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想想,沈老师。”尤先存有点着急。他喝了一口茶,他以茶代酒。
沈伟像静坐参禅的老法师样,冥思苦索,过了一阵子,摇摇头,怎么也想不起来。
“刘股长,实在想不出了。来,干了!”沈伟举杯相邀。
刘股长干了杯中酒,有些激动的说:“一个人对别人的看法的形成和改变,往往只需一句话或一个动作就够了。有时当事人根本摸不着头脑,这就叫做‘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那次说的话,照说不算个啥,……有些事说不清楚呢!”
“嗨!”
“什么话呢?”尤先存到底沉不住气,抢着问。
“那一年高考,”刘股长接过尤先存递过来的茶水,扭了扭身子,对沈伟说,“你在县里名列前茅,一中老师不服气,暗暗组织了一个调查组,明察暗访,想取点经验……”
“来了四个人。”
“可是他们很失望。你是一个自学青年,且学得很吃力,学得很苦。有所发现的只能是恒心和毅力,而恒心和毅力是好说不好学的。他们还得知你复习一个月,生产队赔了你两个月的工分,他们把这个情况向县局反映了,县局领导也有些气愤。”
“后来工分还是赔了的,我听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尤先存很关切的问。
“问题就出在这里。那次在局里填报志愿,说沈伟当着众多领导的面,高声大嗓要控告生产队干部,大有不可一世的派头。你——沈伟,应该知道,世人都有一个同情弱者的天性,当初,你本来是个弱者,但你考取了,就不同了。所以县局几位领导认为你要控告,是狂妄,是目中无人。再说,还没拿到录取通知,就这样气壮,将来毕业了,怎么得了……我醉了吗?”
“记不清楚了,按说生产队干部不值得一告。不说了,谢谢刘股长!”沈伟和刘股长拉了拉手,都站了起来。
“问题比你想象的还要严重。你能录取,实乃万幸,也是天意!当时,有人告你的状,说你不爱劳动,不问政治,还有历史问题等等。局里也有不同意见,有人说历史背景还是要看的。好在招办的人考虑到M县考取的人本来就少,如果政审一卡,就更少了,所以……不说了,不说了!喝高了哟!”
“真是嫉贤妒能!”尤先存有些愤愤然。
“一万年以后也会有这种人!”沈伟俨然是一个哲人,又似一个虚怀若谷的政治家。
门被推开了:“刘股长,睡吧?”文校长很谦恭。谈话便告一段落。
刘股长所讲的,沈伟觉得似在意料之中又似在意料之外。他看看表,零点过了。
第九章 懵懂的爱情(上)
为了初中、小学步调一致,坞堡寨中小学按星期放假(一般的初中是半个月放一次假)。
那些半边户老师高兴得不得了,他们有一多半心在家里呢!而尤先存、沈伟这班年轻的,没有家室之累,巴不得一年到头不放假。
特别是沈伟,回家简直是一种痛苦。一放假,学校就停伙了,不像大学校。刚出来,手头不灵活,又懒散惯了,还有“君子远庖厨”之虞,沈伟没有自己起伙支锅灶,只好硬着头皮回家受窝囊。
坞堡寨在离X镇以西五六公里的地方,尤先存住在X镇以东,所以和沈伟以同路。
二人一路走走谈谈,看山看水,也是很快乐的事。但有乐也有忧,最近的一桩事,使沈伟好恼。
从坞堡寨到X镇的路上,有一座青树绿竹环绕的大院。院子里有一户人家姓卫。卫家只有两个姑娘,老大就是尤先存的大嫂,尚有小女待字深闺。
这小女已经不小,过细算起来,还长沈伟一岁,时年二十五。名叫卫虹。奇怪吧,在乡下,二十五了怎么还没有出嫁?
