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苏却不理会他们两个,甫一进佛洞就径直来到佛像前,用手上的火把点燃香案上的烛台。
烛火燃起,摇摇曳曳。屠苏双手合十,在一个蒲团上跪下,然后缓缓躬身,虔诚无比地俯首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又一个头,直到磕完三个头才重新站起。
“这地方是我爸为了替我积福而修的佛洞,他生前为求我平安曾花费许多心力。”屠苏的手指摩挲在香案上,沿着香案由洞的一边走向另一边。
空气不但窒闷,还有很浓的香灰味道,可他闻在鼻中却不觉得难受。被供在莲台上的佛像原是宝相庄严的,被那烛火从下往上一照,却显得狰狞可怖,如地狱阎罗。
屠苏回过头,看着洞中的另两个人面无表情地道:“有这样的地方做坟地,也已经可以算是福气。”
“什么坟不坟地?”雷严从那话里品出一丝不对味来,一脸谨慎地回看他,“别开玩笑了,等我们拿到了货款,出去就有福可享了,这怎么会是坟地?”
“不。”屠苏淡道,“不会有这一天了。”
欧阳反问:“你什么意思?”
屠苏皱眉:“是我低估了你们,害洪叔白白送命。”
欧阳道:“这里是不是根本就没有什么货款?我就知道,你不杀你师兄就证明了有问题。”
屠苏道:“你们手上沾了这么多人的血,到今天才赎罪,已经是老天无眼。”
欧阳少恭硬挤出一个虚伪的笑脸,慢慢向屠苏逼近:“云溪少爷,我想你一定是误会了什么。我们杀了那老家伙是因为他不识时务,他遮遮掩掩不肯将货款收藏的地方说出来,根本就是有心私吞。我们这样做是为了你着想,怎么到头来你还要错怪我们?我们可都是一番好意的啊,什么时候骗过你,又为什么要骗你呢!”
“别再睁眼说瞎话!你不过是看我有利用价值才来接近我,你现在敢不敢回答我,当初到医院来跟我说那番话的,究竟是我师兄还是那个阿霆?”
欧阳的脸色倏地一凉,在原地无声地踱了两步,才说道:“你是……从一开始就安了这样的心思……”
他吸了一口气,又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
“我从来就没有信过。”
欧阳冷笑两声,他的笑声像树林里猫头鹰的夜啼,透着说不出的阴冷。
“因为我的师兄,他绝不会对我说那样的话。他为我做的一切,为我所做的牺牲,对我……”屠苏顿了顿,道,“所以我知道,那天会说出那番话的,绝对不会是他!”
“你不过跟他生活了十年,就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他们怎么洗去你的记忆,让你像个残废一样任人摆布,你难道都不记得了!”
“不,不论我的身份如何,不论我姓甚名谁,跟我想做什么样的人都没有关系!”屠苏咬牙,“就算我姓韩,也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命运,也可以走我自己要走的路!”
欧阳道:“呵,说得真是有骨气。可你就不想想我们这些为了你不惜冒险不惜牺牲性命的兄弟们了吗?”
“你们不是我的兄弟!”
欧阳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少爷啊,你这话可真令我失望啊。”
“别再假惺惺了,欧阳少恭。从我知道你们的身份起,就想弄明白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知道你跟他肯定是要求财,但除了求财,一定还有些我不知道的秘密。直到后来我才发现,问题原来是在他的身上。”屠苏伸手指向雷严,眼神也跟着移到他脸上,“你告诉我,你怎么会知道那笔货款是钻石?这件事除了我父亲和当年参与交易的人以外没有其他人知道,就连欧阳少恭都因为没有直接参与交收而不可能看到。你,一个当时根本没有参与的人,怎么会知道?”
雷严哈哈大笑起来:“看来是我大意了,我一直当你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没想到你还这么有城府。没错!我当时的确没有参与那场交易。那是占猜和韩天云的大买卖,以我的实力在当时怎么够资格参与?不过这场交易里占猜没了货物,又没收到货款,还平白无故地死伤了十几个好手,都是拜你爸看错人所赐!他自己瞎了眼带了个卧底在身边,却要别人一起陪葬,你说,世上哪能有这么倒霉的事!”
屠苏道:“你跟占猜什么关系?”
“哼,我跟占猜没关系。可我的亲弟弟,当年就在占猜手下做事。他当时虽然从交易现场逃了出来,但最终还是因为没有带回货款,被占猜的人活活打死!他死前我们兄弟见了最后一面,我曾发誓一定要把姓韩的血脉赶尽杀绝!呵,你会这么早怀疑我的确是我没有想到的,但是你今天要以为自己可以得逞,就太天真了!我们这么多人,你就孤身一个,跟我们斗,你做梦都别想赢!”
“我本来就不要赢。洪叔本来就准备用炸药封住洞口,死后长埋此地,现在他没法做到了,可我会替他完成这个心愿!”
