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白的那位老师真的险些上吊了。
他以往睡觉时,床底下常常放一大堆土坷垃,等查寝室的老师一背身,他就是几土坨,接着听见他鼾声如雷。他曾经把一个刚毕业的女老师打得泪水涟涟。
沈伟知道今天遇着劲敌了,不把他们打下马,今后的局面将不可想象。他竭力克制自己。本来,白天的愤怒已把他烧成了一个火球!他平静的说:“你们,就这样站着,想自己的问题,想自从到X镇这个高中班后所犯的错误,什么时候想好了,就找我说。”
说完,就去批改他的作业,全然像没有他们存在一样。
他们就这样站着,直到深夜零点。都打起了瞌睡,头像鸡啄米样一点一点的。沈伟看着时机已到,把桌子一拍,大声说:“叫你们在我这里打瞌睡的?”
他们打了个激灵,睁着惶惑的眼睛看着老师。
沈伟说:“想好没有?说!”
依然如故。何为说,她不扫地,还骂人,我才打。许芬说,那他打得,我也骂得。脸上都肿起来了,爹妈都没这样打过!
沈伟看着许芬被打肿了的脸,不紧不慢的说:“许芬,你被打得好,你该打!”
开头,许芬还犟嘴,最后终于不敢做声了。
沈伟娓娓道来:“你脸上打肿了,自讨!我说。为什么不扫地?为什么老师来了,还不听劝,还在骂?你小看老师嘛,不服老师管嘛!”声音越来越高,“下午为什么叫你弟弟寻衅闹事?出大问题了,谁负责?还兴拉山头呀!”
许芬在掉眼泪了,不知是困得,吓得,还是屈得。
沈伟穷追不舍:“我问你,你们晚上在寝室里净说了些啥?小小年纪,不学正道!前天在供销社餐厅跳舞的有没有你?你自己想,怎么得了!”
许芬一双生动的大眼睛惶恐的看着老师,大哭起来,小声抵赖:“我没有……我没有……”
正当何为自鸣得意的时候,沈伟对他说:“何为,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当班长吗?”
何为答道:“我原来就是班长!”
沈伟站起来,不屑一顾的吼道:“放屁!”
沈伟狠狠的抽烟,霎时,斗室之内便烟雾弥漫。他立即把窗户打开。又冷冷的看了何为一眼。对于自负的学生,只能点问题,不能说优点。本来何为学习成绩较好,也用功,沈伟却说:“你之所以能当班长,完全是考虑到你还有点组织能力,想你模范遵守纪律,协助老师把这个班的正气树立起来,不出或少出乱子,谁知,你,你这班长,竟然带头打架!”
何为立即说:“是老师叫我安排值日的,她骂我……”
沈伟吼道:“你给我站好!她不扫,你不能找老师,老师又没死!谁给你动手打人的权力的,嗯?脸上都打肿了,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你想想,人家这样欺负你,你会怎样?人家把你妹妹打成这样,你又会怎样?你没有资格当这个班长!从现在起,你已经不是班长了!”
何为渐渐软下来,向老师露出了乞求的眼神。沈伟这才温和的问道:“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我们兄弟姊妹四个。”
“几个劳动力?”
“爸和妈。”
沈伟语重心长的说:“你应该体谅父母的甘难辛苦啊!按说你家里缺劳力,你若在家里也是一把好手了,田又分到了户。看样子,你家里并不富裕哟,你看你这穿着?你跟许芬比比看!我不相信你的父母愿意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哪还有闲心打架闹事、争气斗狠!穷文富武!要改变面貌,你只能努力学习,才对得起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爹娘哦。”
一席话还未说完,何为已泪眼滂沱。
沈伟最后说:“虽然你们都说你们是第一次,我不能允许全班五十四个同学都来个第一次!所以,你们的错误是不能原谅的。现在你们要把从开学到现在的表现写出来,做一次深刻的检讨。我检查过后,用大白纸誊正,贴在教室后面的墙壁上,以为全班之戒。今天晚上不写起不睡觉,明天早自习当着全班同学念。就这样,你们去写吧,我等着。”
他们哭着进教室写去了,沈伟又觉得有些不忍。等他们的检讨通过、誊正,鸡已啼得欢了。
第三十一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下)
第二天早自习,许芬和何为当众检讨,然后将书面检讨自己贴在后面墙上。沈伟说,什么时候风吹跑了,还找他们。(不过几天过后,沈伟就叫他们揭了。)接着,沈伟宣布撤销何为的班长职务,原来由老师临时指定的其他班干部也作废,重新选举。
谁知一选,何为依然票数最多,X镇中学和学农中学来的学生占压倒多数。不过,何为还是没有当成干部。
整整一个早自习,沈伟慷慨陈词,他说:“希望同学们从许芬和何为的错误中吸取教训。大家都知道,我们这个班是没人要了的。我为你们感到可悲。但更为可悲的是,大多数同学存在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思想,说什么‘瞎子坐天坑——已坐是已坐’。这不对,我们要争一口气!M县还有上十个高三班,我们应该憋足劲和他们比一比,拼一拼!”
