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树道:“哪有什么来历,我生下来便知,自己就叫龙树的。”
不知不觉,二人已走出甚远,悟空眼见灵山脚下灯火渐渐远去,对龙树道:“你便这么走了,也不和禅院中师兄弟打个招呼。”
龙树道:“来去无碍,有什么可说呢?”
悟空手指前路,道:“今夜虽皓月当空,明日只怕前路黑漫漫一片,你怕不怕?”
龙树诧异道:“怕什么?”
“看不见,怕不怕?”悟空道。
龙树道:“我要去的,便是未知之地,这才是求之不得呢。”
悟空仿佛有无数话要问龙树菩萨,但又不知从何问起,心里憋得实在难受。他见龙树大步流星向东行去,两眼目光坚定,似乎前方便是真理之路,不由得凭空生起了敬佩之意。
如所料不错,前世的龙树菩萨,也是这般在世间行走,龙树菩萨虽被如来那篇经文所困,但心中仍存对大道的向往,这是何等不易之事!
龙树,在这一刻,俨然成了追寻天地至理的象征,而他知道天地至理乃是造化,还在找什么呢?
造化神猿,便是混沌造化孕育而出,神猿若死,仍将重生,即便天地兴亡,亦对神猿无碍。而眼前的龙树和尚,俨然便是前世的龙树菩萨,难道除了造化神猿,旁人亦如此?生生死死,无穷尽也。
想到此处,悟空不由得想起了一句话来:“我相信,这世上还有另一个我存在,只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也不知道,他在我之前,还是在我之后。”
罢了罢了,权且将这个龙树和尚,当作另一个龙树菩萨吧,寻不到的,也不必打破砂锅问到底,该来的总会来。
悟空对龙树道:“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你多保重。”
龙树仔细看了看悟空,微微一笑,点头道:“你要走了?”
悟空道:“要走了。”他暗暗施了个法术在龙树身上,这法术既可护身,又可示警,龙树但遇着危险,他便可随时来救。
龙树忽然道:“施主绝非常人。”
悟空微诧道:“从何说起?”
龙树道:“我在大乐禅院前与众僧激辩,每每口出狂言,施主便有称许之意,我自然看得出来。”
悟空笑道:“岂有此理?”非是悟空自夸,他修为已然通天,变化之术炉火纯青,就算龙树所言动了自己心弦,但做到面不改色还是绝无问题的,龙树区区一个凡人,怎么可能看得出自己心思。
龙树凝重道:“你莫要不信,我观的是心。”
悟空一怔,观心术?这是哪门子学问?
悟空问道:“你善观人之心?”
龙树道:“旁人之心,我也不甚在意。”言下之意,寻常角色,却入不了龙树之眼。
悟空道:“好吧,此时暂且不论,我倒要问你,你说盘古并非无所不能,可有依据?”
龙树道:“自然有的。世人皆道盘古开天辟地无所不能,但依我看来,盘古开天,乃因为此天地所困也,以他之能,恐怕仅可开天,否则,还不脱出樊笼,在此作甚?”
“啊?”悟空心中大惊,龙树这话,可真是惊世之论,若非自己知道他是凡人,还不以为是哪个大神降临,特来点拨自己的呢。
自己怎么就没想到,盘古也是想出此天地的呢?如来所作所为,让自己好大误会。如来要盗取盘古造化之精,借以出天,自己只道盘古一人拥天下造化之精九分之三,自然具备出天之能,龙树这么一说,倒点醒了自己。
盘古不惜造化,他以身为大地,孕育万物,又舍出造化之精化作蟠桃母树,供七神猿享用,更拿出五脏化作的五行之极,给五行神猿修炼,还造就了玄女、地藏和谛听造化一脉。盘古之所作所为,看起来真是不可诟病,他身为造化一脉中最重要的一个,按理来说,不应有异心才对,但存了私心和想不想出天,实在是两回事。
如果盘古也想出天,他这些举动,都为造就七神猿,更多的是为了自己——灵明神猿,他是要借自己之力出天吗?
悟空回道:“果然高论,佩服!”
龙树又道:“神人之论,你可有别种议法?”
悟空道:“你所说的,便是我心中所想。”
龙树点点头,道:“不想今日竟遇见一个知己,真是难得。”
悟空暗笑道,岂止知己,你不知,曾经你便是我,我便是你呢。悟空道:“天下物种,最可憎的,便是存了高低之分,以致恃强凌弱,不分是非。但有弱肉强食之事存在,那便失却了理,恶之源头,自此而生。”
龙树道:“强弱无妨,恶由心生。”
悟空道:“心中但存正道,恶念便无所遁形。”
龙树道:“世人并非你我,又岂能强求?”
