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牧倒有些惊讶,他以为今人无解,却不想不过一段没头没脑的话韩覃便立即懂了他的意思。
“我在大理寺的时候,曾见过魂魄寄居于他人身体而不肯走的恶鬼,但那大多数是子孙不孝无人祭祀的祖宗,钻进儿孙们的身体里折磨折磨逢年过节不供纸火的儿孙们罢了。您从很远的将来回到过去,难道是因为您觉得祖宗们对您不好要来收拾他们?”韩覃笑问。
“原本的二爷去了那里?被你给赶走了?你是他的重孙辈吗?”
唐牧笑着摇头:“也许他这一世的灵魂去了别处,至少我睁开眼的时候,这身体就是由我主宰的,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他。”
原本唐牧的灵魂。
韩覃仍是摇头:“这不对,他不是凭空无故出现的,先有他而后过了两百年才有你,那在你还没有出生的那两百年中,他应该走完了一生才对。您从将来而来,至少应该知道他完整的一生。”
唐牧点头:“对,你说的很对。我确实知道他的一生,甚至当初我的卧榻侧上很长一段时间都只放着一本《唐牧大传》。”
“为何?”韩覃惊问:“难道原来的二爷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是,他曾是连中三元的状元郎,也曾是执掌内阁的首辅,更曾执力于改革整个大历王朝的种种弊端……”
“后来了?”韩覃见唐牧不再说下去,追问道:“后来他怎么样了?”
唐牧不肯再说下去。韩覃急的恨不能爬到炕桌那头去闹他,眼巴巴等了半天见唐牧始终不肯张嘴,也只得怏怏作罢。但她叫他勾起的好奇心太盛无法消散,想来想去又觉得他说的话中存了许多漏洞,是而又问:“那原来的二爷也曾与查淑怡成过亲吗,既然都成过亲了,为何您竟不知道她是九天玄女?还有,既您都读过他的传记,为何竟然不知道当初的柳琛是假扮的?。”
可见您是骗我的。”
她最后下了结论,一幅了然于胸的孩子气。
唐牧笑着给这孩子解释:“传记所载,不过一人生平,学业,对朝庭对天下的政绩与贡献,家中琐事不过略带几笔而已,怎会有那么详尽的琐事写在里头。况且,我并不是他,许多事情随着我改变了他原有的生活轨迹也都发生了改变。比如说唐汝贤,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财手段,原本并不会赚得许多金银,当然也未曾早逝,是已原本的唐牧生活中,并没有柳琛上京一事。
再有,他原本早娶,妻子却不是查淑怡。”
韩覃听完有些明白过来:“所以,若不是您的到来,唐汝贤就不会赚得许多财富,而柳琛亦不会上京城,查淑怡不会嫁给你白莲教就不会知道柳琛带着巨额关钞入京。而如了也就不会因为要找一个小女孩代替柳琛而去大理寺卖我与柏舟,那么,我也会随我舅舅谭昌回太原府,是不是?
所以,你之所以说于我有愧疚,恰恰是因为,柳琛因你而死,我亦因你而改变了命运轨迹。”
她不知自己该哭该笑,许久又问唐牧:“所以,我与二爷和唐府,原本是没有任何交集的对吗?”
唐牧点头:“是。”
可惜那个可能性永远都不会出现了。韩覃裹紧被窝缩在被子里:“若您不曾来过,该有多好。”
唐牧垂眉,默默望着韩覃。是啊,若他未曾来过,存在于两个时空的人,她是他的祖辈,终此一生都不会有交集。
她本来还有许多事情想问,但是夜太晚太困渐渐瞌睡起来,忍着困意抬眼又问道:“原来的那个二爷,他娶的妻子是谁?”
