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衎自己都知道很可笑。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的人生,本来就是一个笑话。张衎的母亲是自杀而死的,而现在,他也不想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种钱
没有任何让他高兴的事情。他一路负气地活到现在,无非是想求点真诚的关心和爱护,幻想着有一天父子间能冰释前嫌。可是现在不可能了,张翀的愚蠢毁了这一切。原本就是他破坏的,他染上毒品,也是咎由自取。就让他们去父慈子孝好了。
张衎打车到了人民大桥。桥下是滚滚的江水。这里是本市著名的自杀胜地,所以有时候还会有热心的老人守桥待跳桥者。不过今天,张衎环视四周,没有发现类似的身影。张衎贴着栏杆俯身往下望,冬天是枯水期,跳下去也可能不死,当然死的可能性更大。
张衎知道自己不怕死。可是当面对这一江浑水的时候,他又怀疑是否有这个必要。活着没意思,就必须要死吗?
小钻石在他外套后面的兜帽里。张衎把它取出来,拢在两只手掌中间。小钻石被江风吹得一哆嗦,张开猫嘴想叫唤,结果先吃了一口风。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张衎背过身靠在大桥的栏杆上,把小钻石放进外套里面取暖。这时候,他想到了宋云村。他把手上的戒指凑到小钻石鼻子前,小钻石立刻好奇地舔了两口。张衎决定,在宋云村彻底康复之前,不死了。
他虽然没有了希望,但还有责任。
春节前夕,在小钻石养出了一点肉后,张衎带它去做了节育手术。小钻石是一只小母猫,所以受的伤害很大,趴在窝里一整天都不怎么动弹。张衎也陷入半冬眠的状态,轻易不再出门。两人一猫,在同一栋别墅里,日子过得非常宁静。
张衎守着小钻石,把十五张粉红色的人民币往一盆兔子花的花盆里埋,晒台上被他弄得一地土。身后,宋云村精神奕奕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你在折腾什么?为什么埋钱?”
“冬天种下一点钱,来年春天我就发财了。”
宋云村当他无聊,继续在房间里活动筋骨。
应他的要求,房子里所有的镜子都已经被贴上了报纸,宋云村虽然看不到自己的脸,但有时也会揭开报纸的一角仔细观摩自己的变化,希望好得再快点。不穿弹力衣的时候可以看见,伤口已经愈合,创面白得发亮,显出一种诡异恐怖的面相。他还需要再做一次整形手术。
那天是小年夜,张衎从超市回家,在进入小区之后开始被几个人跟踪。那些人大约有五六个,先是聚在小区大门后面的花坛旁边,见张衎进来便跟了上来。
这不是一个老小区,入住率不高,又都是独栋别墅,冬天的这个时段人烟稀少。张衎被跟了一段路,觉得十分异常,不由停下了脚步。他转身面对了这群人:“有事吗?”
“你欠的钱可以还了。”为首的男子告诉他。
张衎不说话,盯着对方看。他既不说我没借过,也不说你们是否认错人了,让那几个男人一时也颇诧异,在他们找茬的业务中,很少见这样镇定的路数。
“我欠了多少?”张衎问。
“两千万。”为首的男子扯出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我没有钱,给你们打借条行么?”
“刘哥,别跟他啰嗦了。”一个染黄毛的混混憋不住了:“实话告诉你,就是有人要教训你,你想想你得罪过谁吧……”
他话还没说完,张衎就开始跑,往物业公司的方向跑,那些人拔腿就追。张衎速度不慢,那些人也不慢,一前一后地进了物业大楼。他没有料到的是,原本人丁兴旺的物业公司,因为小年夜很多人提早下班了,整个一楼都空荡荡的,物业办公室只有一个女经理留守着。
她就成了这次围殴的唯一目击者。那些打手并不忌惮有人看到,只警告她不许报警,也不许离开他们视线。她就急啊,看那些人木然的狠劲,怕自己的眼前发生命案,又怕自己的公司脱不了干系。
这些人并没有要打死人的意思,觉得已经差不多之后训练有素地收了手。女经理吓傻了,怕出意外,却看到那个被打的年轻人撑着地坐了起来。他问那群人:“是张泰兵叫你们来的吗?”他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皮夹子,然后拿出一张信用卡。
