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只知道看见了陵越脸上绽出的笑容,自己的答案就是对的。
“好。”陵越给屠苏夹了一只烧鹅腿,“来,快吃。师兄也饿坏了。”
星期日的大学并没有什么人,冷清的中央广场上只有零星的几个学生。这段日子正逢毕业季,除了不多的学生外,穿梭在校园里的倒大多是穿着学士袍的毕业生。他们被亲朋好友簇拥,捧着大把鲜花和毕业公仔,在往昔折磨了他们百般痛苦的学校标志性建筑前摆出各种搞怪的姿势,以庆祝自己成功脱难逃出生天。
“三年后,你也会穿着毕业袍站在这里。到时候师兄一定叫拳馆的所有师兄弟都过来,让大家看看你有多厉害。”陵越一手搭着屠苏肩头,一手指向那三五成群拍毕业照的人,语气里不免带上一点憧憬。
屠苏也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拍照的人将鲜花和公仔抛向空中,不时发出雀跃的欢呼,旁边的亲朋也为之鼓掌,人虽不多,场面却热闹得很。
屠苏的眼中闪过一丝不为人知的落寞,双目紧紧注视前方,声音细若蚊蝇:“不,只要师兄来,就好。”
陵越听见这话不由一怔,张了张口,却终于没有接话,只是搭在屠苏肩头的手臂紧了一紧。
两个人在校园兜了一圈又一圈,似乎没有找到面试的大楼。
港大依山而建,教学楼比邻而起十分紧凑,往往多绕一个弯就会错过一幢大楼。陵越带着屠苏在迷宫一样的回廊里逛了大半个小时,看着离面试时间越来越近,额头上已经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恰好这一带教学楼比较偏僻,附近又没有学生,想问路都没有对象。陵越低头一看手表,不由焦急起来,抬头冲屠苏道:“师兄跑到前面找人问下路,你在这里等我。千万别乱跑!”他说完,没顾上屠苏点头便匆匆跑开。
对此屠苏已经习以为常,但凡是和自己有关的事,师兄总是比平时更焦躁一些。有时即便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在他眼里也能夸张成天塌地陷的危机。拳馆里的师兄弟为此编排了不少笑话,但陵越统统充耳不闻。他素来威信高,面对这些玩笑只是一阵严词厉色,便把它们都压了下去。
考大学这件事,说到底不是屠苏所热衷的,因此他的心里也没有多少焦虑。屠苏瞥见回廊的旁边有条长凳,晃晃悠悠地过去坐下,踢着地上的石子等待陵越回来。
十几分钟过去,陵越依旧不见人影。
回廊的尽头倒是嘈杂起来,一群年轻人吵吵嚷嚷一路嬉笑打闹地走近。被围在中间的是个穿毕业袍的高个男生,他的学士帽被身边的青年当作道具来回抛着玩耍,几乎在每个人的头上都停留了一下。但看青年的样子倒是浑不在意,抱着手臂大度地在一边旁观。他身上仿佛有股与生俱来的领袖风范,看待众人玩闹不过像是家长纵容着小孩,周围的一切都似在他掌控之中,丝毫用不着操心。
屠苏虽看不清那人面容,却觉得这情形与师兄在拳馆和师兄弟们在一起的样子也有几分相似。陵越身为拳馆的大师兄,在一班弟子中间极受尊敬,不论是兄弟打架还是违反规矩,只要他出马总能在最短时间内平息事态、安抚人心。
想起师兄,屠苏便又看了看时间。不知不觉离面试竟只剩下五分钟,再这么拖下去,恐怕真的就要误事。屠苏即便自己不着急,也知道师兄会多么替他着急。他想到前面那群既然是毕业生,必然对学校了如指掌,微一思忖,便大着胆子走上前去,礼貌道:“不好意思,请问Knowles Building……”
待看清那青年的长相,屠苏却吃了一惊,嘴巴还停留在上一个字的发音动作,喉咙里却没了声音,活像是尊文武庙里的泥塑,僵立在原地。
“师……兄?”半天,屠苏才梦呓似的从齿缝中吐出两个字。
那穿毕业袍的青年有着和陵越几乎一模一样的眉眼,整齐精神的短发。他扬着眉毛,像是十分习惯陌生人的搭讪,见到一脸惊愕的屠苏,也只是笑得眉眼弯弯,以一副校园偶像的姿态反问:“你是哪一届的师弟,我好像没见过你?”
不是师兄。那人一开口,屠苏便知道自己认错了人。纵然五官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说话的神情和语调还是完全不同。眼前的青年透着一种油滑的事故,跟陵越逢人必盯着对方双眼说话的真挚截然相反。
屠苏几乎是本能的退了一步:“不,是……是我认错了。”
青年身边的跟班们却没有放过他,几人分散开来绕到他身后,几步就将他围在了中间。
“霆哥,这是你的fans吧?”
“哎哎,小师弟,别害羞嘛,要不要合照啊?我们帮你拍啊?你的手机呢?”
