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若子一面想着,一面把脚从泥沟里提上来,在草上蹭了蹭。布鞋往脚上一套,站起身随便拍了拍身上的草屑,便想往回走。
杜沛然却突然语气认真说道:“小兔兔,咱们聊聊罢。”
卫若子停住身形,低头看他。杜沛然坐直身子,抬头迎视着她的目光,伸手拍了拍身边草埂,说道:“坐下说。”
卫若子想了想:也是,自己总不能一直赖在三妹家就这么白吃白喝下去。盘算来盘算去,想了这么些日子,有些话,也该跟杜沛然这丫摊开来讲了。
卫若子重新在杜沛然身边坐下,抱膝而坐。
杜沛然便面容诚恳地问道:“你身子如今早已痊愈。我想知道,你日后有何打算?”
卫若子在身上摸了摸:炭笔居然用完了。杜沛然见她脸色,知她意思,忙从兜里掏出一支来递给她,顺便将一叠笺纸摆到她面前。
卫若子接了纸笔,埋头写道:“我想去南国。”
杜沛然见字怔了一怔,然后突然想起什么,皱眉说道:“我倒不知道你跟林静书只处了一日,便有如此交情了。”
卫若子摇了摇头:能给林静书打工固然是个不错的选择,最起码面试这关是早就过了的,要谈个不错的工资待遇想必不会很难。这一点确实是她做出远去南国这个决定的主要原因。但除此之外,她却还有另一层考虑:她想在南国就近打听打听鬼谷子的事情。神机子既然不靠谱,那么跟他齐名的鬼谷子,总也有三分希望能帮她解一解这哑毒吧?说句实在话,她可真不甘心哑这一辈子啊。
不想同杜沛然解释这许多,卫若子只在纸上写道:“那次出来带的盘缠,多谢你一并帮我捡了。首饰留些给三妹,剩下的银子,省着点用,去趟南国应该也够了。”
杜沛然又是一怔,脱口问道:“你准备只身上路?”
卫若子奇怪地看他一眼,索性做着口型问道:“有何问题?”
杜沛然吸了口气,半晌才缓缓吐了出来,道:“我陪你去罢。”停了停,然后又道:“正好,我与他阔别也有些时日了,籍此机会,与你一道再去访访旧友。”
这话说得十分地欲盖弥彰此地无银。卫若子定定地看了他半晌,见他居然还能装出一脸的诚恳微笑,温和地与她对视着。卫若子无奈,终于还是重新低下头去,在纸上写道:“你跟莫安之,是什么关系?”
杜沛然温和的笑脸便有些把持不住。他当然知道卫若子这句问话的本质:他若诚实答了,那她或许还会留三分信任与他以观后效;他若再顾左右而言他,怕这丫头以后在他面前便没半分真诚了。他想了一想,道:“我说了,你不许恼我。”
卫若子也学出他刚刚那副十足此地无银的温和的笑,“诚恳”地回视他。
杜沛然便叹气说道:“莫安之,是我师弟。”
卫若子想了想,点了点头:嗯,挺合理的。自己果然是个地道小白花,活该被人哈皮地搁手心里搓过来揉过去地拿捏着玩儿。
杜沛然怔了怔,有点搞不明白卫若子的不动声色,小心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道:“你不怪我?”
卫若子眨巴眨巴眼睛,神色认真地摇头:我怪你大爷,这事当然没完。
杜沛然心里更没底了,眉毛梢扬了一扬,一脸纠结地看着卫若子:“那……”不知她还会有什么后文。
卫若子便扯了扯嘴角,扯出一个“等着瞧好了”的邪恶笑容:报复这种事情,当然是越吊着越能叫人寝食难安啦。她跟这丫的帐,且有得算呢。
杜沛然思量了许久,才开口说道:“师弟,并不是你所以为的那种人。”
卫若子眉梢轻轻挑了挑,没有表示。
杜沛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后却又将目光移开,看着远处渐深的天色,慢慢说道:“师弟出身富贵,父亲公孙将军是大周一代名将,曾追随当年的四皇子征战四方。想当年,四皇子西征蛮夷,北伐荒寇,南震苗彊,为大周立下这不世出的功勋战绩。公孙将军一路追随其后,从小小一员裨将,生生打出个骠骑大将军的名号出来……师弟自小,便最是敬重他这位爹爹。”
“当年惊变突起时,师弟年仅四岁。四皇子病死在凯旋回京的途中,公孙将军被指护卫不力,大军还未进京,公孙将军便被就地革除一切军功职司,押下大狱。待到押回京都,未经堂审,罪名已被连夜坐实:与敌国相通,谋害皇子。因有其亲信家奴提供的书信往来及亲口供词,罪证确凿,无可辩驳,朝廷为抚人心,处理的极为雷霆狠辣。公孙满门抄斩,将军被处凌迟极刑。一夜之间,公孙一门便从赫赫一时不可一世的军中权贵,沦为罪臣之属,七族满门,不论男女老幼,均被推往菜市口斩首示众。”
“因当年四皇子之人之事之功太过惊才绝艳,威名鼎甚,周人无不对其敬若神明。谁知载誉回京之时,死讯却来得如此的蹊跷突兀。不用说当时对四皇子期望甚巨的老皇帝,便是民间市井,朝堂百官,也都无人能接受如皇子般赫赫英雄的人物,居然会在威名最甚之时突然陨落。所以很自然的,当其时,满朝文武,天下百姓,对那位皇子有多少尊崇敬仰,对那位被坐实谋害皇子的公孙将军,便有多深的愤懑仇恨。”
“公孙将军被处凌迟之刑,朝野上下无不拍手称快。那凌迟当日,甚至还有人争抢将军碎肉生啖,以泄其愤的。师弟被府中下人舍命救出,其时正藏身于人群之中躲避搜捕。那日,他曾亲眼看着身旁众人,哄抢生嚼其父血肉……”
正说到此处,身旁卫若子突然“哇”地一声,毫无预警地甫下了身子,趴在田埂上对着脚下的泥水沟大吐特吐起来。
“怎么了,小兔兔?”杜沛然见她吐得“嗷嗷”连声,脸色更是煞白得一点血色也无,全身颤栗不止,拿着笺纸的纤指抖个不停……他忙帮她顺着背部上下抚拍着,担忧问道:“我是不是说得太过惨烈了些?”