屠苏从后腰拔出枪,对准洞口边被稻草与抹布覆盖的木箱。在崖下的小屋里,当欧阳逼他对陵越下杀手时他便想起了这里和洪向导的话,他知道要同时干掉欧阳少恭与雷严,只能先甩开他们的手下才有机会。
而这佛洞,这炸药,就是他最好的机会。哪怕完成这一切需要他赔上自己的一条性命。
欧阳见他心念决绝,也终于不再花言巧语,脸上是彻头彻尾的冷冽与阴狠,先前的假面具早已无迹可寻。
“少爷,我劝你还慢些动手,先看清楚来这里跟你陪葬的还有谁。”他微微扬起嘴角,露出一种反败为胜时才会有的快意,冲门口扬声道,“把人给我带进来!”
第43章 第 43 章
(四十三)
“师兄!”屠苏万万没有想到陵越会被他带到这里。
先前众人在山下,欧阳分明已经当着他的面把陵越交给手下人看管,却不知道是怎么暗中下了命令,竟让人拖着被缚住双手的陵越一直尾随他们上山。
欧阳笑笑:“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算是彼此彼此。”
“你,太卑鄙!”屠苏怒目而视,双眼几乎恨得要瞪出血来。
“呵,真是过奖了。之前陵越师兄不是曾评价过,说我心如蛇蝎,我认为,还是很中肯的。”欧阳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甚至还带着几分自得,说道,“所以你要跟我斗,恐怕还是不够班呢。”
“你想怎么样?”屠苏的枪口晃了一晃,已没有先前那样坚定。
“很简单,你把货款找出来,乖乖交给我。我们一手交钻石,一手交人。”欧阳走过去,一手压在屠苏的枪上,轻轻松松把枪从他手里收了过来。
屠苏皱眉:“我不知道货款收在哪。”
欧阳轻笑:“没关系,我知道。”
屠苏一愕。
“别急,那老家伙没有背叛你父亲。他的确是忠心耿耿,到死都保守着这个秘密,就算雷严怎么折磨他的养子,他宁愿自己死,也不肯吐露那笔货款的位置。”
屠苏想起洪向导父子的惨状,想起那孩子在死前不知受了多少皮肉之苦,心中对欧阳和雷严的憎恶就又多了一分。
欧阳拎起手枪,用枪口挑了挑屠苏的下巴:“不过说起来,这藏宝之地的线索,也还是你提醒我的。要不是有你刚才透露的线索,我也不会这么快就联想到答案。”
屠苏偏头,厌恶地避开他的动作:“你胡说,我根本不知道什么线索!”
“说起来,这也是我们同时在小屋听到的。洪向导准备炸药原本是打算炸塌洞口将自己埋在这里的,无论我们有没有找来,他都会这么做。甚至在村子里的人搬走后,他还专门搬到了山脚下,就为了可以一直等你,然后安安心心地去死。”欧阳分析道,“他这么忠心,一辈子都没动那笔钱。要是你根本就没来,他死后又要怎么放心那笔钱不落入别人的手里?要让他安心,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那笔钱跟他一起陪葬,让它们陪他一起从这世上消失!”
欧阳的确善于观察,他步步为营机关算尽,要是他的这些心思用于正途未必没有前景,可惜他选了条歪路,将这七窍心思用在算计折磨人身上,就成了天底下最难对付的恶匪,令人头痛的凶徒。
“所以,现在你可以把那把钥匙拿出来了吧?”欧阳低头摆弄一下手中的枪,抬头看了一眼陵越,再看屠苏,“趁陵越师兄现在还能喘气,要是你乖乖听话,或许,你们还有机会从这里活着出去。”
陵越双手被人反剪,这时拼命挣动起来:“欧阳少恭,你休想自己的诡计得逞!屠苏!千万不能照他说的做,不能让他再拿着这笔钱去祸害其他人!”
他抵抗得厉害,令背后那押解他的人几乎压制不了,于是那人情急下抽了把匕首出来,抵在陵越颈间。
“屠苏!不能照他说的做,听见没有!屠苏!你答应我!”陵越丝毫没有减弱,很快颈上已经豁开一大条血口子,连衣领都被鲜血染得通红。
“师兄!”屠苏惊呼一声,然后紧盯住欧阳少恭,“欧阳,你让人把刀放下!”
欧阳道:“选择权难道不是在你手里么,嗯,云溪少爷?”
屠苏低下头,将手伸进衣服上的内袋里,再摊开手伸到欧阳面前,里面已经躺着一把钥匙。
“屠苏!”陵越绝望地喊道。
欧阳接过钥匙,当即吩咐雷严:“有钥匙,就必然有暗门或是暗格。到各处找找,看洞里有没有什么机关!”