他心里已经明白了,这些人看上去恐怖,但是下手并不真正攻击要害,不是寻仇的意思,真的只是教训而已。可是这种方式,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
“你只要告诉我,我告诉你密码。”
“你当我傻啊。”
“是我自愿给你的,她可以作人证,我也可以给你留条。这卡里没钱,但有十万额度。”
最终那些人在确认密码有效后拿走了这个卡,并且给他了答案。雇他们的人不姓张,是市工商局的一个大佬。而张衎给他们的那张卡,就是很多年前张泰兵给他的。就让张泰兵给他们还钱去吧。
女经理试试探探地过来,询问张衎是否需要帮助。张衎虽然很疼,不过还好冬天外套厚。他爬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没有大碍,就谢绝了女经理的帮助。“没事了,你去忙吧。”他告诉人家,然后慢慢走出了物业大楼。
作者有话要说:
☆、翻篇
这时候天已经有些暗下来了,还飘起了小雨。小区里有私家车经过。张衎把兜帽戴上,突然意识到自己手里空了。超市里买的东西,刚才在追逐中可能落在路上了吧。张衎沿着来路回去找,什么都没有找到。已经被人拾走了吧。
雨变大了,渐渐有瓢泼之势。张衎虽然没有拒绝带伞的习惯,却也不看天气预报。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外套,宋云村的电话来了。你到哪里了?下雨了。
我马上回来。
张衎回来的时候,宋云村被他的狼狈吓了一跳。起初以为只是淋了雨,但在过了玄关进入灯光明亮的客厅后,还是发现了他既脏,而且受了伤。
宋云村紧张了:“怎么搞的?”张衎把脏的外套裤子都脱掉,扔进了卫生间的浴缸里,并且搅毛巾擦了一下脸。然后他赤着脚站在冰凉的瓷砖地上,没了下一步动作。
宋云村赶紧给他拿来了拖鞋。“怎么回事啊。”他关心地问。张衎转头看着他,因为脸很白,所以眼圈和鼻尖发红得明显。血痂被擦去后,眉骨那儿留下一个清晰的伤口。
“我爸爸叫人打我。”张衎说完这句话后,变得有些六神无主。他翻下马桶板,在上面坐了下来。宋云村觉得他这状态不对,把他拉进了房间。
在宋云村的劝解下,张衎终于开口向他描述了事情经过。宋云村听得很震惊,人家说,虎毒不食子,还没有听说过老子雇凶打儿子的,要打自己在家打不就完了么。
“会不会你搞错了?”他引导张衎往好的方面想。这么久相处下来,即使张衎不愿意承认,他也知道张衎和父亲的关系不同一般。他那个对他不算负责任的老子,张衎还是相当看重的。
在一番回忆和讲述后,张衎差不多濒临崩溃的边缘了。他固执地说,不会搞错的,他们说他是工商局的,不会搞错的。
宋云村又着急又心疼,伸手用拇指给张衎去擦将落未落的泪滴,被张衎偏头避过了。然而宋云村很固执地伸手,坚持要帮张衎擦眼泪。张衎终于哭了起来,是一种毫无预兆的激动,他用手盖住脸,迅速地哭了起来。
轮到宋云村没有方向了,不过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他合身抱住了张衎:“这样的爸爸,我们就不要他了。不要他又怎么样,我们已经长大了啊。现在应该是他求着我们来尽孝心。”他拍着张衎的背,就像安慰一个小孩子:“不伤心了啊。”
但是张衎非常伤心,难过得快要死掉了。堰塞湖倾塌的一刹那,从前山村所有平静的风景都被冲击得荡然无存。宋云村开始絮絮叨叨给他讲些事,讲自己听到过的别人家的一些矛盾,试图让张衎相信他不是最悲惨的一个。大约十多分钟后,张衎终于平静了下来。他很感激宋云村的耐心,也很清楚他的好意。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对宋云村怀有强烈的好感和信任,也第一次知道,身边有这样一个人的珍贵。
他头枕在宋云村的膝盖腿上,胸前趴着小钻石,他摸着小钻石的脑袋,宋云村摸着他的头发。宋云村还在唠叨,而且有了跑题的趋势:“后来我堂妹就一次也没回来过,十多年都在贵州,一点也不想他爸妈。你说孩子养了这么久,就因为财产这个多分点,那个少分点,就弄得亲情都没有了……”
张衎突然说:“小钻石是孤儿呢。”
宋云村立刻接下了这个话题:“是呀,你看它现在也不是好好的,还是有人来喜欢它,世界上几只猫像它这么开心。”
“宋云村,”张衎真心实意地说,向上望进宋云村的眼睛里:“如果没有你,我就会去死了。”宋云村吓了一跳,抬手在张衎嘴上拍了一下:“什么死!别把这种话挂在嘴上。”看到张衎认真的神气,他忽然心生担忧,觉得不是虚张声势。这脑残儿童还真别把寻死觅活当时髦啊。“我被你弄得这么丑我都还没想死呢。”
