朗,笑着捅了捅谢玄,道:“三人行必有我师!学着点!”
谢玄鼓了鼓小腮帮子,憋了半天也没敢说出一个不字,最后只能是心不甘、情不愿的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推荐一本主站的完结文《调教初唐》!最近影子在看的,很轻松、很搞笑、很适合调节心情!不足之处在于……这总笑总笑的,嘴容易变大!嘿~
旧时王谢堂前燕第三十四章须知凤者凡鸟也
待到中午休息的时候,小谢玄的书童弄墨翻开了自带的包裹,从中拿出郗氏亲手备好的吃食,准备去东厢的伙房中为三位“小郎君”热饭。毕竟是自家的子侄,郗氏对待郗超还是真心实意的。
他们三人并没有像族学中的其他子弟那样奢靡,似乎恨不得将家中所有的仆从都带来一般。除了充当了谢道韫的“书童”兼保镖的郗路、一直跟随在谢玄身边的弄墨,以及被郗氏委派到郗超身边的书香之外,就再也没有旁人了。
他们所携带的东西并不多,除了必备的笔墨纸砚和书籍外,只有午间要用的饭食。有郗路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充当挑夫,弄墨和书香倒是得了个轻闲。
郗路左看右看,原想将这热饭的差事也包揽了,但起身之后才发现,自己似乎连灶台都没碰过,只好悻悻然的作罢,回头帮着书香收拾东西了。
为什么自家没有其他族人的那种奢靡风气呢?会不会是经济条件不准许?
谢道韫一念至此,不由得暗骂了自己一句!自己来到这里整整七年,竟然真的如同一个孩童一般,根本没有关系过家中的经济状况如何!想想也是啊!家中拥有俸禄的只有父亲一人,而自己的父亲又是个懒散疏狂的,怕是得来的俸禄都被他随手换成酒钱了吧!
微微皱眉,谢道韫寻么着,今日回家之后一定要去娘亲那里旁敲侧击一下!看看自己能不能够帮上什么忙。
“长度兄这勤奋刻苦、笔耕不辍的架势,的确是我辈之楷模啊!”郗超的声音打断了谢道韫的思绪。
长度正是谢朗的表字。此时,就在旁人都休息闲聊的时候,谢朗仍然认认真真的伏在书案上,仔仔细细的研究着什么。
谢道韫原以为这是郗超的调侃之言,抬头望去,却见其面上根本没有嘲讽之意,反而是真心夸奖,不由得大为赞叹道:“对自己出言不逊的人,还可以发自内心的嘉赏!怪不得人家说‘圣德绝伦郗嘉宾,江东独步王文度’!‘圣德绝伦’这四个字,嘉宾兄果然当得!”
一面说着,谢道韫一面在心中暗道:“历史上的郗超,也算是一个介乎君子和小人之见的人物了!他用毕生精力相助桓温,只为了帮助后者登临帝位,这正是他为人诟病之所在。而史书上又说他不顾与谢玄交恶,举贤不避敌,终使谢玄领兵淝水,成了一代著名的战将!可惜我这千年之后的灵魂,原本就没有什么忠君爱国之心,如此一来,郗超所做的‘坏事’在我这里怕是就不成立了!只是,郗超和谢玄交恶……”
一念至此,谢道韫不由得好奇的打量了一下对面的两个人,却是怎么也没看出二人哪里有不对付的地方来。
郗超没有注意到谢道韫的异样,只是听到谢道韫的夸奖后有些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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