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巨人。
战斗,一秒钟比一秒钟更猛烈的战斗,考验着每一个战士的意志。
子弹密密麻麻地打来,敌人排射的炮弹,啸叫着,爆炸了,烟雾遮天。在这每分钟有上百次牺牲的风险中,每个战士的思想、意志、力量都发挥到紧张的最高度;每个战士的心里都是最激烈最紧张的小战场:决心、仇恨、怒火、拚命……仿佛在这生死关头,战士们把十年的生命力集中在一秒钟里使用!
击退了敌人大小二十多次攻击以后,每个战士只剩下三五发子弹,有的战士只剩下一颗手榴弹了,像是再过几分钟,他们生还的希望就没有了!
马全有火气越来越大,脑子轰轰响。他立眉竖眼,脸相变得十分凶猛,十分可怕。他喊:“猛打呀,猛打呀!”
周大勇飞快地向前跑了几步,扯起嗓子向战士们喊:“同志们,我们是保卫党中央和毛主席的英雄!决不后退一步!”
这会儿,指挥员的声音,就是劳动人民的声音,就是党的声音,就是毛主席的声音。
一股巨大的力量从战士们心里腾起,他们爬起来,挺起刺刀,迎击扑来的敌人。……
擦黑,天空有各种鸟儿急急地飞过,远处火光闪闪。沉重的大炮声,轰隆轰隆响。
马全有说:“营长,卫刚那一手,不一定有效。你带上几个战士拉住绳子先下吧!”
周大勇提着手榴弹,望着敌人的阵地,望着敌人阵地后边黑糊糊的山头,一动也不动。
马全有说:“下吧,我掩护!”
周大勇还是没有吭声。他多么焦灼地等待着敌人身后的枪响啊!
“糟糕!卫刚大概没有捞住机会!”周大勇让战士们掩埋了同志的尸体,又把伤员用绑带放下沟底去。他说:“马全有,你带两个战士支撑一两分钟,我带着战士们一下去,你们立刻就下来!”
“马全有说:“对。你走,你快走!”
周大勇把战士们收拢起来,正要拉住绳子溜下沟的当儿,敌人乘虚从阵地中央突过来;周大勇和马全有他们让敌人截开了!
周大勇看得分明:自己手下战士很少,可是马全有手下只两个战士。眼看马全有他们是走到绝路了,周大勇在今天战斗中,第一次产生了激怒暴躁的感情。
断黑,十来步远还能看清东西。周大勇和他的战士们射击着,想尽力和退到左边崖畔上的马全有他们接上头。但是周大勇率领战士们攻击敌人的时候。却感觉不到马全有他们的动作。他想:“怎么的,出了漏子?”
突然,敌人后边响起了枪声,眨眼,又是稠密的手榴弹爆炸声。敌人慌乱了,扭头就跑,互相冲撞,大喊大叫,像天塌地陷了。
“啊呀,枪声!”周大勇跳起来喊。
“同志们,追呀!追呀!”战士顺山梁向西追去。
天空升起许多敌人打的红绿信号弹;很多照明弹挂在天空,耀得人眼痛。趁亮,周大勇看见一群群慌乱的敌人;还看见山梁上到处都是敌人的尸体、背包、子弹箱、手榴弹、门板、木椽,单人掩体、机枪工事,炮兵阵地……。
战士们都把自己的枪背上,手里端着夺自敌人的美式冲锋枪,他们朝一群群慌乱的敌人扫射。一顿好揍啊!
周大勇率领战士们追了几个山头,迎面就碰见卫刚他们。
卫刚猛地拦腰抱住周大勇,喊:“营长!痛快,痛快,痛快!我们把敌人打了个稀烂。夜战,夜战可真够味!营长,我碰到很多游击队员,他们说,有几十支游击队,像我们一样,钻到敌人肚子里乱搅。嗨,营长,咱们赶紧追击呀!”