她记得纸中载着,他先取妻,后丧妻,再娶韩氏。
唐牧道:“他先妻载无出处,越十年而亡故,其后再娶,并不曾与一妻终老。说起来,他再娶的妻子还与你有些沾亲带故。”
“他再娶的妻子又是谁?”韩覃只记得那张纸上写着再娶韩氏,那个女子究竟是谁,她好奇无比,心提到嗓子眼儿上等着:“怎会与我沾亲带故?”
唐牧答道:“原来的唐牧再娶,所娶的恰是你的远房叔叔,光禄寺少卿韩复府上的二姑娘韩清。”
原来如此,那个杀原配儿子的韩氏竟是韩清。
韩覃顿时清醒,又有些失望,又觉得荒唐,扑到炕桌上隔桌叫道:“韩清如今也才不过十五岁,难道二爷您这样大的年级竟娶了她?岂不荒唐。”
唐牧苦笑:“并不是我,是原来的那个唐牧。”
韩覃心道:一个二十六岁的男子娶一个十五岁的少女作妻,原来的唐牧也太可恨了些,如此说来,叫如今的唐牧占了他的身体倒也情有可原。
她随即又问:“那您了?您如今也未曾娶亲,您会像原来的二爷一样娶韩清吗?”
为了能叫韩覃在桌子上歪的舒服一些,唐牧起身把盛烤梨的碗与盘子一并撤到了旁边高几上:“怎么会?我太老了,应当找一个年龄相当的妇人作妻才合乎常理。”
“可这世上并没有六十岁的老太太等着要嫁您。”韩覃反驳,听到他竟还有娶妻的意思,而且还要娶一个年龄相当的妇人,不知为何她心中竟有些恼意,嫉妒起那些年到五六十岁的老太太们来,暗恨自己还太小了些。
“是啊。”唐牧仍笑着:“我当初要娶查淑怡的时候,她也不过才二十八岁,在我看来仍是个小女孩子,她跌落在自家的荷花池中,因左右再无旁人,我便跳下去抱她起来。我并未曾在意过她的容貌,亦从来示曾拘束过她的性子,只要她愿意陪着这样沉重年迈的我就好。可因为她比当时的我在年龄上大八岁,叫世人惊掉了多少眼光。如今我或者可以娶个三十岁的妇人回来做妻,可仍比我年轻了太多太多。”
他沉默良久:“终归,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活的太久见的太多,心老而人苍苍,已经无力再去寻求一段婚姻生活。”
他说他无力再去追求一段婚姻生活,也许这恰是他年到二十六七仍还不娶妻的真正原因吧。这样的人,心怀责任,心寄苍生,又怎会对爱情或者婚姻寄予更大的渴望?
韩覃忽而明白过来,也许正是因此,他才要买些小寡妇养在府中。一来,这可以满足他人性中的那点贪求,再则,于他所睡过的妇人来说,丧夫的人/妻,也是无愧无悔,想用时用上一回,不想用的时候,给份嫁妆打发掉,不必给什么名份,亦不会有感情牵扯。
她渐渐眯困,亦还抬头逐着他的目光,心里也有那么点贪恋,想知道自己在他心中,是否与乔惜存会有略微的不同,不是那么单纯的肉/体关系,也不仅仅是因为对于唐汝贤那不合伦理的爱意的寄托,单纯只是她这个人,他是否也曾在意过。
“二爷!”因为太困,韩覃也不清楚自己是真的说出了口,还是在梦呓:“没有您曾改变过的那个世界,我十分好奇自己会在那里,会怎么成长,到如今是否还活着。”
没有被唐牧改变过的命运。她曾在六年前,于怡园饮冰院内院的窗子上,听到过那么零星一点的鸿泥雪爪。当初韩覃还小,况且也不了解唐牧,所以于他那句送入东宫除了恐惧外并没有多想。如今再想起来,他当初那么执意的找寻一个叫韩鲲瑶的姑娘,而其目的是要让她家破人亡下到大狱之后再送入东宫,想必,她曾活过的那一世,也不怎么太平吧。
本来,她希望能碰到一个普通人,不比唐逸清秀乖巧,也不如唐牧这样外表温和,骨子里塞满了冰碴却又无所不能的,但是如李书学一般,平凡,普通,是人世中的泯然众生的男人。她愿意会给予他全部的爱和对生活的勇气。
唐牧盯着俯在眼前炕桌上这初长成的小娇娇发髻下一弯白白的脖颈,许久才说道:“我也很好奇,没有被我改变过的你会在那里生活,最后跟谁成亲,是否也生了孩子……”
韩覃已经睡着了,没有听到他后来这番低言。唐牧顿住,取鼓凳过来远远坐着去看面前裹着被子沉睡的小妇人。越来越多的时候,他无法压抑自己内心那头饕餮,于那个夜晚,从她身上寻得的欢愉,和至天堂的极乐?
