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北平城门十多里,是一片林子。树木算不得参天,却也浓荫盖顶,是片茂林。
当年兄弟俩跑出来打猎,罗成表明心迹的,正是这里。
秦琼顾不得回忆,打马自林边飞奔而过,却见里面突然窜出来一群人。
“秦琼!”为首的一个大喊一声。
秦琼回头,来人手执凤翅鎏金镗,红色中衣金色铠甲,面如刀削眼若冰霜,正是宇文成都。
秦琼拉缰停马,强作镇定道:“原来是天宝大将军。我还以为哪家的兄弟从林子里窜出来了呢。”
宇文成都道:“秦大帅竟然单枪匹马就来了,也算罗成那小子没白对你掏心掏肺。”
秦琼道:“你见过他了?”
宇文成都扯了扯嘴角,道:“我若说是他在我那里,不知道你信不信。”
秦琼后牙紧咬,他本想偷偷来北平查探情况,是以连穿着打扮都是普通百姓的模样。却没想到还是被宇文成都发现了行踪,先下手为强。
乔装混进隋军的可能性已经被排除,但不管怎样,现在先得保自己脱身。
秦琼低头半晌,道:“常听表弟说,他与宇文将军惺惺相惜,若是在你那里,自然是再好不过。”
宇文成都诧异道:“大老远跑一趟,不打算见见?”
秦琼道:“何必?他拜访完了你,自会来找我。”他说着话,回马便要走。
宇文成都竟然也不拦,只冷冷道:“这便走了么?真不知道,罗成值不值得!”
秦琼回头,挑眉相询。
宇文成都道:“我跟他自小相识,他有没有野心我自然清楚。造反是为了谁,你我都心知肚明。你很有能耐。”
秦琼万没想到战场上屡屡上当的宇文成都心思剔透若此,连罗成陪他造反都看得出来,不禁笑出声来,道:“果然是英雄惜英雄。我算是放心了,再会!”
他轻夹马腹,黄膘会意,疾走如飞。
宇文成都大喝一声:“休走看镗!”他稍一拱裆,汗血马拔足便追。凤翅鎏金镗如出水的蛟龙一般,闪着金光直刺秦琼后背。
秦琼反手一锏,眼看着要敲上镗身,却突然变了方向,向着宇文成都面门直直飞出。
宇文成都遇着传言中的“撒手锏”,竟也无从应对,只能被迫停马,身子紧紧贴着马背,才算是躲过沉沉的一锏。
再往前看,秦琼已经奔出去一里多地。
他也不再追,好整以暇地等着那边的弓箭手把人给他逼回来。
果然,秦琼打马狂奔,却突见前方一阵箭雨,方知宇文成都不会就这么让他走。但要救表弟,却非走不可。
秦琼心中一急,刚刚有所好转的咳嗽又卷土重来,他单手压着胸口,拼命压下喉头的腥甜。前后都有追兵,若是此时松了劲,便只有被抓的份。
犹豫不过一瞬,相比身后的宇文成都,秦琼觉得还是眼前的箭阵好闯一些,何况再往前走,还有谢映登和百人队支援。
他单锏挥动,箭羽纷纷落下。然而宇文成都早算准了他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儿,便安排弓箭手两拨轮换放箭,一刻间歇都不准有。
胸腔翻涌的气血一直在往上顶,眼前纷飞的箭羽已经辨不清方向。
秦琼勉力挥动金锏,试图给自己围起一道屏障。
但此时才见到长兵器的好,短了不止一分的锏,用来挡箭,却哪里够用?