悟空叹了口气,造化一脉还算公正,但这天下绝大多数却都是平常人,除了造化一脉,又有几人不存私心的,就算是老君,还总想着多占些蟠桃炼丹呢,何况数以亿万计的凡人。但凡人却也无错,自己虽“恨私心有所不尽”,但人性使然,又能奈何?
龙树接着道:“人生在世,万般苦楚,当先积苦,方能离苦。又有生老病死,又有求不得,又有怨憎会,又有爱别离,凡人未待参透,却先归于尘土了。”
龙树抬头看了悟空一眼道:“你说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可知其内中含义?”
悟空道:“有云: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又有云:人生于天地之间,寄也;寄者固归也。无论神仙凡人,迟早不都归于尘土,有那个能恒久不灭的呢?”
龙树点点头,道:“不错,人皆有向生之意,却又那个不归于尘土?结局却偏偏事与愿违,此为人生之大逆也!”
“造化弄人,天地煎熬众生,便是如此吧?”悟空问道。
龙树哈哈大笑:“说得好,我便要看看,天地为何要如此呢,竟被你一语道出了。”
悟空不由得肃然起敬,龙树要寻的东西,自己又何尝不在找寻,而自己是造化神猿,是踏过圣人之境,登上阴阳境界的大能,龙树仅以凡人之身,却有此大志向,岂能不叫人敬佩?
悟空见龙树意气风发神态,再想起那些和他争辩的俗世僧人,两相比较之下,他心有所感,情不自禁背起了《逍遥游》中的一段文字:“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
第四九六章遇故人
在悟空的吟诵声中,龙树抖擞精神,义无反顾向东行去,悟空待他走远,心中不由得一阵怅惘,他有一种预感,自己还会遇到这个神秘莫测、而又简单质朴的龙树和尚。
悟空自然不会像龙树一样一步步量去,他展开身形,瞬间出了灵山范围,挥手招来一朵白云,随风飘荡,不觉间见地上一片灯火通明,便按落云头,悄无声息落了下去。
下方倒不是寻常城镇,看所占地界,至少也是一大州府。只见夜色中一片好景观:家家高张灯火,院院彻夜笙箫,珍楼壮丽,宝座峥嵘。炉中香火长明,台上灯花不灭。便如家家办喜事一般。
悟空混到人群中,寻了个闲人问道:“老哥,我初来乍到,这是过节还是娶亲呢?”那人笑道:“听你开口,便知你是外地人,连日子都不记得了?明儿,便是元宵佳节了。”
“元宵佳节?”悟空听得一阵感伤,自己来到这世界,哪里还记得什么节日,这人一说元宵佳节,自己莫名感伤起来。天大地大,他都触手可及,只是那些深埋在心底的记忆,却仿佛离自己分外遥远了。
心中波澜起伏,面上却仍笑道:“此处是何地界,真是人民富足,百姓之乐。”那人道:“这里是天竺国金平府,这里有个习俗,每到元宵佳节,便要点起金灯来,瞧——”那人往人最多的地方一指,“哪里有座金灯桥,最热闹的,我也去瞧瞧。”这人说完便走了。
天竺国金平府,这个地名可真是不陌生,悟空记得,《西游记》中,唐僧曾在此礼佛,却遇见了三只犀牛精扮的假佛。只是现下齐天岭势力几乎遍及天下,恐怕这三只犀牛精也无所遁形吧。
嗯,既然来了,便在此停留一日也无妨,犀牛精若是还在,自当来收灯油的。
当夜,悟空随意找个地方住下,第二日便早早起来,看金平府景观。朝日初升起,市井喧哗叫卖,车马往来,甚是热闹。悟空向来在天上不惹凡尘,今日沾了这烟火气息,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正走着,见东面行来了一伙道士装束的人,这群道士大都有些法力,甚至还有天仙境界的在其中,悟空觉得奇怪,这里已是佛家地界,这群道士来做什么?
他仔细看去,差点没笑出声,原来这群道士里竟有熟人呢!一个地仙境界的中年灰衣道士,满面虬髯、身躯魁梧,正是他在三界中遇见那个痴情种子——黑水体质的章回。
缘分啊!悟空暗道,章回当年被人丢入善恶界,若不是自己助他,恐怕一辈子也回不到劫杀界,而在乌鸡国中,若不是自己设计擒了九头虫,恐怕章回也十有八九逃不过五行问心玉的寻觅,若被九头虫擒了,现在应是不知死活呢。
悟空自然不会因救了章回而怎样,但既然遇见了,便当问一问他,这群道士来这里究竟要作甚么。
悟空走上前去,唤一声道:“章回道兄,可有日子没见了。”
见有人朝他走来,章回一怔,立时起了防范之意,他见面前站着一个白衣书生,稍一回想,“哇呀”一声叫了出来。
他这一叫不要紧,周围几个道士一跃而起,将悟空围在了中间,章回忙道:“没事没事!”说完跪地对着悟空磕了三个响头,道:“恩公!可想煞你了!”