无论一个人到了多大年级,七老八十或者两三百岁,他终究是慕恋世间的美,贪恋伸手能得的*。
她如今恰是最好的年华,还曾与他有过一夜。只要他愿意,她是他垂涎可得的那块肥肉,他可以缠绵于她身上,满足他的*,弥补他这些年的遗憾,可他终究迈不过那道坎,于是舍不得放开,也不忍心亵渎。
他坐在那里长久不愿起来,不肯打破这穿越二百年他唯一寻得的良夜,能叫他忘掉国破家亡的痛苦和耻辱,能叫他忘掉两百年关于人世百味所有痛苦的记忆。
唐牧坐在鼓凳上许久许久,直到远远传来的更声敲过三下,才心有不甘的起身,连被子带人抱起韩覃,盯着她微抿的檀唇看了许久,才出门踩着院中厚厚的积雪,送她到东厢卧房去睡。
*
于这彻夜连天的风雪中,唐府中籍楼那冷而寒寂的地方,唐逸也正在等他的老朋友。如今锦衣卫指挥使毛其顺的儿子,毛通。
毛通虽与唐逸交好,但还是头一回来籍楼。一进门便搓着手,仰头四顾了一圈之后叹道:“好家伙,你整日在这里吃书,难怪文章做的好。当年我能考得个秀才,还得多仰仗你。”
唐逸见只有他一个人,皱眉问道:“你竟未将人带来?”
毛通摘了雪帽笑道:“听闻你这地方等闲人不让进来,所以我叫她在外头等着。”
唐逸略皱了皱眉道:“叫她脱了鞋即可,把她带进来。”
毛通本就冷的站不住,立刻转身到籍楼外,吩咐几个锦衣卫松了那捆着的婆子,叫她脱鞋进了籍楼。
唐逸小时候不及毛通的个子,如今身量却比毛通高出许多来。他拍着毛通的肩送到籍楼门口,随即道:“我在浣春归替你摆了一桌,带你的兄弟们好好去喝上两杯,等事情毕了,我会亲自送她去浣春归找你。”
毛通转身看了一眼那老婆子,点了点头走了。
唐逸在门口站了片刻,目送毛通于风雪中离去,这才重又进了籍楼,关上门叫道:“朱嫂子!”
这中年妇人抬起头来,恰就是前些日子还在怡园伺候的朱嫂子。自打韩覃去了怡园之后,淳氏因她嘴巴不够严,便将她遣到淮南的庄子上去了。唐逸也是打听了许久,才托毛通将她重又淮南接到京城来。
她见唐逸递来一杯滚烫的茶,接过来欠身叫道:“老奴见过孙少爷!”
唐逸转身走到条案后面,随即坐到了蒲团上,展开他所藏的那幅卷轴,直接问朱嫂子:“如今住在怡园的女子里头,可有这个姑娘?”
朱嫂子抱着那茶杯,凑近灯看了许久,点头道:“有!”
唐逸问道:“她是什么时候去的?”