箭雨越发的密,秦琼突觉左肩疼了一下,也顾不得低头去看。然而没过得一刻,挥锏的右手也突然脱了力,秦琼眼前一黑,整个人便倒了下去。
69第六十七章
宇文成都没想到秦琼这么不禁打;也不知道他“马踏黄河两岸;锏打三州六府”的名号到底是怎么来的?竟然还没怎样就晕过去了。
直到手下的亲兵把他拖到眼前,才看出来这人原来是受了伤,胸前湿了红红的一小片;唇角的血渍也还未干,显然是吐了血。
吩咐亲信把人带下去,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好生看管照顾;宇文成都自己则带人回去复命。
别看宇文成都很多时候都因执拗而吃亏,但手下将士却是对他死心塌地得很。
他说逼走了秦琼;那就是逼走了秦琼。
宇文化及也从没碰上过儿子说谎,自然也就信了。
再说谢映登带着扮成客商的百人队,一路马不停蹄地追赶秦琼;虽然追不上,但也并没有相差太大的距离。
所以他其实远远的就看见了宇文成都的箭阵。但这区区百人就算是冲过去,也无异于白白送死。所以他手一挥,众人便停下来,假作休息。
隋兵远远看见,也没当回事,还以为是一队还算懂事的商人,知道不该掺和就远远躲开呢。
是夜,谢映登一身黑色劲装潜到隋营附近,趁夜色放倒一个出来方便的兵丁,换上甲衣,低眉顺眼地进了军营。
营地中央并没有囚车,想必秦二哥是被押在哪个帐中呢。
他不敢太过招摇,只得死死盯着主帐,盼着能找到一点线索。
宇文化及手里握着一道圣旨,神色兴奋。
他正愁反王四起,自己势力却还没养够,还得先想办法保皇帝周全。结果杨广就给他送来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宇文成都站在一旁,看父亲一脸喜色,他双拳紧握,手心里沁出一层细汗。
皇上的旨意是要他们立即回扬州,备战天下反王。然而他却不知道,最危险的一个恰恰就在自己身边。
沉默半晌,宇文成都借口苦战秦琼有些累,跟父亲告退。宇文化及也怜他旧伤刚好不久,紧接着还有硬仗要打,嘱他赶紧回去休息。
宇文成都出了大帐,却没有回自己的偏帐,而是进了一顶极普通的尖顶帐篷。
谢映登往下拉了拉头顶的战盔,遥遥跟着。忽然感觉身旁似乎闪过一条黑影,动作迅疾,形同鬼魅。再看时,却又并没有。
他眨眨有些干涩的眼,深吸一口气,一点点若无其事地往那顶军帐跟前蹭。
帐中关着罗成。
罗成看宇文成都一脸纠结地走进来,自然猜到他在苦恼什么。
四平山之后,该是心高气傲的杨广拿玉玺来赌博的时候了。紧接着,就该是宇文化及弑君,宇文成都殉国了。
家庭与信仰不能统一,确实是太痛苦的事。但宇文成都的表情,却不比当年在金家寨提起家教时的难看。
罗成手脚被缚,也没法儿拍拍肩安慰他,只能笑道:“来找我喝酒吗?”
宇文成都扯扯嘴角,笑得很苦。
罗成道:“喂!振作一点,我这手麻脚麻,不定那一刻就被你爹把脑袋砍下来的人都没有苦着脸呢!拿酒来!”
宇文成都诧异。这个人似乎总是能看到他心里去。
但他此时身在军中,怎能饮酒?何况父亲就在旁边的大帐里。
罗成看他摇头,无奈道:“我耳朵在这儿,你又不说;嘴巴在这儿,你又不喝。那你来找我做什么?难不成,跟你那老爹一样,劝我帮你宇文家拿天下?”
“住口!”宇文成都打断了罗成,却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帐篷里便蓦地陷入一片沉默。
罗成等了半天也没等到的三个字,撇撇嘴道:“你对那个暴君倒是挺忠诚的。不过,民不聊生你也看见了,你老爹的最终目的怎么样我不好评判,但做法反正没什么大错。不过你还真不适合当皇帝,比我表哥还不适合。”
宇文成都也不嫌他啰嗦,盘腿往地上一坐,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他抓了秦琼的事情,只是问道:“北平王支持你反朝廷?”
罗成骄傲地点点头。
宇文成都道:“好,那我便不能放你走。”
罗成忍俊不禁,道:“难不成,你抓我的时候,还打算放我走的吗?”
宇文成都道:“我总归是不想伤你的。”
罗成怔了一下,在外面的宇文成都,虽然说白了只是帮杨广看家护院,但也算是杀伐狠绝,冷酷无情。然而在他面前,却总是表现得如此无奈。甚至,让人心疼。
宇文成都没理会他的表情变化,兀自道:“皇上修运河、建东都、伐高丽,没有一个不是为了大隋千秋万世的兴盛。他推均田、兴科举、巡张掖、打通丝绸之路,常常夜不能眠。他是一个辛劳的皇帝。但为什么这些事你们都看不见,单单要揪着暂时的徭役和赋税做文章?”
罗成看他目光闪烁,刀刻一般的脸庞也攀上了几分异样的神采,突然就明白了。
他突然明白自己跟宇文成都明明势不两立,为什么却还会莫名地惺惺相惜了。原来,本就是一样的人。
这个战无不胜的铁汉,对那皇帝,竟藏着一股柔情。只不知那皇帝知不知道。
宇文成都继续道:“你知道他其实是怕黑的吗?你们这么多人要反他,他总担心哪天在睡梦中被砍了头颅。他本来就浅眠又怕黑,觉睡不好,就让人从山里抓来无数的萤火虫,把夜晚的景华宫照得像白天一样。都是你们逼的。”
罗成突然感觉不太好。
宇文成都今天似乎说得太多了。
他那句“都是你们逼的”,语气平和,似乎没含着什么感情,但那眼睛看过来,却像是带刺一般。
果然,宇文成都起身,“嗖”得一声拔出贴身佩剑,道:“罗成,宇文成都此生没什么朋友,你算一个。可惜我们无法同路,我送你先走。”
罗成头往回缩,堪堪躲过那刺上来的剑锋,道:“杀了我,你就能救杨广吗?”
