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伙们觉得新鲜,鼓棱棱看着老师,有的跟着小声喊“一定”,留过级的干脆喊起“向右看齐”来。
“喂!同学们,不许讲话。”沈伟哭笑不得,无可奈何的喊。
“老——师,我要尿尿。”穿着花上衣、开裆裤的约摸五岁左右的男孩儿抱住了沈伟的腿。
“去”、“去!”这一声“去”,起码有上十个学生出了列,可能他们早已憋不住了。有两个小家伙干脆在操场边撒起来,学生们大哗:“嗨呀呀,他们不上厕所!”
“我回去对妈妈说,不讲卫生。”
有几个再也没有回来。
下课铃响了,队形还没站好,更没喊成“向前看”。
沈伟向学校右边的草坪走去。哪怕老秋了,那里却还有几星绿色。那稀疏的杉树、枞树,青色的枝条在金风中摇曳。
远处冈峦上,有几处像碉堡样的建筑,模糊中只见些断壁残垣。过去这里曾是战场,地方势力跟土匪、跟官军、甚至跟共产党领导的军队都在这里交过火。因为坞堡很多,后来人们便叫开了坞堡寨这名儿,建立在这里的学校便也被命名为“坞堡寨中小学”了。
再瞩目远眺,冈峦之后,是光秃秃的绝壁,只在峰巅有几棵树。学校后面有几墱寡瘠的梯田,秋收已过,这田里只余下一片孤寂。
这四五亩大的草坪,可能是昔日的演兵场,现在荒芜了,有茅草丈许。这地方,山大人稀,像这草莽连天的地方,更少人迹。
偶尔有野兔和狐狸鬼头鬼脑在草丛中出没,给这荒野的所在增加了几分活气。
沈伟长长吐一口气,找一丛莽深处躺下。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混到了这步田地!
他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他不敢回想小学一年级体育课的那一幕。
记得三年前的一个秋日,沈伟正在生产队收割苞谷梗子。刚刚接到录取通知,那高兴劲儿就甭提了,差点没像范进样喜疯!
为了显示自己没被别人料死,为了出一口霉晦气,他换父亲出工,让父亲在家歇歇。中途休息时,大家围住他谈天说地。一个远房妹妹戏谑的问:“沈伟大哥,你大学毕业了,还回X镇教aoe吧?”没说完,格格笑个不停。
有人大声抗议:“你晓得个屁!人家是考取的大学生,回来起码在县城教书。”
年轻的他,只觉得甜滋滋的。刚才说话的是个中年汉子,这时把脸转向沈伟:“小沈呀,从现在起,你就算正式离开X镇了。今后在城市里做了事,当了官,坐小车,带上漂亮的婆姨,胖胖的儿子,还是要每年回来看看呢。”
“那是、那是……”
心里话:回来个鬼!他恨不得造一颗原子弹炸毁了这X镇,这给他制造了那么多悲伤和仇恨的地方!
他仰面朝天躺着,望得见学校背后的梯田和田里的漆树。苞谷收了,只有野草。梗子割了,绕树垛着,像一座小丘,点缀着这空旷、凄凉的山地。天、树、田抹上了一层淡黛,虽显得纯净,而山瘦水冷又增添了几分悲凉。
一队队乌鸦哀鸣着掠过草坪上空,它们就要失去它们必须的东西,它们在为严冬而哀鸣。有一只干脆栖息在沈伟身旁的一棵枞树上,望着他,如临大敌样“呱啦”、“呱啦”的叫。
沈伟陡的站起来,恨声骂道:“叫你个毬呀叫!”顺手捡起一块不规则的石头狠狠向那不识趣的老鸹掷去。那无告的生灵“砉”一声逃走了,但还是“呱啦”、“呱啦”的叫。
自己为什么要五花八门、异想天开?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安身立命,“忠诚党的教育事业”呢?为人目标不能定的太高,想的不能太美。否则,如果不能如人意,只会加深其痛苦,有时甚至是无法忍受的。
沈伟想,自己为什么不能像千千万万人一样恪守本分,讨一份生活呢?……呸,呸!哀莫大于心死!他立即又把自己刚才的想法否定了。
这么些年来,苦苦求索,奋斗,为的是什么?难道就是做一个偏远山区的初中、小学教师吗?就在这陬隅之地耗费自己如花的青春吗?
那,还不如学个裁缝!还不如做点小生意,还不如挖药材卖!即或找一处清净的地方,兿五谷,垦新荒,躬耕自食也可以。看春华秋实而感叹大自然的造化之功,看人海茫茫,感叹人生万象,也不是有几分情趣吗?
第六章 啊,坞堡寨
当初,自己为什么报师专?那时,分数并不低,各类专科学校都好报。但他觉得,只有师专才能学到真知识。知识就是力量!博学的人,走路也是理直气壮的,心底充实吧;即使物质生活清贫一点,又有什么要紧!