“不瞒你们说,我有这样一个想法:对那几个班的学生情况我不大清楚,老师我还是大致了解的,还不是跟我们一样的人,钩钩鼻子,大嘴叉子,愁眉苦脸。说到底,我还……人家能考取,你们为什么就不行?退一万步说,他们即或聪明一些,他们用一个小时,我们用两个小时也不行么?从现在起,在新的班委会的领导下,我们要掀起一个勤奋学习的高潮!”
“我还要提醒大家的是,有些学生什么不想,专想和老师作对,想比试比试,那我今天坦率的告诉这些人,你想比试,不才甘拜下风。我是来教书的,不是来打架的!我晓得,在坐的好些同学力气大得很。我也不是看守所长,你们也不是囚犯!有的人曾讲,某某老师凶残,会点穴道,且把人往死里打,不得不怕。我说,这样的老师你就怕啦,这,一方面说明老师无能,另一方面说明这类学生是贱骨头,听清楚,贱骨头!我希望我们班上的同学都能听懂我的话,少出些贱骨头!”
“我们是三个学校拼凑拢的,我们只有团结在一起,互相取长补短,把功课补上来,决没有理由去扯皮闹事。时间也不允许!你们自己算算,还有多少天?如果今后有人寻衅,绝对没有好果子吃!今天就是样板!人家还是第一次呢。你再犯,就是第二、第三次了。我知道,你们都是不愿意回家的,我不怕你们调皮,翻不了天的。毕业证在我的手里。都自重些吧!”
“我这里还要警告许仲同学。姑念你不明真相,又事出有因,这次就不找你了,但你若不有所警觉,一切后果,你自己担着!”
下课以后,任斌说沈伟不该点明他们来自不同的学校,以及同学之间不团结的事情,这样会加深矛盾,沈伟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早饭后,沈伟组织班干部在学生箱子里搜出了好几条烟,碎了十几个酒瓶子。他把烟登了记,让他们放假了带回去。自此,不说这个班杜绝风清,局面是初步扭转过来了,基本上纳入了正规。
后来,许芬那个带眼镜的所长父亲逢人便说,他家许芬,只怕沈伟老师,而她经历了十几个班主任。
一弯新月,慢慢的、轻轻的移动着。高三班学生正在夜读。
沈伟坐在寝室窗前,看着辽远而幽微的苍穹,心里渐渐平静下来,那广袤的天宇和一个个神话是多么令人神往啊,儿时做过许许多多这方面的梦哦。
上午,任斌又回家了,萧劲强又没有打招呼就出门了,像赌气样,这时候还没有回来。月亮出来之前,沈伟正在一个人生闷气,手边的一本古代汉语读本也无法看进去。
“有人偷柴!哦吙!”
“哦吙!有人偷柴!”
忽然,教室里一阵乱叫,沈伟坐在窗前,不想动。陡然,教室外出现了几个粗嗓门:“偷你妈什么柴!哪一个?你出来说!”
“你们班主任呢?怎么不敢出世?一班没有教养的东西!”
“你们的班主任是不是沈伟?叫他下来!”
学生只是嘈杂,出头鸟却少了——他们怕老师。沈伟听清楚了,那是学校周围几个泼皮无赖。听着叫他的名儿,只好硬着头皮下来。
“怎么回事?”
“我们从这里过路,那些学生就喊偷柴,我们哪偷什么柴?”
“哦,哦,没偷就算了,算了。你们走吧。”
“要给我们搞清楚!强盗开不是随便喊的。”无赖泼皮们一齐要求。
有学生高叫:“他们是偷了的,已经扛走了。”
沈伟一心想息事宁人,便吼道:“少说些!”
这班人见沈伟在吼学生,也就不嚷了。
为了稳定学生的情绪,沈伟倒背着手,在教室里踱来踱去。那班人并没有散,在教室外面高声说笑、嘘口哨,有几个小点的,在外面学沈伟走路、说话。
沈伟对付自己的学生有一套办法,对这些泼皮无赖,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紧接着,有学生报告,外面有人用土坷垃打他们,沈伟不理。继而又有人报告。沈伟踱到门边,他们就拥到操场上去,沈伟走进教室,他们又拥拢来闹。
沈伟对他们说:“你们怎么搞的,你们可以在操场上玩嘛,不能影响学生上自习!”
这班人一个个呱呱叫:“我们没怎么搞嘛!我们哪怎么搞?”
沈伟不敢下自习,担心被激怒了的学生出去闹事,到时候不好收场,他已发现了学生怨怼的眼神。一直到十一点,泼皮们走了,他才敲铃子。
他瘫在椅子上,好一阵沮丧,查夜也没有去,学生吵闹了一宿。沈伟既恨这些泼皮无赖,又怨任斌的不在和萧劲强的外出。有什么办法呢?天不亮还要打起床铃,隔壁的刘股长也不是吃素的!