卫虹哪怕二十五了,显得比人家十八九岁的女娃子还年轻些,穿着打扮更是时髦新潮。
脸上雪白,虽有几分病态,却让人想入非非。也许,那似失血的脸,是因为她二十多年来未经风吹雨淋的缘故吧。
她十七岁高中毕业,继而在X镇供销社百货门市做了营业员,集体性质的。这样过去了几年,其间,不乏追求者,她一个个甩开了。
在供销社干了两三年,因为她家祖祖辈辈给地主当牛做马,又是供销社系统内少有的高中生,便被推荐上了省财经学院。
但就在最后两个月实习的时候,她有些憔悴的回来了,连同被盖和皮箱。
乡下人对这类事最喜欢议论。人们似乎永远对它感兴趣,永远都具有魅力,是永远讲不败的题材。没有人去真正关心过她,大概也不便关心吧。只听见风声说,得了病,休学了。
在家里睡了个把月以后,卫虹到省城找学院领导,要求复学(她对人这样讲)。学校几位主要领导亲自送她回公社。
公社领导战战兢兢,在这小天地里,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领导!但当学院领导提出,公社可否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安排卫虹的工作时,公社领导们脑壳摆得下水来,“你们要找县里……”
三天以后,公社党委总算松了金口,说可以找供销社商量商量,还让卫虹作营业员。可是,见过大世面的卫虹谢绝了——怎么能这样不争气!出外学了三年,缴了上千块钱,还是“一步跳过沟,捡起现门头”。
作为学校,善了后;作为地方,了了愿。至于卫虹的处境怎样,那又是一回事了……一切都是按部就班,有条不紊。
沈伟读大一的那个寒假,听X镇的人讲,几天前,程仝做局长的父亲曾在卫家为程仝问过讯。遭到委婉拒绝后,做局长的不服气,又问沈伟怎么样?谁知卫虹拒绝的更果决。局长长叹一声:人家压根儿没打算回M县,更不用说X镇了!成事不足,程局长也就不好跟沈伟讲得。
沈伟对卫虹其人其事听说得多,不大熟悉,自此先已存了三分芥蒂。他听人说卫虹上街了,就邀了程仝偷偷的看。他觉得那春风得意的姑娘并不怎么漂亮,却透出一种贵妇人的风度,显得娴静端庄、大方文雅。
碰着了,就低了头,走开去,像陌路人一般。
以后,沈伟和程仝更是避着卫虹。
但是,大凡世间上的事,往往不随人意!沈伟一日不从坞堡寨调走,一日便得从卫虹屋门前银杏树下过。渴了,还不得不去喝一杯水。还有尤先存等人极力撮合,说他俩是天生一对儿——只不过卫虹暂时冇得工作……
乡下有人把为人提亲叫做“做好事儿”,并说在生只要做了一百次“好事”,来世便可托生做花猫咪——比猪呀狗呀不知要强多少倍!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理想”,有些敦厚的尤先存对沈伟的事很是卖力。
沈伟既惶恐又苦恼。
这天,他俩又到卫虹家喝茶。沈伟显出了大学生的臭架子,正襟危坐,不苟言笑,任挤眉弄眼的尤先存去做戏!这之前,尤先存已向他透露,卫虹方面绝对没有问题……
卫虹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子,绝不会那么浅薄。她话语中不乏暗示,不乏内在的热情,但随你怎么想都无可无不可。抽烟,喝茶,然后嗑瓜子,吃核桃。这当儿,卫虹给火盘里加白炭后,便搬一把小椅子坐下,织起手里的毛衣来,手里的针时快时慢。
半天没有人开口。卫虹要恪守女孩家的本分,尤先存是故意不做声,沈伟有难言之隐。
时间一长,不仅仅是默然,而是有几分难堪了。沈伟便无话找话:“你——那毛线的成色?““怎么样?”卫虹连忙接茬,眼睛里发出异样的光。
“嗯……尤……你、你看呢?”
“我不大懂,你们谈,你们谈。”尤先存不知中了什么邪,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兀自笑个不停。
卫虹眨动着好奇的眼睛,问:“你认为这颜色可以?”
“是的。”
“样式呢?”
“时髦。”
“那我卖给你,咋样?嘻嘻!”
“那感情好!”简直是赶鸭子下水,不,是赶鸭子上架!
尤先存停住呵呵的笑,:“沈老师,你认为这颜色这样式,真的很好吗?”
“你这人,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你倒是怎么了?”
“呵呵!我——贵人多忘哟。哈哈!”
“你——”
他陡然想起来,,上个月发工资时,他给了尤先存几十元钱,托他帮忙买一件毛衣。冬天来了,沈伟还没有像样的御寒衣物,一件旧棉袄在师专就很少穿,现在更不愿穿,早给沈友了。莫非……这小子,真是乱弹琴!
理智告诉他,不能再呆了,久呆不妙!
外面,那忠于职守的大黄狗在叫,有几个负重的人过去了,带錾子的打杵敲打得石板路丁丁当当响。沈伟焦灼的看看表,向尤先存频频示意,尤先存只当没看见,顾自说:“哎,沈老师,往常这时候,该吃午饭了吧?”
不等沈伟答话,卫虹把手里的活计放在茶几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说:“你们等一下,我给你们煮面条。”
沈伟连忙站起来,说:“不了……我们得马上回去……还有,还有要……要紧的事儿。”他脸都憋紫了,狠狠瞪了尤先存一眼。
尤先存根本不看他:“如果方便的话——”
“方便的话,我也……这样吧,小尤老师,你饿了,你吃!我——得走了。”
尤先存和卫虹还来不及说话,沈伟已跨出门槛,大踏步走了。
“这人……唉!”尤先存只得嘀嘀咕咕紧跟上去。
第十章 懵懂的爱情(下)
一顿午饭没吃成,沈伟饿着肚子赶回家。但他没敢从前门进,因为院坝里有很多人在掰苞谷种,种子是不能用机器打的。
他自从调到坞堡寨中小学,就像大户人家的小姐或者说像偷了鸡的狐狸一样怕见人。
外面很热闹。“过称咯!”银铃似的叫声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翠翠。她是记工分的,这会儿正在过磅、记账,待收工时要按所掰苞谷种的斤两算工分。
“李二婶,一百零五。”
“五叔,七十三斤。看称!”
“二毛娃子,三十一。你在怎么忙,都半天了?”