不过,说实话,他报师专决没有教初中、小学的意思,以为起码要在县办高中教书。只要自己用心教书,注意学习,再进修本科,写论文……
他想过,中国社会五千年文明史,奇谈怪论不少。茫茫思想界,给人混沌模糊、高深莫测的印象。应该追根溯源,旁征博引,独辟蹊径,另树旗址,成一家之言。
当代文学的盲目崇拜,达到了令人吃惊的程度。虽然政治口号少些了,但并没有迈出大的步子,这也许就是中国作家得不到诺贝尔奖的原因之一吧。
作家们的心思全用在结构的新潮、内容的怪异,语言的花哨上,尽量淡化情节,让人看得直皱眉头,味同嚼蜡。他认为文学家先应该是思想家,要反映火热的现实生活,这也许就是意识流先锋派文学不受欢迎的原因吧。
他甚至认为新诗到了空前危机的状态。
他曾与王歇讲起中国文学的鼎盛时代大概是在三十年代。那时候,作家是平等的,辩论是用事实说话的,而不像现在空讲那么多的大道理,有那么多的条条框框。
那个时候,作家没有现在这样容易出名,没有明确的巨人矮子之分,都攥着劲写,为民族的命运哀哭,为民族的振兴呼号呐喊,绝不是像现在有些人无病呻吟!
他们在中国文学史上和世界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他们是不朽的!
自己应该抓紧时间学习,查阅并积累资料,争取做别林斯基式的文学评论家。要大声疾呼,为当代文学的发展做一点贡献。王歇说你这是“咸萝卜操淡心”,杞人忧天。
沈伟又表示,中学语文教材编排还有许多不完善的地方,教学参考书还有不少纰漏,可以撰文发表“我见”。特别是语法方面,众说纷纭,使中学语文教师莫衷一是,给教学带来了许多困难,如能有所突破,不也可以一鸣惊人么?说不一定还不要三年呢!
吹了了一阵风,长而密的草,便像波浪样翻滚。有了些些寒意,沈伟缩了缩脖子。
有些时候,别人的话也许是对的,特别是在很多人这样说的时候。
无容置疑!在师专,沈伟只有专业成绩好,其它如教育学、心理学等都相当差劲。也没有用劲。他觉得这些课实用价值不大,只空耗些时间。
这一点,同学们都有共鸣。大家把这些课的时间当做消遣。他不,钻进图书馆或寝室或学校后山的石凳上,探精索微,做札记,制卡片,忙的不亦乐乎。人们讥笑他是书呆子。
当他涎着脸皮不厌其烦阐述了一番自己的“鸿鹄之志”以后,王歇笑他:“心有天高,命只纸薄!”
还有几个平时走得近的同学送给他一个不无赞美而又略带嘲讽的雅号:“少年狂”。
“沈老师,尤老师叫你回去吃饭。”一个初中班的学生找了半天才找到他。
“哦……我不要。”
“文校长叫你晚自习在办公室开会。”
“哦……”
学生轻快的走了。那咚咚的脚步声像叮咚山泉那样美妙动听,又像一只秃鹰在啄沈伟的心。
沈伟从草窠里有气无力的站起来,那压趴下的草茎又“呼啦”一声全抻起来了。野草倒是极富生命力的哟,他想。
操场上,初中班的学生在赛球,一高一矮两个学生正在拼命争夺,双方队员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立即,双方又有几个队员扑进去。一个矮胖子挤不进去,眨巴了一下眼睛,冷笑一声,从空挡一拳击去,篮球“嗵”一声飞了,在另一个地方,又抢得飞起来。
打乒乓球的是两个小个子。水泥球台建在篮球场外。没有球网,中间隔一块木板,两边用小石块固定。这两个学生都擅长抽杀,有时球来高了,便跳起来,用力往下咂,球在对方界内弹起来老高,砸球的一方就哈哈大笑,高兴得不得了。
沈伟也笑了。要是自己还年轻十岁该多好啊!想到目前的处境,他心情又沉重起来。他漫无目的在校园周围转悠着。
这里原来办过共大。共大者,共产主义劳动大学之谓也。大学,啧啧!其实只是应急修起来的黄不拉基、灰不溜秋的几间草房,放放锄头、撮箕、钢钎、大锤之类,睡睡觉而已。
这些“大学生”们支了几年农,拍拍屁股,说说感谢贫下中农培养教育,今后一定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话,也就“毕业”了。
这里的格局没有多少改变,只是将茅草换成了机瓦,添了几套桌凳,基本满足了初中学生。小学生们都是自力更生,带什么坐什么。清一色土墙,每间在向阳的一面挖两个洞,通阳光、空气。说是一间土牢,也不过分。
教师的宿舍只是用几块木板从一间大房中间隔开,还是两个人一间。没有天花板,抬头可见瓦棂缝,一遇大雨,就有雨水滴向下榻之处,必须迅速防备。天气晴朗,斑驳的阳光映在床单上,床单上便开出一朵朵暗褐色的小花。