唉,比在坞堡寨的苦恼不得少些……
第二天早晨起来一看,果然丢了四五截力柴,不少于七百斤。这是专门买了烧煤时做引子的。
炊事员小刘一顿好骂,骂够了,又逗哏道:“原来,他妈的使的是声东击西、金蝉拖壳之计呀,哈哈!高,高,实在是高!”
刘股长忿忿的说:“沈伟无能,初中曾把那班泼皮无赖撵得鸡飞狗跳!”
萧劲强回来听见学生一说,大笑道:“真是老革命遇见新问题,是我,早把他们揍出屎来了!哈哈,沈老师——你们没长手?”
学生气愤的答道:“就是,就是,沈老师不下课,我们有力无处使呀不!便宜了那班强盗!”
这班东西也真怪,是沈伟的课,他们就来捣乱,萧劲强的课,他们就不见影儿了。不怪萧劲强吹大话。沈伟好窝火。
沈伟有几次上课时,发现他们在窗外点点戳戳,他只好佯装不见。
这天放学了,沈伟在马路上散步。那班泼皮无赖中最小的两兄弟从后面来了。他们姓胡,十一二岁左右,娘老子都死了,家中还有一个比他们更难看的姐。他们的家里穷到什么地步,不知道,只见正、腊月间都是赤脚两片,衣服撕得千条百口,露出的肚皮像一面战鼓,还让人想起螳螂来,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这时,老幺看着沈伟说:“嗷,哎,戴个眼镜儿,穿外国衣服,皮鞋好亮,这样抽烟——吧嗒。”接着这小子就学沈伟抽烟、走路的样子。沈伟只能恼怒的盯着他,脸气得煞白。有些力不从心,恨不得一口吞掉他,嚼碎他。
周乐从城里回来了,在家里吃了饭,就到学校来找沈伟玩。沈伟正与周乐喝酒,吹牛,泼皮无赖中姓廖的头儿来找他:“沈老师,怎么办?你的学生把我的粪桶砸了,还给我身上弄了一身屎。”
“哪几个,哪几个?”沈伟站起来,对这类事,他变得十分敏感,他担心把事情闹大。
姓廖的小子立即指出是哪几个学生。沈伟立即把那几个学生找来,要他们站好,向人家赔礼道歉。学生们站好了说,他们没有惹人家,又说姓廖的带头偷学校的粪,上次偷柴,也是他带的头。
姓廖的说不能算偷,十几天前就向刘股长讨过(刘股长刚好前天到县里开会去了),昨天又向萧老师讨了的。
萧劲强没有沈伟清高,为人比较随和,他时不时到姓廖的几位家中坐坐,抽支烟,喝杯茶什么的。萧劲强承认他答应过人家。
沈伟陡觉火起,,没想到萧劲强老是拆他的台,而一些不顺心的事也好像粘着了他,有周乐在,也不能显得太那个了,便没好气的说:“你们挑粪之前,应该打个招呼嘛,不能全怪学生,他们有权护学校的粪。”
姓廖的气冲冲的说:“好呀,你等着瞧!”
沈伟有把学生训斥一顿,叫他们少惹是非。学生自然是唯唯诺诺,诚惶诚恐。
事后,周乐把沈伟大大奚落了一番:几个毛头孩子都不能制服,让他们在自己头上拉屎拉尿,倒在自己学生头上显威风,无能!士可杀而不可辱,是我,定叫他们认得!
沈伟觉得本来就憋得慌的胸中像给什么东西赌了个结实。他翻来覆去的想,自己跟这些人素无交往,他们为什么专门在这里造乱子,且多半是在初中放假或放学了、任斌和萧劲强都不在的时候。看来,是冲自己来的。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来?想来想去,他似乎从胡家老幺的话中得到了一点启示:你与众不同,斯斯文文,小狗装大,就找你!
就好像些小孩子们倚在门框上,看着门口的大路,若来了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就一起拍手,叫道:“新姑娘,白布衫,裤裆里夹个水烟袋儿……”你把这些淘气的孩子怎么整?如果是一个长相平常或者丑陋的女人呢?
第三十二章 章雪姑娘
萧劲强从街上回来,对沈伟神秘的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今天我看见章雪姑娘来了。”
“在哪?”沈伟很惊奇。
“镇上呗。她还问X高中在哪里呢。跟几个姑娘一路。在你家门前看了看,我看见她好像不大高兴。”
“哦……哦。”沈伟不愿意他往下继续说,露出了几分自惭形秽的神色来。
自从第一次见面,他就发现章雪姑娘对他有好感,而充分证明这一点,是在去年腊月间。
那天下着鹅毛般的大雪。沈伟和周乐相携到N县城购买业务书籍和过年货。他们赶到Z镇,班车还没有到,他们就到供销社游逛。沈伟虽然不打算眼下解决个人问题,但看一看章雪的念头却像磁石吸鉄样,使他无法拒绝!周乐当然也愿意。
雪,依然在起劲的下,他俩只串了几条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