……
“现在吃午饭,吃饭以后都早点来,迟到了要赔工分!今天好歹要掰完,队长说了的。”
接着有人喊:“扑克招生咯!”
“快来呀,学习五十四号文件!”
听着翠翠悦耳圆润的声音,沈伟心中猛然升起一种异样的情绪。要说他自记事时起,全过的是坎坎坷坷、楚楚巴巴的生活,也未免武断了些。
他二十几年的人生,或者说在生活的某一个角落里,尚有几许童真童趣可拾可觅,还有几瓣馨香温柔可想可忆。
他家和翠翠家是“门当户对”,中间只隔一条马路。算得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小时候,他们是形影不离的。在有月亮的晚上和上十个光腚孩子捉迷藏,第一个捉住沈伟的,往往就是翠翠。他们一起打猪草、割羊草。这小镇实在太小,只比邻村多了几栋房子,多了几爿店铺,直到打倒“四人帮”,才有了三两栋财经单位的平方。镇子里的人们,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小时候他和翠翠常在别的孩子的怂恿下,装作“两口儿”。在山坡上的石屋里,置办家具什物,当然是些石头呀泥巴呀枝枝叶叶呀。
脸烧什么?哈哈!那也是一种创造哟。他们还开商店,那荆刺条上的嫰叶叶便是票票,按花纹的漂亮程度和叶脉的大小确定其价值……这些,都是聪明而细心的翠翠的主意。
啊,翠翠……
“我的AA,哈哈!”好像是二毛娃子。
“死不要脸的东西!打你。”翠翠好像很委屈。
“翠翠,你这么鲜嫩,会便宜哪个?”好像在动手动脚。
“死烂爪子!把你妹儿给我弟弟做媳妇咋样?嗯,嗯?嘻嘻!还说不说!”翠翠好像胜利了。
“好啊,转转亲,转转亲!”脸皮真厚!
……
翠翠有些野。但在野劲野趣中透出魔幻般的魅力。在乡下不野点的女孩子是要遭欺负的哟!但……遗憾吗?
沈伟身上出了微汗,脸也热起来。
有一回,“两口儿”在大人打过的麦秸垛困着了,翠翠怀里还抱着他们的孩子——他们没有洋娃娃,是用废纸、旧布做的娃娃。
等沈伟醒来时,屁股已吃了妈妈三巴掌。他嚎起来。翠翠不哭,她说:“婶婶,不打,不打,我们在演滚坛坛呢……”
周围的人都笑了,妈妈也笑了。
后来,为了实现“鸿鹄之志”,他冷落了翠翠。
翠翠跟卫虹比起来,多一点野气,多一点麻辣,多几分力气,年轻几岁,少几分时髦,少读几年书。翠翠脸颊白里透红,显得健康、泼辣、洒拖;卫虹面颊白皙,显得娇气、柔软、有涵养。
翠翠比沈伟小三岁,却是一路发的蒙。轮到他们上小学时,小学已迁到镇外去了,原来的小学校变成了中学。
早去晚回,形影不离,哪一个被老师留下了,另一个就在学校或路上等,哪怕等到天黑,直到家里来人接。一二年级时,他们还常常手拉着手走呢……
渐渐懂事了,自然不做“两口儿”了。但似乎有一根线缠络着他们,使他们谁也离不开谁。
沈伟读小学时,胆子小,嘴巴笨,常常被大同学欺负。每当这时候,翠翠总是挺身而出,文的武的,都能把对方斗个落荒而逃。
而翠翠也有弱点,一是怕狗,二是怕蛇,尤其怕色厉内荏的狮毛狗和“嘎嘎”叫的鸡公蛇。沈伟恰恰是个打狗的能手,也不怕蛇。
只要他扬扬书包,狮毛狗就哀叫着退到树下、屋后、山上、田埂,哼哼去了,它们曾被沈伟引诱到离主人家远点的地方,狠揍过几顿。
为防狗起见,上学放学,翠翠总是走在前面,走在前面也并不保险。
特别是夏天,走着走着,常有蛇“呼啦”从脚下滑过,吓得翠翠怪叫,甚至瘫倒。有一种鸡公蛇,它可以“嘎嘎”叫着伸颈看人,大人说,它有时候也撵孩子的。你必须拖掉鞋子朝空中抛,抛得比那邪物高了,它就退了。每当那东西出来,沈伟就摘一截树枝或捡一根棍棍,冲上前去。如有可能,定要把那恶物打煞!
沈伟不怕蛇。那活漉漉、滑腻腻凶恶可怕的蛇,他只倒提着两抖,就蔫了。有时,他睁大侦察兵样的眼睛,兴追上半里路。
有一次,他追打一条蟒蛇,,蛇无路可逃,向一个石罅里钻,等他气喘吁吁赶到,那东西已钻进去三分之一,后半截肉冷冷的一摆一摆的。
他一不做二不休,甩掉棍子,死命去拔。听老人说过,蛇洞拔蛇,万难;也不吉利。他不管,只是死命的拔,拔得面红耳赤,哼哼哈哈。
翠翠在远处哭叫,他也没听见。半个钟头以后,蛇拔断了,还一圈一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