学生、教师共一个厨房。厨房里又乱又脏,水缸边,简直像个小粪池,师生不时断盐。吃的是大锅饭。说不定哪天炊事员忙不过来,师生就得喝一顿粥糊糊。那东西也可以,容易下喉,又助消化,就是经不住饿。
厕所是学生自己动手挖的一个坑。坑面覆了几根树条子,中间用枝枝叶叶隔开,以示男女之别,但茂叶很快被两边学生扯尽揩屁股了,纸张有限,也情有可原。后来,女生解溲时,便要派出若干人员站岗,阻止异性入来。还闹出了几个笑话。
屋檐下,有一排用木板做的斗大的黄漆字:“把无产阶级教育革命进行到底!”经风雨剥蚀,字迹有些暗淡、模糊。教室、宿舍四周有一片片褐色青苔,踏上去滑腻腻的。每次经过,沈伟总是战战兢兢。
所谓办公室,即是校长套间前面的一间。一张课桌,下面垫三块石片,上面放一个热水瓶,一个杯子。杯子呈深黄色,沾了一层似油非油的东西。与会者自带坐椅,洗耳恭听。
“当——当当”,上自习铃响了,要开会了。
第七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
文校长敲了敲长烟杆,慢悠悠的说:“我们今天这个会算什么呢?叫行政办过会也可以,叫教务研讨会也可以。我们学校缺一个教务主任,上面又老是不派,我一个人力不从心呀。”
文校长年纪不小了,五十多岁的样子。国字脸,大眼睛。用学生的话说,眼睛一鼓棱,吓得死牛。
他是解放前一年在县初中毕业的。他常说,那时候,全县只一所初中,那时候的初中生比现在的大学生还厉害些。他们那时候的老师多半都调到大学去了,据说,有的还当上了副教授。
不晓得文校长是什么性质的教师,早年代过课,曾被辞退过。有些民办教师就扯他的皮,有关方面解释说,人家年纪大了,又被辞退过。他是公办定编代课,后来好像又说是什么以工代干,享受的是公办待遇。
他能够当校长,不在于他业务能力怎么强,而在于他有统帅教师和驾驭学生的本领。汉高祖不是善于将将吗?
他跟乡下许多中老年人一样,好一口旱烟,那烈燥的烟味直呛得人要呕。这时候,他又卷起了一支叶子烟,鼓着眼睛对烟杆吹了几口气,那烟杆不大通畅,然后把烟装上,划了火,使劲抽起来。开头几口是关键,不然会熄的。
“本学期已经过去了这么长的时间,今天请老师们汇报一下所任科目的进度,对学校工作谈谈自己的看法,特别想请新来的沈伟老师谈谈情况。”
他喝了一杯水,看了看老师们,坐下来,翘起二郎腿,翻开一个小本本,可能要做记录。嘴里“吧嗒”、“吧嗒”,烟嘴儿“吱啦、“吱啦”。
几个中年教师依葫芦画瓢,说了一通不痛不痒、不饥不寒的话。文校长频频点头,显出谄谀、感激的样子,好像小本本上没记下什么。
过了一会儿,去年刚从县师范分配来的尤先存老师发言:“我首先代表学生和家长,欢迎英俊潇洒、年轻有为的沈伟老师来贵校工作。”他活泼幽默,只一句,就把除文校长以外的人都逗笑了,“我们这个学校,环境比较恶劣,条件差得不能再差了,只怕沈老师过不习惯。不要紧,慢慢会习惯的,我刚来的时候还哭过鼻子呢。呵呵!这样的环境,对我们也有好处。对了,我正想考考试,苦于没人辅导,还望沈老师帮老兄一把。呵呵!这里还有一个优越条件,光杆司令多,惺惺惜惺惺嘛,我负责……”
文校长向来严肃,用烟杆磕了磕课桌:“小尤老师,这是开会!”
“我这不是发言么?”尤先存有些惶惑,又有些不服气。
“你发言,你发的什么言?你在家跟你爹也是这样说话的?”眼见得动了肝火,好跋扈的校座。
尤先存从没见校长发这么大的火,慌忙之间,无话可说,便去看沈伟。
“我看不值得!也许小尤老师说得不对,这学校的环境很好很好。”沈伟漫不经心的说,“至于本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校长可以直接批评呀。”
沈伟看问题是有些敏锐的,校长真的对他有满肚子的意见,正窝火呢,尤先存没留心,惹了一身臊。
文校长向来反感轻轻狂狂、自命清高、工作又不负责任、不尊重领导的人。沈伟的情况恰恰就是这样。来学校时间不短了,虽未明显说什么,但已流露瞧不起这个学校的神情,虽不做声,这不也是一种傲慢吗?沉默也是反抗!或者说这是一种更让人无法忍受的傲,更让人切齿的傲,对领导也是爱搭理不搭理,工作很被动……
这个会,文校长本来想先让沈伟谈谈思想、工作,然后,大家委婉的帮助他一下,自己最后那么一总结,哪知道尤先存倒卖起狗皮膏药来了!这不是朝人家脸上贴金吗?他会更加了不起的。这不是对学校工作更加带来不利吗?他便对尤先存发了火。
沈伟说的话,不软不硬,文校长倒有些不好怎么说了。他吧嗒了一口烟,又喝了一杯水,这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