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的小脸儿煞白,史墨压下心疼,厉声道:“视人命官司为儿戏,宝玉使得,薛家大爷也使得,就是我叔叔家的两个嫡子都使得,独你使不得!”
“还有我,咱俩都使不得。不仅这种人命的大事,就是平常小事,像学里同窗之间的吃穿用度,像丫鬟婆子对别人谄媚,像长辈偏疼,像花用赏赐……便是亲姐妹之间的亲疏,咱们俩都争不得!旁人行错了没关系,可若是咱俩摆不正心,脚底下的路子就歪了,活该被人一辈子踩在脚底下!”这话却是给贾环打预防针了,这小孩现在还很重视他那个同母的姐姐三姑娘探春,时常会为了三姑娘对宝玉的好吃醋。史墨虽然本来对那位爽利能干的三姑娘没什么偏见,可人心生来就是偏的,他既然慢慢把贾环划进了自己人的范畴,自然对那位每每出刺总是刺向自己生母和亲弟心窝子的“刺玫瑰”不待见了。
贾环听他说前头的话,本以为他也和旁人一样看不起他庶出的身份,嘴里又苦又涩,狠命忍住才没让眼里的泪珠掉下来,就要摔开史墨的手跑出去,可是史墨抓的死紧。直到史墨说到后边儿,小孩儿脸色才好起来,他一贯最听得进史墨的话,这会儿细细品起来,觉得话虽然不好听可无一不是为了他考虑,又觉得那话里的“咱俩”最是可心,有种两个人一势儿的意思。
贾环低着头,想着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这些掏心窝子的话,这一刻只觉得以前在意的长辈偏疼,姐姐姨娘不重视,下人不放在眼里的苦楚通通都不算什么了,他牵起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可眼里却掉出一大颗的泪珠儿。
史墨慌忙用衣袖给他抹脸,自悔话说的太重了,只是他和贾环相交以来越发喜欢这小孩,下意识就杜绝他往原着那个讨人嫌发展的一切苗头,才忘了贾环比他这身体生月还小,现在只是个七岁的小孩儿,今天一时激动就生生抠了人家的伤疤,伤了小孩的心。
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在贾环心里他的地位已经与赵姨娘平齐了,远超出贾政等人,故而贾环才没有恼怒成羞,反倒是听见了他说的话。
史墨虽不知道这个,但看到小孩儿破涕为笑也松了口气,捏捏贾环的小脸,笑道:“这是作什么,又哭又笑的。”
贾环红着一双兔子眼,亮晶晶的,直勾勾的盯着史墨,重重点头,正色道:“你说的我都记下了!”
贾环郑重的模样倒叫史墨有些不好意思,捏捏小孩儿又自动放回他掌心里的手,拉着他,边走边道:“其实说这些也不是让你学那些酸儒呆子掐着规矩走,只不过是想着多个心眼罢了,有些事做得却说不得,自己捂严实了得利,说出去反倒有害了……就拿前日二老爷在书房说的话,幸好他教训宝玉不是一回两回,老太太不喜欢听这种事儿,才没什么人偷听说嘴,你想想,若是政老爷训斥宝玉把宝玉和你相比却赞了你一句的事情传到二太太耳朵里……你觉得单就政老爷那句话你能得到什么好,恐怕他转眼就忘了,可若是二太太心里头不舒服,甚至老太太也不爱听,那你和你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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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差不多高的身影渐渐的隐在重重花木中去,絮絮叨叨的话音儿也越来越模糊。但这一刻,无疑是贾环真正蜕变的开端,在日后无数个絮絮叨叨中,小孩儿的心性奇异的拐了一个弯,朝着史墨始料未及的方向如脱缰野马一般,一去不回头……
大概得等史墨被某人抱在怀里红霞遍身、恼羞成怒的时候,他才能知道这“谆谆教诲”不知什么时候早就奔岔了路子了。
☆、汇聚一堂——巧庄
13、汇聚一堂——巧庄
自那日史墨对贾环‘谆谆教诲’‘苦口婆心’之后,这两人的感情更亲近了,不知不觉史墨便越过了他自己给自己划下的那道在荣府里与人相交的界限,真正把小孩儿划拉到自己人的范围内了。
史墨觉察到自己这样的心思之后,沮丧了一会,惊讶了一会,然后把那些通通都丢到脑后,破罐破摔的承认他真把贾环这小屁孩当成这世界上第一个实实在在的朋友了。再然后,史墨捧着脑袋开始头疼了——他这里的一摊子已经够糟心的了,可和贾环的处境比起来真不算啥,日后的路……唉,实在难为呀。
这一日,天色晴好,一早王夫人就遣了家人去城门外等着,时时报信儿。至申时初才有家人喜报:“姨太太带了哥儿姐儿,合家进京,正在门外下车。”
荣府的小爷儿姑娘们聚在贾母处说话,史墨与贾环、贾兰都没去家学,因着昨日就听到信儿,虽然没他们什么事,但碍着是王夫人的妹妹薛家的太太,他们也只得随大流儿,省的扎了王夫人的眼睛。
史墨看着贾环来问了安就被贾母三言两语随便打发走了,又见贾宝玉窝在贾母身边和姐妹们嬉笑,心里就有点儿不自在,只笑听着不语。
等薛姨妈带着薛宝钗随王夫人来拜见贾母的时候,整个上房都热闹起来,薛姨妈一张慈和的面孔,将人情土物各种酬献了,合家厮见过,十分面面俱到,看着真有原着里“慈姨妈”的影子。
而雪肤花容的宝姐姐也果然名不虚传,行动言语十分落落大方,说起话来滴水不露,亲切可人。
但是。
史墨淡淡的垂下眼睫,心中冷笑,这母女俩可不简单,眼睛也高着呢。
要不然怎么会选在王子腾升官正得圣宠的时候来京里;要不然那些金贵的礼物里,珠大奶奶的和琏二奶奶的,一样的选的都是王熙凤喜爱的颜色鲜艳的物什,要知道李纨可是个寡妇,但凡看重她,也会特别置出一份礼来;要不然那么些礼物,就连贾母和王夫人身边的大丫鬟都送了,却偏偏没有环儿的……再说的远一些,要是薛姨妈真像她表现的那样软和慈爱,薛家这一房能只有薛蟠和薛宝钗这一对嫡子嫡女?