这些人语气轻浮,神态又明显带了嘲弄,俨然是夜半游荡在红灯区的古惑仔模样。屠苏心知自己碰上了麻烦,一面侧身让开他们向自己伸来的手,一面偷偷打量周围的空当,伺机想要突围。
面前人多势众,他努力克制着不说话也不动手,脸色已有些微微涨红。躲闪之中偶然与那些人有了肢体碰撞,屠苏眉头一皱,禁不住流露出一丝嫌恶来。
“臭小子,嫌弃我们?!是不是皮痒欠揍啊!”那些古惑仔原本只是跟他玩闹,见到屠苏嫌弃自己,才当真有了火。他们本来就立身不正,对这些事最是敏感,当下有个人就撸起了袖管,露出肌肉虬结的手臂上满满一大截的刺青。
屠苏听见他们开口要打,反而不逃了,眼神倔强地挺直了脖颈,眼神正对上那个像极陵越的青年。
青年只是极浅地笑了笑,拿手肘往吆五喝六的古惑仔胸前一撞,就把那凶神恶煞的古惑仔一把拦到身后:“别吓着人啦,阿栋!人家是来问路的,刚才你没听见?”
旁边的几人见青年出来阻拦,便都把手缩了回去,不再拉扯屠苏。
屠苏却是一句感谢都没有,像根旗杆似的一脸桀骜地站在原地。他正在长身体的时候,身高虽比青年还矮了几公分,可是眼神中透出的气势却当仁不让,两人沉默对视着,隐隐有些势均力敌的意思。
青年对着屠苏打量了一下,才微笑起来,他指着不远处的一栋白色高楼道:“你刚才是不是问Knowles Building,喏,就在那里。这里走过去不远,绕两个弯下台阶就到……”
不等他说完,屠苏便朝大楼的方向跑去。一方面因为面试时间迫在眉睫,另一方面,则是忌惮那被称作“霆哥”的青年。那张叫人如沐春风的笑脸背后不知为何总透着一种霸道的气场,让屠苏由衷地感觉到危险。
第3章 第 3 章
(三)
直到面试结束,屠苏才终于在教室外的走廊里见到陵越。
为了赶到这里,陵越兜了一大个圈子,贴身的T恤上还印着一圈被空调吹干了的汗渍。一个多小时前他问到路再赶回与屠苏分别的地方,发现师弟不见踪影,简直心急如焚。好在情急之中理智尚存,陵越赶到面试教室,问旁边的工作人员得知屠苏已经进去,才终于放下心中大石,安心在门外等待。这下见到屠苏出来,又顾不得责怪他乱跑,着急问:“怎么样?发挥得怎么样?”
“还行。”屠苏看着面前一脸焦灼的陵越,特别是那双紧紧锁住自己的晶亮眼睛,有些情不自禁地松弛了嘴角,两片薄唇竟微微勾出一点弧度,“还不错,应该没有问题,你别担心。”
听这语气,倒像是两人的身份颠倒,屠苏反过来在安慰陵越似的。
陵越果然安心地笑起来:“那就好,那就好。”
“师兄,你刚才到底去哪里了?怎么那么久?”
“额……”陵越的脸色有些尴尬。屠苏这才发现他手上赫然多了几个纸袋,里面塞得鼓鼓囊囊的都是鲜花和包装精美的礼物盒。
“这些是?”
陵越无奈地看了看纸袋里的东西:“我也不知道。刚走进教学楼没多久,忽然就冲出一群女生,尖叫着把东西塞到我手里,还拉着我到处拍照。你知道的,她们都是女生,所以摆脱起来……就比较困难一些。”
屠苏低头悄无声息地抿嘴一笑。他当然知道自己的这位师兄最不擅长的就是和女生相处。
师兄和自己一样,从小在和尚庙一样的拳馆里长大,后来一路念的都是男校。当差之后平日接触的也大都是男人,偶尔有几位陀枪师姐,都是比男人还彪悍的巾帼英雄女中豪杰。可想而知,要面对一群如花似玉的大学女生,光是那高分贝的尖叫就能让师兄耳鸣上好一阵。这么一想,陵越被女生包围就跟唐僧掉进盘丝洞里没什么两样,会失踪这么久也算是情有可原。
“她们可能……把师兄误会成别人了。”屠苏想起自己先前的遭遇,又联想起了那个与师兄样貌相似的青年。
陵越疑惑:“别人?”
屠苏于是把自己问路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说给陵越听。
“真有那么像?”陵越听完,半信半疑。
屠苏非常确定地点头,师兄的长相他就是闭上眼睛都能画得出来。那轮廓上的每一道弧度,每一个转折,都深刻得好像是烙在他心底一样,又怎么可能会看错?
陵越却仍是不大相信世上还会有另一个自己,开玩笑道:“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孖生兄弟,可惜我最早也就记得保良局里那个肥肥白白不给吃饱饭的胖阿姨,就是想打听,也无处打听。”
陵越已经过了对身世耿耿于怀想要追根究底的年纪,这么多年来他早就接受了自己是个孤儿的事实。况且一路以来有拳馆的师兄弟作伴,有屠苏一起相依为命,他没有什么多余的奢求,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
然而说话的人随意,听话的却当真。
屠苏侧头看了看陵越,又把目光投向远方,不知在想什么,低头沉吟了一下,忽然正色道:“要是师兄真有兄弟,就不是孤单一个了。”
陵越听出那一缕若有似无的酸意,当即抬起手,二话不说地拧上屠苏耳朵:“什么叫孤单一个?那你呢,你是什么?”