周大勇说:“不能再追了。马上收拢战士们,准备敌人反扑!”他思量了一下,又说:“没有游击队的配合,我们哪里能把敌人搅得这么乱?不过,咱们赶快返回去,伤员还在那边山崖下边哩。”一想到这儿,他的心猛然一抽,因为追击中,他没有看见马全有他们跟上来。
周大勇和卫刚他们回到原来作战的山梁上,没找见马全有他们。他想:兴许他们下了沟了!他率领战士们拉着原先放伤员的绳子往下溜。天黑地暗,对面看不见人,好不容易啊!他们下了好半天,下到一个断崖上,大伙的衣服叫棘针挂破了,手掌磨破了,脚板擦热了!一看,前面还是断崖,再下去才是沟底。周大勇估摸:“我们下了这么久,崖又能有多高呢?”他往下扔了一块石头探听了一下,当真不高。他就率领战士跳下去了。……
崖呀,崖有三丈多高哩!
马全有和周大勇他们被敌人截断联系以后,他率领两名战士顶住敌人。幸亏,马全有占领的小山嘴子三面是沟,敌人只能从正前压迫,而且兵力展不开,也不能包围他们;可是三个战士,顶住成千上百的敌人,终究是困难的事。
敌人向马全有他们进逼,情况变得非常危险。……
马全有、宁二子和梁志清趴在地上拚命地向敌人射击,向敌人投弹。
最后,他们退到绝崖边!手榴弹、子弹都光了,眨眼工夫,凝聚了心里的一切紧张:光荣牺牲或是伸长脖子让敌人杀死!马全有两手狠狠地攥紧枪,牙一咬、嘴一咧,猛跺脚,一个使人血液凝结的想法闪过脑子:“跳崖!”
战士宁二子和梁志清,都紧紧地抓住马全有的胳膊。马全有直挺挺的站着,死盯住敌人。他想,这样死去真是太窝囊,再有子弹还要换他几个。他喊:“把枪栓摔掉!”两个战士哗啦一声把枪栓卸下来,朝沟里扔去。马全有,抓住枪梢抡起来往地上猛掼,枪没掼断。他猛地扭转头,一把抓住梁志清的肩膀,问:“你是党员?”
“是,连长。”
马全有头一摆,眼睛指着身后的绝崖,说:“党需要你的忠心。”
梁志清凝视着马全有,足有十几秒钟的工夫。然后,他向崖边走了几步,喊了声:“连长!”一滚就下去了!……
宁二子突然抱起马全有的腰,说:“连长,连长!咱们死活都要在一块,咱们一块……”马全有把宁二子推了一把,没有理他,只是用血红的眼,凝视着敌人。
宁二子抱住头,猛一跺脚,滚下绝崖!
这工夫,敌人射击着,呐喊着,扑来了。马全有直挺挺地屹立在那里,直到敌人靠近了,才把破枪朝敌人摔去,敌人一惊,忽地趴下了。马全有退到沟边,转过身,像投水一样,一跃而起,扑下去了!……
黑洞洞的夜,枪声一阵一阵响。大风顺沟刮下来,卷着壮烈的消息,飞过千山万岭,飞过大河平原,摇着每一户人家的门窗告诉人们:在这样漆黑的夜晚。祖国发生了什么事情!
七周大勇跳下崖,昏迷了好一阵。他清醒以后,率领卫刚和战士们摸到马全有他们跳的绝崖下边,找着牺牲的同志跟活着而受重伤的同志。然后,他们摸到九里山东边的山沟了。
这里往北有敌人,往南有一条山沟通到清涧县大川。他们从敌人中间摸出来了。
他们拐进一条沟里,找见几个冷山洞。嘿呀,山洞里有很多逃难的老乡,真是深山有亲人啊!