而品格端方,容貌丰美的宝姐姐这会儿正拉着探春的手,和宝玉说笑呢,这看人的眼睛不可谓不利。
史墨不否认眼下对着薛姨妈和宝姐姐的不待见,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娘俩儿对贾环的态度所致,要不然他只会把这些和他没什么关系的人当做“书里面活过来的人物”瞻仰一番罢了。
好不容易捱过了接风宴席,史墨甚至都没心情去端看一下奇货可居的呆霸王,便早早走开去。亲自拎着一小篮贾环爱吃的点心,史墨径直去了赵姨娘母子所在的东小院子,却扑了个空,房里只有个小丫头在做活。史墨愣了一瞬,忽然笑了,脚步轻快的往他自己的“保古斋”去了,却是放下了悬着的半颗心。
进了门儿,果然发现贾环在内室看书,白鹭和黄鹂迎了上来侍候他脱下外裳,史墨瞅一眼,皱眉道:“怎么不给环爷上茶?”
白鹭帕子一摔,磨磨蹭蹭端上来一盏茶,小声嘀咕:“他算什么爷?”
史墨用手轻轻一碰,脸色黑沉下来,竟是盏旧茶,连点热气都没有,挥手把茶盏重重的撂在一旁小几上,冷笑道:“我这屋子里不得了了,下人都要比主子金贵了!”当着贾母赏下来的珊瑚的面,冷道:“一家有一家的规矩,姑祖母宽慈,对下人们一向软和,宝二哥又是个怜花惜玉的性子,把女孩儿捧在手里,可我这里却不同!容不下那副小姐的做派!若是有谁眼热了,只管求往别处去,我给去姑祖母和凤姐姐那里去说!”
这话出口,珊瑚脸色一白,黄鹂低着头拉拉白鹭的袖子,可白鹭却梗着脖子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倒把史墨气笑了,这白鹭脑子回路从来和别人不同,时常做出一副病西施的样子往主子身边凑,但你若是搭理她几句,转眼就变成一张圣母白莲花孤傲自重的脸面了——这等手段,不像大家里出来的丫鬟,倒有几分秦楼楚馆里红牌耍手段勾人的影子,只可惜他不是贾宝玉,不好这一口!
“珊瑚姐姐,你是我这院子里的一等大丫鬟,房里的事自然归你管。白鹭犯了错,若是传出去就是婶娘都要丢脸面,以后就在外面时候,不必进这屋子了!还有黄鹂,劝解不力,又笨嘴拙舌不会说话,就在倒座房里管针线吧。看来爷还得出去买两个伶俐些的小丫头才好……”
珊瑚一喜,自打老太太把她给了小墨大爷,虽名头是一等管事的大丫鬟,可爷身边都被那个黄鹂和白鹭把持着,她倒插不上手,心里头别提多憋屈了。
连忙福身一一应了,珊瑚亲手捧上来一盏热茶给坐在那里笑看热闹的贾环,而后才又给史墨上来一盏。
史墨暗自点头,日久见人心,大半年看来这珊瑚是个聪明人,知道贾母既然把她给了侄孙,那就不可能再要回去,日后是好是坏,造化全系在他这主子身上,就连戚夫人也没可能插手。他又打听过,知道这珊瑚在贾母身边时也是个不受宠的,受鸳鸯琥珀等压制出不了头,能在上房侍候,还是沾了她娘原先是贾母跟前大丫头的光儿,只是她娘半瞎了,不能在荣府当差,她又早没了老子和兄弟,人走茶凉,她的处境才又尴尬又不讨好。到自己身边来,占着个“长者赐”的名头,未必不是好机遇。
史墨看她是个沉得住气的,嘴巴也紧,只有个半瞎的娘也好拿捏,待日后慢慢笼络,不怕不忠心。
到这时,贾环才出声儿,似真似假的劝了两句。
史墨冷哼,这小孩越来越坏了,都知道他借题发挥是要打发这一黄一白两个耳报神了,偏还看戏看的乐呵的很。
不耐烦听黄鹂和白鹭啼哭,让婆子给堵了嘴拉出去,珊瑚极有眼力价的告退,末了还把史墨拎回来的糕点从匣子里端出来,一盘一盘搁在贾环身侧的小几上。
贾环眉开眼笑,拈起精致细腻的糕点就往嘴里送,腮帮儿一鼓一鼓就像花园子里圈养的小松鼠一般喜人。
史墨端起茶来抿了一口,大度的决定不与贾环计较看戏之‘仇’了,今儿把两个眼中钉从屋里撵出去,他高兴的很。
摸摸下巴,史墨觉得心情十分舒畅,现在是阳春三月,正是野外踏青的好时候,也正是去往城外巧庄的好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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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着车,行行停停,一群半大小子打闹欢笑,热闹的很,史墨坐在车里,力持镇定。贾环笑嘻嘻的坐在他身边,眯着眼睛看车外明媚春光,惬意的很。
史墨叹气,他几宿都没睡好,就为了不引人注意的去往巧庄,方方面面的都算计到了,临了却脱不下这牛皮糖包子!