“我?”
陵越带着笑意板起脸:“我们难道不是一家人,我老了难道你不会养我?”
屠苏一本正经:“当然养。”
陵越满意地拍拍屠苏背脊。他以前常搂着屠苏肩膀,轻轻松松一搁就能勾在对方身上,毫不费力。这下两兄弟并排站在一起,才发觉屠苏已经快和自己差不多高了。十六七岁的男孩正是拔身高的时候,陵越想,过不了多久可能屠苏大概就要赶上自己,或比自己更高了。时间过得真是比想的快,也许一转眼,师弟的羽翼就要丰满起来,拍拍翅膀从自己身边飞走了。
“不论多老都养,多久都养。”屠苏还在继续刚才的话题,语气益发认真,生怕陵越当他开玩笑似的,像许什么诺言一样。
陵越又笑着点点头,拿一种孩子没白养的欣慰眼神看他:“放心,师兄会好好惜命,活到七老八十给你这个机会。”
“师兄,不用等到七老八十。等我赚了钱,就带你去环游世界。”
“哈,好啊。”陵越顺着他话头问,“第一站去什么地方呢?”
两人一面说话一面走出教学楼,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香港有山有海,都看得厌了,不如我们去沙漠?”
陵越点头表示认可:“嗯,不错。”
“还有……”屠苏偏头思索再三,想起了兄弟俩最爱看的武侠小说,还有里面英雄侠士踏遍天下的足迹,“高原雪山。”
陵越接道:“索性都去个遍。看天涯海角,大漠孤烟。”
屠苏接:“就像武侠小说里的侠客,踏遍万里河山……”
陵越接:“行侠仗义!”
师兄弟在校园里长长的阶梯上拾级而下,并肩的身影就在说笑的声音中一点点渐小渐远。
果然,屠苏的录取通知书一个月后躺在了公寓的信箱里。
打开信封前,陵越对着家里的神龛上了一炷香,又冲关二爷拱了三拱手,再珍而重之地把信口小心撕开。
屠苏的心态比他好得多:“关二哥不管升学的师兄,拜他也没用,又不是考警校。”
“嘘,别乱说。”大事临头,陵越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把信小心翼翼地抽出来,看见上面的第一行有“admitted”一字,强行抑制住喜悦,生怕看岔文字会错意,又接着仔仔细细地读下去。直到看完整封信,连署名和日期都读完,对录取的事实确信不疑,陵越才终于舒出一口气,把信递给屠苏:“录取了。”
屠苏倒像是意料之中,接过信来扫了两眼,没多在意那录取的字眼,倒是盯着上面的学费数字注目了许久。他在心中默数完那许多个0,就觉得表情已经僵住,再也笑不出来了。
陵越把通知书接过去,小心叠好,收起来:“学费的事你不用操心,师兄有笔私房钱,早就给你存好了。你尽管收心准备读你的大学,钱的事情,等师兄来搞定。”
“可是第一期学费就要这么多,为了租这公寓你刚交了三个月按金,怎么会有积蓄?而且你每个月的薪水也就……”
陵越打断他:“翅膀硬了,就要来管师兄了吗?师兄说有办法就是有办法。钱都是未雨绸缪预备好的,等到要用的时候再筹哪里来得及。走,省钱也不差这一餐,今天庆祝是一定不能省了,想吃什么,师兄带你去!”
屠苏还要说什么,没等他开口,就见陵越又要皱眉。家里难得有喜事,屠苏也不好意思打搅陵越的兴致,便顺口说道:“吃五花肉吧。”
“好。”陵越像个小孩子般兴冲冲地拿起钱包,在催促声中推搡着屠苏出了门。
几天里陵越仍是照常出更和照常回家。一个星期之后,有天陵越从差馆回来,屠苏却发现他腕上那块从小带到大的手表已经不见。
陵越是被遗弃在保良局的孤儿,那块男士手表是他身上唯一一件父母留下的东西。
当年才几千块的手表经过的时间一长,也有了不菲身价。屠苏记得几年前跟着陵越一起去表店估过价钱,老行家说这表的机芯工艺复杂,放在如今少说能值十万。但是过去不论景况多艰难,陵越哪怕一天打三份零工,累到站着合上眼就能睡着,都不会想要动这块手表的脑筋。屠苏想,那多半是因为陵越对这表还有感情,对那未曾谋面的父母还有眷恋。
可如今接到录取通知书才几天,陪伴了陵越二十多年的手表就这么消失得无影无踪。屠苏一想到手表消失的原因,就说不出的郁闷难受。
多少次都是这样,他明明不想让师兄操心,可到最后,还是让师兄为自己操碎了心。
于是当陵越欢天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