宇文成都道:“至少,我不能让父亲利用你。你也不会想被利用吧?还有你母妃,若是让她为你受苦……”
“杀了我你爹会不会杀了你?”罗成知道宇文成都是认真的,这种事,若不是深思熟虑,他绝不会做。他心念四转,却也想不到让这人不杀自己的理由,只得咬牙拖。哪怕拖到宇文化及出现都行。
他手脚被缚,行动不便,宇文成都若是再刺一剑,他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躲得开。
剑光闪动。罗成闭上眼。
却听闻“嗖”得一声,紧接着,便是兵器相撞的声音。
睁眼看,一身劲装的罗松手执银枪,正同宇文成都战在一处。
原来罗艺这边,已经探明罗成被宇文成都关在军帐之中,时不时还被宇文化及单独传讯,一呆就是一两个时辰,具体情况却还是不得而知。
罗松这才主动请缨,夜探隋营。
打斗声传出,军帐迅速被包围。
一簇簇火把映得青绿的帐篷如同鬼域般阴森。
但帐篷空间狭小,宇文化及相信自己儿子的实力,便也没允许其他人进来添乱。
宇文成都被罗松逼得步步后退,金镗躺在地上,根本无暇拾起。
剑身轻而薄,哪里是银枪的对手?
何况罗松的枪法,如蛟龙出水,又如闪电当空。出枪果决,招式狠辣,直逼得宇文成都无从还手。
谢映登早就躲在帐外,他原本以为这里关着的是秦琼,却意外发现了罗成。
刚才宇文成都出手,他正要以暗器相助,却见一个身影飞一般进了帐篷。
果然那鬼魅一般的人一直跟在自己身边。谢映登虽然不知道他是谁,却也看得明白至少不是敌人。
后来趁着帐外混乱一片,他便一撩帘子进了帐。
罗成正盯着二人枪剑缠斗,眼角却扫到帐里多了个人。
“九哥?”罗成惊喜道,一边转头看向四周。谢映登来了,表哥没理由不来。
浇水的麻绳韧性极佳,谢映登费了半天劲才算是帮他割断。
罗成道:“表哥没有一起来?”
谢映登看了一眼宇文成都,道:“在他手上。”
此时枪剑相击,长剑嗡鸣一声,再回手却蓦地断作两截。
宇文成都丢掉残剑,试图赤手空拳去抓罗松枪尖,却哪里抓得到?罗松手一抖,那枪尖便化作银星点点,晃得人头晕。
罗成捡起残剑,喊了声“哥哥我来”,便向前一刺。
剑入胸膛,宇文成都感觉呼吸一窒,抽抽嘴角看向罗成。
罗成松手道:“别这么看着我,这一处,叫‘不死劫’,只要及时止血,死不了。心脏下方,记好位置,以后兴许有用。我表哥在哪儿?”
原来这一手,如同闭气功一样,是他自一个跑江湖的道士那里学来的。
宇文成都笑道:“即使我告诉你,你以为你还走得出去吗?”
果然,宇文化及察觉到帐中高下已分,竟下令放箭。箭雨纷纷,胡乱地自西面八方扎进来,哪里有什么目标方向?
罗成道:“有爹若此,我也真是同情你。”说着跟罗松和谢映登换个眼色,三人自三个方向护着宇文成都,齐往出奔。
宇文化及再穷凶极恶,也毕竟是虎毒不食子。适才放冷箭可以,眼睁睁看着杀却不行。
兵士后退,看三个人架着宇文成都往出撤。
待得离开隋营数里,确认安全之后,罗成一把抓了宇文成都的衣领道:“我表哥在哪儿!”
宇文成都摇摇头,递上一块翠绿的玉佩,道:“北城门外,有户人家姓刘。我派了几个人守着。本来想着帮皇上减少一个对手,谁知……这不死劫,可有让人晕厥的办法?”
罗成松开手,道:“下迷药即可。千万别刺错了位置。”
70第六十八章
罗松和谢映登各自都带了人接应;会合之后,罗松派人先送信到北平府;好让罗艺和秦胜珠放心。
罗成让谢映登先带着形同鸡肋的百人队回瓦岗;尽量把表哥被抓的事情瞒下来;就说他因为伤势未愈;在北平养段时间。
之后罗松和罗成便马不停蹄地奔到城北,找秦琼。
城北的村子叫薛家村。顾名思义;里面住的人大多数都姓薛。
所以要找一家姓刘的本来不会太难。
难的是,天色已晚,村子里寂静一片,只听得草丛里蟋蟀在没完没了地叫,却见不到一个人。四周的茅舍中也俱是漆黑;穷苦人家,没必要的情况下自然不会点灯。
罗松有充足的同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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