朱嫂子扬眉默算了许久,才道:“约摸是今年八月份的时候,淳氏从人贩子那里买来的,说是要用来伺候二爷。一直到九月间二爷回京,到老奴离开怡园的时候,她都还在。”
所以她果真是叫人拐了,但最后究竟是唐牧先一步知道而授意淳氏买了她,或者是她自己主动求去,却很难说。
唐逸闭着眼手指轻揉了揉眉心,重又抬起头问道:“她与我小爷爷,是什么时候见的面?”
朱嫂子喝了口茶,想起当初的事情,略带着怨声道:“那夜本是二爷自己想要找个妇人,恰好后院子里有两个,这些事儿都是淳氏安排的。结果睡到半夜,许是入了巷二爷折腾的有些狠,那妇人鬼哭狼嚎似的触怒了二爷,三更半夜的,恰好老奴在院子里伺候,二爷就将火发到了老奴身上。”
所以,推算起来,那一天应当就是唐牧任河道总督回京之后的第一夜。也恰是第二天,他就不肯再让他去怡园了。非但如此,他应当还给顺天府与陈卿等人都打过招呼,就是不肯让他查到韩覃住在怡园。
唐逸皱眉半天,又问道:“之后了?那妇人就一直住在怡园?”
朱嫂子点头:“到老奴走的时候,她都还住着。”
唐逸见她喝干了茶,提围篮里的热水来又替朱嫂子斟满,凑近了朱嫂子道:“虽然你的老家在淮南,但过惯了京城生活,只怕回到庄子上也很不高兴吧?”
朱嫂子默默点头,却也不说话。唐逸挺直了身子道:“我那朋友毛通家里孩子多,小儿子如今还缺个教养妈妈,只要你肯说实话,往后就到他家去做个教养妈妈,可好?”
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朱嫂子连忙点头,立刻就要跪着磕头。
唐逸隔着桌子看朱嫂子磕完了头,才道:“现在,把你在怡园时所听到的,所看到的,我小爷爷与那妇人之间的相处,全都告诉我,好不好?”
*
次日一清早,唐牧休沐在家,起来才与韩覃一并用过早饭,应付了许多韩覃关于未来的新奇问题,就听门房上巩兆和报道:“二爷,陈理卿在外院求见!”
“陈叔叔,他来做什么?”韩覃惊问唐牧。
唐牧起身,问韩覃:“你可想去外面走一走?”
韩覃连忙点头,唐牧上下打量了一番才道:“换掉这身衣服,寻一套能穿靴的蒙古服出来换上,我带你去骑马。”
韩覃柜子里确实有一套绯绿色窄袖长棉衣,恰是蒙古服饰,另有长长的筒靴相配。她换好衣服自罩上幂篱出外,便见巷子里唐牧与陈卿一人一马。如今不过十月中,昨夜的雪水气太重坐不住,见日照便已消融。
她远远对陈卿行过礼,叫巩兆和扶着上了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唐牧在侧问道:“可能骑的惯?”
韩覃顺手牵过巩兆和递给的缰绳,坐在马鞍上稳了稳屁股才道:“我可以试一试。”
唐牧与陈卿骑马并不快,不过是溜马缓缓走着,巩兆和不放心韩覃自己骑马,接过缰绳跟着慢跑。如此一路自朝阳门出城往东郊,出城唐牧与陈卿的马便快跑起来。陈卿此人向来独行,身边从不要人跟着,巩兆和替韩覃牵着马慢行,一路走了约有四五里地,便见唐牧与陈卿牵马在一条白雪下细水深流的小河旁等着她。
见韩覃来了,唐牧与陈卿丢马而行,一路过小河往树林深处行去。韩覃默默跟在一旁,就听陈卿一声笑:“清臣你把个东厂的太监头子弄到司礼监掌印的位置上去,往后在京城谁还敢私底下说一句真心话?”
他看了眼韩覃,又道:“当初我约你画舫散心,你说韩姑娘要去花庄寺上香我亦是信以为真,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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