哭过这一场之后,张衎就好像突然看开了。父亲的影子在他的眼前渐渐模糊。他知道以后,他们之间就再也没有关系了。他的生命在二十五岁的这一天,不得不翻篇了,翻过这不知所谓的前章。
作者有话要说:
☆、更好的人
新年的时候,宋云村伤后第一次去看了父母。他父母被他吓坏了,又庆幸还好没危及生命落下残疾,张罗着要通知他妻子,又要求他搬回来住。宋云村好不容易从父母家退出来,张衎在外面等他,用围巾把他的大半个脑袋包上,不要吓到路人。然后他们开车去看了贺岁档的电影。
宋云村很高兴,时隔这么久,第一次有了正经的外出娱乐。虽然这部喜剧电影并不是很好笑,但是他还是觉得很满意,过年欢腾的气氛感染了他,让他觉得生活和乐富足。
三月,江一静的案子首次开庭。宋云村和张衎都去了。被告席上的江一静憔悴得不成人形,拜她所赐遭受了莫大痛苦的宋云村却愿意原谅她。张衎现在终于恢复了一点善良,承认是自己玩弄江一静在先,是自己不对。这件对几个人的生活都发生重大影响的事件,对他们两个来说,却已经是过去式了。所以从他们来说,并没有要惩罚江一静的心愿。但这样的刑事案件是公诉的,和他们的意愿无关。
庭后,江父找到了他们。江建设已经老了。和张泰兵良好保养下的风度翩翩不同,江建设有种饱经风霜的苍老,鬓角斑白,原本挺拔的身影也略微矮了下去。他还认识张衎,女儿当时哭着质问他,张衎说是要报复她是为什么的时候,他就知道是自己年轻时候犯的错,遭了报应。他不恨张衎,也不怪女儿,现在,她只想减轻女儿的罪责。张衎要他怎么认错或道歉都可以。
他愿意用大半辈子积蓄的钱财来赔偿宋云村,给女儿减刑。
张衎有些难以直视江建设,不能把眼前的老人和记忆中的男人重合,也不知道自己当初信誓旦旦要报复他女儿是为了什么。可笑可耻几乎令他无地自容。
他们同意了江建设的请求。五月,八十万的赔偿款,换来江一静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两年的判决。宋云村后来把这笔赔偿款又给江建设退了回去,男人老泪纵横。
这年夏天,开发区的曲江支流被附近居民投诉,政府大力查处,关停了几间污染企业。其中,宋云村的环保材料厂赫然在列。两天后,传来宋云村表妹卷款逃跑的消息。在宋云村全权放手的将近一年时间里,这家公司民间借贷了数百万款项用以投资。但账目支出的明细却一塌糊涂。这些债务在利滚利后已经高达千万。
那是充满混乱的一个月,张衎代替宋云村在各个机构跑来跑去,办了无数的手续,求无数的人。宋云村其实没有那么多现钱,来一次性偿还千万元。在被追债的最后时限内,宋云村对张衎说:“把这个房子卖了吧。”
张衎和宋云村搬回了宋云村自己家。那套公寓已经落满了灰尘。在陆木羊的帮助下,他们把房子彻底打扫了一通。夜深人静的时候,张衎独自在客厅里,手上拿着从电视柜上拿来的女主人的相框。在他身后墙壁的上方,挂着一幅硕大的结婚照,巨大的欧式豪华宫殿内,俊美的一对新人留下了最幸福的瞬间。
他手上镜框中的女子,在海滩边扬起吊带长裙的裙角,大边沿的太阳帽下是一副□□太阳镜。脸很小,胸很大,这样的女人本来应该被男人捧在手掌心里。
张衎觉得自己来错了地方。这是个室外炎热,但室内很清凉的夏夜,一个念头在张衎的心里成形。
国庆前夕,宋云村的妻子从美国回来了,迎接她的是一份离婚协议。宋云村愿意把这套市中心的房产留给她,另外给她500万的赡养费。他告诉她,你看我被烧伤成这样,现在家也差不多被我败光了,你再跟着我,没有意思了。
他妻子拢了一下头发,没事,我不嫌弃你,富有富的过法,穷有穷的过法。我又不是天生富二代。
张衎已经搬回了陆木羊那里,白天有时帮她看店,晚上则看各种资料和书。他打算出国念书,彻底换一个环境。这里的生活空间,已经装不下他的心了。他一旦放下过去向前看,就看得很大、很远。他要重新面对这个世界了。
起初,宋云村对张衎的决定十分震惊,但随后他理解了。保持联系,他只是这样说。
第二年的八月,张衎赴美读书,宋云村和妻子去机场送他。那时候他已经接受完第三次植皮手术,整形成功,恢复了人的面目,不细看轻易不能发现异样。张衎把小钻石留给了宋云村,现在小钻石已经长大长肥,几乎要变成了一块大钻石,且和宋云村的老婆关系亲密。对于打小照顾它的宋云村和张衎,反倒傲娇不那么亲近了。
飞机误点了一个小时,他们三个就在机场的咖啡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