老乡们都忙着给自己的部队烧水做饭。他们觉得和自己的部队住在一块,那就天塌下来也不怕了。从他们那欢天喜地的面容看,这一支部队是永远和他们住在一块不会走了。
周大勇把马全有等伤员接到窑洞中,又让卫刚出去布置警戒,他坐在窑洞里的地上,从身上摸出一片纸,准备写什么。老乡的小油灯要灭不明。他喊:“通讯员,把拣到敌人的那个手电筒拿来!”
通讯员负伤的右手用绷带捆着。他走近周大勇,说:“手电筒打坏了!”
周大勇头靠墙,微微闭住眼睛,有气无力地说:“你不是还拣来几个蜡头吗?”
通讯员点起一个蜡头。他坐在周大勇左面,端着蜡头。
周大勇写了不到半分钟,通讯员打盹,头碰在周大勇肩膀上,蜡头灭了。
周大勇喊:“你搞什么?”
通讯员连忙又点起蜡头。周大勇刚写了两句,通讯员又睡着了,蜡头又灭了。
周大勇很生气,可是没有去喊醒通讯员。他狠狠地揉了揉眼,又用拳头把自己的头敲打了几下,就去招呼伤员了。
周大勇端上灯看着伤员们:有四个伤员并排躺在草上;马全有脊背靠墙坐着,上身挺得硬直,他闭着眼,脸上还是那样激烈,仿佛他是急行军以后,临时坐下睡一阵,马上就要去厮杀。周大勇心里猛地一动,他真想把马全有抱起来,尽情地喊几声:“全有!全有!”可是他没有喊也没有抱。他只是望着马全有的眼,说:“说话呀!我是周大勇。”
马全有咬紧牙,一声也不吭。
周大勇把脸靠在马全有肩头,说:“你说话呀!看,我们总在一起,永远在一起!”他使劲地抓住马全有的手,好像怕他离开似的。
马全有的汗像瓢泼,脸上的肉一股一股的暴起,脸腮的伤疤显得更分明。他牙齿咬得嘣嘣响,可是死活不哼一声。
周大勇的头挨着马全有的头,问:“挺得住吗?”
马全有从牙缝挤出一个字:“能。”他用眼表示,叫给他口里塞点东西。周大勇给他口里塞了块手巾。马全有紧紧地咬住手巾,不动也不呻唤!
周大勇望着马全有那每一个汗毛孔里都充满忠诚和顽强力量的钢骨铁架似的身躯,望着那脸上始终不变的刚烈劲儿,心里很难受。可是再看看那身上的伤,周大勇又放心了:马全有的生命没危险!
周大勇再看看其他几个伤员,有的腿上的裤子从膝盖以下统扯掉了,有的满身衣服都是子弹穿的洞,有的衣服前襟烧去了一片,在他们身上都有一股火药味直向人鼻孔扑。
周大勇想,梁志清牺牲了,可是为什么马全有、宁二子从那么高的绝崖上跳下去以后,还能活出来呢?其实,这也和战场上那经常出现的“怪事”一样:原来马全有、宁二子他们跳的绝崖尽管有十几丈高,可并不是像刀切的一样齐。这绝崖中间有的地方凸出来,有的地方凹进去。他们跳下去的时候跌到那些凸出的地方,又滚到另外一个凸出的地方——
要是一直跌下去,那就全完了!
只有战士梁志清牺牲了!因为他跳下崖的时候,头碰在石头上,永远离开了人间!
周大勇和几个伤员并排躺在草上。窑外面是黑洞洞的夜。
他听着沟里的风吼声和野兽的嗥叫声。想起在外边放警戒的卫刚和战士们,想起了白天那激烈的战斗,想起九连连长和九连的战士们……头老是轰轰地有点发昏。
夜深了,天气阴沉沉的。沟渠里树木的枝叶,在风地里沙沙价响。
周大勇昏昏迷迷地刚闭住眼,宁金山就进来喊:“营长,你记得李振德老伯伯吗?”