香案上的烛火被几人来去的人影带起的气流给扯得来回晃动。佛像上的光影不断变换,像是目睹了面前这一出闹剧而显露出惊怒的表情。
“找到了!”雷严一头钻在香案下,似乎有什么发现。
欧阳少恭把手上的钥匙插入香案下的暗格,转动,佛像后面的一道石门就震了一震,然后缓慢移开。
“进去!”欧阳命令道。
屠苏在欧阳少恭和雷严的押解下,做了打头阵的前锋。陵越被欧阳的手下控制着,走在队伍最后。
佛洞里空气不流通,几人在这儿待了没多久,就已经有些缺氧的症状。各人都急着出去,于是脚下步子也愈发急迫。
大概是心急便疏忽了防备,那押着陵越的小弟忽然惊叫起来:“啊……”叫声未完,便被硬生生扼在喉咙里。
一道比黑夜更黑的影子如一阵风冲了进来,而那小弟软倒下去的同时,雷严与欧阳也同时上前,与来人战在一起。
这下变起仓促,加上洞中光线又差,谁也没看清来人是谁。但欧阳少恭与那人交手了几次,几乎是不用猜测就凭直觉分辨出了那人的身份。
这人拳脚狠辣,很舍得下狠手,手上一柄短刀被他用得灵活轻巧,简直是又一个亡命之徒。欧阳几乎是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也知道这种不要命的打法最是难缠。近身肉搏这回事最讲究气势,气势上此消彼就长,他心里这一忌惮,就被对方占了上风。他们两人才刚一碰上,欧阳就不慎被他在脸上滑了一道。
两人都抱了速战速决的心思,但一时之间真正的胜负也很难分出。他们纠缠了没多久就知道在对方手里占不到便宜,立刻转移了目标。转瞬之间,便都有了收获。
两人手里各抓住一名人质。
陵越手上的束缚没有解开,被欧阳少恭拿枪顶住太阳穴扣在手里,而雷严脸上青了一大块,挟持住他的人正是刚才趁人不备袭击队伍的阿霆。
“霆哥,就算是想收渔翁之利,你也大可以等到我们收网了再来。何必这么性急?”欧阳一面说,扣在陵越脖子上的手一面紧了紧。
“等到你们收网,游戏都结束了,还要我来干什么?”阿霆冷冷道。
“这场游戏不是我们不带你玩呐。”欧阳故作委屈道,“霆哥,这事你不提我也还不想追究。你这么醒目的人,身边跟一个差佬,难道一直都不知道?”
阿霆笑笑:“你说是就是,你是警队一哥啊,说一句我就信你?”
“那你自己问他。”欧阳拱着陵越的身体向前。
陵越一直没有与阿霆对视,这时抬起眼来与他眼神一触,旋即又落下去,双唇抿紧了,一个字也没有说。
阿霆却不同,他看着别人,从来不顾也不在乎对方是不是看着自己。就像对有些事的结论,他从来也不听或者不理会别人是怎么说。
这样的风格往好听了说是潇洒,往不好听了说,是逃避。
——他从来都不缺机会怀疑,也不缺机会证实那些怀疑。前夜在树林里,再前一夜在欧阳的山庄里,当他看到那个从陵越房间离去和从林中现身的身影,不是没有机会问一问陵越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问他究竟有什么瞒着自己。
这一刻之所以拖延到现在,是因为阿霆根本不想捅破。不到万不得已,谁又会愿意亲自去拆穿美梦一样的骗局?不论真或假,只要你心里有了对假的猜疑,那假就有了滋生的余地,日复一日,胸中的猜忌会变得越来越庞大,乃至盖过了真的可能,盖过了当下。
没有什么重要得过当下。没有什么快乐得过当下。
阿霆曾觉得自己能够掌控局面,也能够把握自己的当下。甚至在必要的时候,他能控制住陵越,不论他是黑是白,都叫他永远待在自己身边。
然而他错了。
连陵越自己都不能控制住自己,他区区阿霆又能够拿他怎么样呢。控制他的是别人,那个人他们叫他韩云溪,而他叫他作百里屠苏。
阿霆知道这个师弟对于陵越而言很重要,但没有想到会是这样重要。他移开眼,没有再追逐陵越垂下的眼神,他发现自己根本不希望从中看出些什么。陵越对欧阳的指控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然而这没有丝毫反驳的沉默显然已经说明了一切。
“原来霆哥一早就知道了。”欧阳是个最懂得察言观色的人,一看到两人这样的反应心里已经转过七八个念头,“你难道觉得他卖了我们,会牵连不到你?这世上有一个词叫大义灭亲,你有没有听说过?听说他们这些做二五仔的,最信的就是这四个字。”
欧阳扬起微笑,两方的形势虽然表面上持平,实际天平是倾向于他的。阿霆若是要保一个卧底,那么欧阳就是在这里干掉他在江湖上也不会留下什么话柄。于是他说道:“霆哥要是同意不来趟这趟浑水,那你只是少了一个兄弟,还有我们这许许多多的兄弟。要是一意孤行,恐怕你不单没了这个兄弟,连里里外外这些兄弟也一齐都没有了。霆哥,你可要考虑清楚。”
“怎么,还没有过桥你就想抽板?”阿霆手指在扳机上作势一扣,“你就不怕我一枪打爆他的脑袋?“欧阳笑笑:“霆哥,你手上的人和我手上的人,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