悟空见章回这三个头磕的也实在,笑道:“起来吧,你想我作甚!”
章回嗫嚅几句,却没说出什么来,三界之事,他从未与旁人说起,当着这许多同门的面,自然不好直说。
这时,一个身着黄色道袍的老道从后面走了过来,看样子辈分颇高,他也不看悟空一眼,对章回斥道:“道家修行,当以清静无为为本,看你成什么样子!”
章回被老道训斥,却不惧怕,他手指悟空道:“师叔,这位是……是……”
老道这才看了看悟空,可是悟空此刻便如凡人无异,他一个区区八品天仙,怎能看得出来。老道见悟空并无半点修为,更是生气,喝道:“你一个禀赋不俗的地仙,竟然向一个凡人跪拜!成何体统?”
章回急道:“师叔,他,他曾对我有恩!”
“哦?”老道起了疑心,悟空现在模样看上去至多不过二十几岁,而章回入门已有几百年了,这是什么时候的恩情呢?难道……他竟是深藏不漏么?
悟空一眼便看穿这老道心意,他也不爱多惹事,便对章回道:“你我借一步说话。”
章回点了点头,哪知老道见章回居然不和自己告假,便觉在众多晚辈面前被拂了面子,喝道:“回来!”
悟空微微诧异,这老道多少有些倨傲无理了,悟空一摆手,将一众道士尽数施了定身法,封了六识,这群道士便立在街上一动不动,都成睁眼无视、充耳不闻的境况。
悟空道:“无事了,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章回也不见悟空施法,自己同门数十人个个成了泥塑木雕一般,心中暗道:恩公的本事又大涨了。
章回道:“一别经年,说来话长,恩公若有暇,我便多啰嗦几句,不知……”章回偷眼看了悟空一眼,见悟空微笑颔首,这才要开始说下去。
悟空向左右一望,许多人见这群道士装束怪异,又一动不动立在街道当中,都围拢上来观看,悟空无奈笑笑,在这里施展法术,实在太过惊世骇俗了,他一挥手,将众人身上法术解了,道:“都散了吧,我和章回说几句话便好。”
一众道士复得自由,心中惊骇难定,再不敢和悟空搭话,都靠在街边站着,等着章回。悟空见路边有一个小店,便将章回拉了进去,二人坐定,要了两碗吃食权当摆设,这才道:“你在哪里做了道士?”
章回道:“自三界出来,我便被投入西牛贺洲,那时天下还算安定,并未遇着什么恶妖。但我修为低微,还是受了些苦。大概飘荡了三四十年,来在比丘国,正遇着比丘国内有一所慈门观收徒,我便进了慈门观,做了这许多年道士,终日修炼打坐,也算清静无事。”
悟空记得,初见章回时,他只神仙四品的修为,而现在已然是地仙五品了,若是寻常修炼的,跨过地仙门槛殊为不易,章回幸得黑水体质,修炼起来胜却常人许多。
悟空赞道:“进境不小。”
章回在悟空面前有些羞赧,道:“恩公谬赞了,不知我何时才能像恩公一样。”悟空暗道,只怕你永远也到不了我这等境界了。
比丘国,这名字也曾听说,悟空想了想,《西游记》,唐僧路过比丘国时,那国王是喜道憎佛的,请了一个老道人,却是南极仙翁座下鹿精,要收集小儿心炼长生不老药的。而当年南海一战,那妖鹿已被通风用苗刀斩首,自然再不能出来作恶。不想比丘国自那时起,直到现在,国内仍存道观,看来是积习难改,也属常情。
章回道:“我观观主是天仙八品,在比丘国任职国师,地位仅在国王之下。”
悟空道:“不在国中过好日子,怎跑到这里来了?”
章回道:“说来这事也凑巧,比丘国地处西牛贺洲,近几百年来,常有东方僧人往西边去,要寻佛法源头。前几任国王也不曾在意,只放这些僧人过去便罢,但现任国王却唯道教为尊,他见许多僧人往西去,心中便有不解。道学经典乃是天下最好的了,为何这些和尚舍近求远,偏要去西方寻道呢?”
悟空道:“那又怎样,难道叫你们去拆了西天吗?”
章回笑道:“我等哪有那般本事,国王既有不解,便要观主想个法子,去将西方经文搬回一些来,翻阅翻阅,看看到底有何不同。”
悟空道:“灵山佛法传遍天下,为何非要你们跑这一趟?”
章回道:“佛经随处可见,但天下所传,各有不同,也分不清真伪,所以这才要专门跑一趟。另有一个原因……”章回向外看看,压低声音唯恐他师叔听见,道,“我这师叔,对佛门甚是抵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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