学里贾代儒年老积弱,又病了。史墨便带着人大大方方的逃了学,为了这他还特意拘了身边小厮好几天不让出去疯,今儿他带头出外踏青游逛,可把他身边的小幺儿乐坏了。
可不想贾环和贾兰也硬是要跟,幸而贾兰身边跟着李纨的心腹,李纨虽然考较了课业后不反对贾兰与他们两个一处上学,可这逃了学出去玩耍的事情却是万万容不得的,那人是贾兰身边最得力的长随,三两句话就把贾兰留下了,可贾环身边的下人却早跑光了,史墨拗不过他,只好带着他一起了。
“大爷,咱们出来大半天了,前头有一个小庄子,看着绿盈盈的,景色却好,咱们去里面歇息游耍一通可好?”小幺儿把头伸进车里笑嘻嘻的问。
史墨小指微微一动,心里大笑“成了!”,面上却不在意的点头允了。
贾环斜眼过来,瞅瞅他的手指,又瞅瞅他的脸,从鼻子里哼哼笑了几声儿。
史墨激动的很,也不理他意味不明的笑声,眼睛看着车外,只觉得那个连名字都不大记得的小幺儿忒顺眼了。
这半年来他断断续续的与巧庄的人传了几回信,只是他常在深宅大院里,身边又没有信得过的心腹,每每都是巧庄里的老仆镇日徘徊在街上,他偶尔出去了,乱逛上老半天,找到人了才能趁机交换些信息。十分不方便,让史墨总有一种地下党接头的诡异感。
半月前薛家还未进京时他就把要去巧庄的事传去了,想来那边儿已经准备妥当了。
茂林修竹,山还水旋,这小庄子倒是好景,庄内田地农舍,分布的十分清爽秀丽,就是小庄子里的农人,粗布衣裳也拾掇的干干净净的。
庄头见来人衣着不俗,殷勤请了进来。庄头夫人是个有三分颜色的妇人,言语爽利,招呼客人热情周到。
几句话间他们就知道这小庄子的主家姓“阮”,是南方江浙的豪商,置了这庄子作南北往来暂住之用,只不过主家的基业大多在南边儿,几年都不来这里一回。庄头家是主家几辈子的老人,得了恩典,全家除了籍,在这里替主子看管庄子之外,还时常寻买些听话伶俐的丫头小厮,管教好了孝敬主家。
史墨等人都点头,都知道自今上继位之后,一改从前重农抑商,减了好几项经商的繁税重赋,又疏通运河,南来北往的商务十分繁华。南方自古就是繁华隆盛之地,豪商巨富尤其多,来北边儿尤其是京里采买下人的不少,一则是这边的人自小说的就是官话,不用再交;二来就是南商往来北地,身边跟着北方土生土长的下人,便利许多;其三就有些不登大雅之堂了,好比北方官宦豪富之家豢养姬妾喜欢江南水乡女子,尤眼热扬州瘦马姝色,南方重色的老爷却看多了娇柔妩媚的娇小女子,欢喜起北地爽快大方的明媚佳丽来了——不仅是高门大家会从京都周边的乡间穷苦人家采买小丫头,还有那有名头有后台的烟花之地也会来选些颜色好的小丫头带回去调︳教。
这样就有不少人做起了人牙子的买卖,低价买了人来,管教一通在高价买到南边去。
故而跟着史墨二人的众小厮听见这些,便互相挤眉弄眼,那一双眼睛更是乱扫,显然是把庄头夫妇当成了挂着羊头卖狗肉的人牙子了。
摆摆手,史墨品着香茗,看那一群小子抓耳挠腮静不下来的样子,好气又好笑的让他们自去玩耍。这可正中了小厮们的意了,霎时间一哄而散。
贾环睨了史墨一眼,悠悠然然的吃完一盏茶,才起身道:“小爷也去转转,不必跟着。”
待人都退尽了,庄头夫妻那两张谄媚的脸登时没了,噗通跪下来,朝着史墨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