周大勇爬起来忙问:“怎么的,咱们谁还记不得他!”
宁金山说:“营长,我刚才去舀水,老乡们围定我,问东问西。猛地,我看见了李老伯伯的老伴——李玉山的妈妈。营长,你知道,她老人家是我的救命恩人!”
周大勇说:“啊!她老人家怎么能到这里呢?”
宁金山说:“可不,我也这样想!”
有人掀开窑门上挂的草帘子,进来了。周大勇站起来一看,原来是个又瘦又小的老妈妈,看来,风都能把她吹倒。她身后跟着几个妇女,有的还抱着孩子。
宁金山扶着老妈妈,说:“老妈妈,这就是我们营长!”
周大勇坐在地上。老妈妈盘腿坐到周大勇跟前。她把他的脸打量了好一阵,又摸摸他的手,说:“啊,你就是周大勇。
玉山他爹常念叨你哩!唉,咱们逃到哪里,白军就跟到哪里。
我是快入土的人啦,还不能安生!”说罢,她从怀里掏个谷糠蒸的窝窝头,放到周大勇怀里。那窝窝头上,还带着老妈妈的体温。
周大勇轻轻地搓着手,不知道该怎样说些家常话来安慰老妈妈。
老妈妈指着一个近三十岁的女人,说:“营长,这是我的大女子,出嫁到九里山。前几天我一家老小逃上来,到她家躲风险。人都谋算白军打不到这里。我们一家人逃到这里刚交三天,千刀万剐的白军,可就踏着脚踪追上来啦!营长,这仗可要打到多会才能了结呀!”老妈妈面容愁惨惨的,长一口短一口地叹气。
周大勇让老妈妈的大女子和其他几个妇女坐到旁边的谷草上。他问:“李老伯伯呢?”
老妈妈说:“他在呢。他把我一家老小领到这里,就跟上游击队走了。他说,他三天两头来探望家里人,可一走呀,就无踪无影!如今,粮食缺嘛,吃了上顿没下顿;十家人里头有八家是冰锅冷灶。今日,天一明我打发人到前川找玉山他爹去啦。唉,说来说去,就算把他找到我们跟前,又能顶什么呢!他,也是吃了一天没有一天的人!人上了年纪,就没活法了。他呀,这一阵,说不上三句话,就吹胡子瞪眼。我是受不完的肮脏气!营长,我那大小子李玉山,你该认得嘛!
他有月数时日也没信息,不晓得流落到什么地方去了。我那二小子,小名叫满满,也参加咱们部队啦。年青人,高一脚低一脚的,谁晓得会出什么凶险!一个儿女一条心呀!这一阵骨肉离散的……”老妈妈一把一把地擦眼泪。
老妈妈旁边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女人,抱着吃奶的孩子,她说:“妈,你老人家说话就没有个完;人家周营长打了一天仗,累啦!”
老妈妈说:“给周营长说说话怕什么?他是咱们队伍上的人,又不是外人。”她又转向周大勇,指着阻拦她说话的女人,说:“这就是李玉山的婆姨。那一个,”她又指着一个刚交二十岁的小媳妇,说:“是我满满的婆姨。我满满娶过她,没满五个月,世道就乱啦!”
周大勇看老妈妈、妇女、孩子,都眼巴巴地望着他。他想,这些个老乡都是他的亲人,他们的苦难就是他的苦难;他们需要他保护!他说:“老人家!快了,敌人眼看就要垮咯!
李玉山么,你不要惦念他。他是个勇敢精明人,吃不了亏。你说满满参加部队了,李老伯伯也给我打过一封信,托咐我找寻满满。老人家,满满的官名叫什么?知道他的官名,我一定尽心给你打问。打问到下落,一定给你捎信。”
老妈妈想了一阵,问满满的婆姨:“满满的官名叫什么?”
满满的婆姨,躲到她嫂子身后,羞羞答答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