卫若子嘴里不停“嗷嗷”着,抽空还不忘挥着手向杜沛然连连摆动着以示“不关他事”。她知道自己的毛病。刚刚杜沛然描绘那凌迟惨状之时,虽然只有只言片语,但她偏偏就是不争气地想到了那日自己眼中所见的情景,不自然便想到了那日眼中所见堆叠在圆盘之中一片一片的白色肉片。然后……生啖?
好吧,她真心忍不住了。
第三章 咸湿的味道
更新时间20121217 20:05:49 字数:3266
好不容易待她慢慢消停下来。杜沛然仍不放心,手掌在她背上轻抚,柔声问道:“好些儿没有?”
卫若子擦了擦嘴,面色依然苍白,勉力冲他回应地笑了笑。
杜沛然嘴角含着抚慰的轻笑,道:“你先缓一缓,休息一下。不然这样子回去,三妹怕不得以为我是怎样欺负你了。”
卫若子也觉得自己老没用了,有些不好意思,可却敌不过胸中一浪跟着一浪翻腾着的难受烦燥,恶心憋闷。为了转移注意力,她顺手扯了张纸,在纸上一通乱涂乱画。随手将她以前曾经画给杜沛然;叫他猜脑筋急转弯玩儿的那个“抱着大树狂吐的醉汉”,给画成了个兔斯基呕吐版:扭曲着身子的兔斯基,一手撑着大树,一手捧腹狂喷,吐得很是销魂。
好吧,虽是自嘲,但也算是宽了宽心境。
杜沛然扫了一眼那只兔斯基,不禁莞尔笑道:“倒是形象得紧。只是现在这地方哪里有树?你这明明是趴在田里呕吐嘛。”
卫若子正要嗤笑他的望形生义,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他这话听着怪怪的,似乎有些不对。
念头在脑中转了一转,突然便反应了过来。想到自己有可能犯了个天大的误会,心中顿时如遭雷击。卫若子忘了在胸间翻腾着的恶心烦闷,眼眶儿慢慢地睁圆了起来:当然不对劲,他刚刚那话中意思……明显……这丫貌似好像也许可能……这丫难道不知道这画是什么意思?
卫若子回想起了当日纸上那墨迹淋漓的“兔”、“野兔”、“山兔”……
想起其时心中的雀跃期盼欣喜畅快……
想起某些心动……
她搞错对象了!!
卫若子双手捂脸,将脑袋埋在双膝之间:没脸见人了。她情愿那个对象是福伯,也不要是那个人。
杜沛然奇怪问道:“怎么?又不舒服了?”觉得她神情不对,索性将她手腕把在指中,闭目偏首听起脉来,“怎地突然脉象虚浮,燥意十足?”
卫若子忙将手从杜沛然掌中抽了回来,定睛看了他半晌。心中起伏不定,想了又想,还是在那画上又写了几个字:猜一字,动物。
杜沛然将头偏了偏,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什么?”
杜沛然这茫然无知一头雾水的表现顿时让卫若子悬在线上的脆弱小心脏如坠深渊。她尤不死心,默了默,换了一张笺纸,又写:“借问酒家何处有,请你喝碗面片汤?”
杜沛然兴致俨然地将那笺纸接在手中,脸上笑意盈盈:“怎么?又想喝面片汤了?这会儿可吃不到喽。那面片儿吧,只有上京城里张阿哥家小摊上的才最是地道,寻常酒家可寻不着那个味道。”
面片汤?你就是摆在姐姐面前,姐姐也吃不下去啊。卫若子想死的心都有了;恨不得自己的穿越人生能到此为止,就此涅槃算了!她面如死灰,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做垂死挣扎,继续再写:“众里寻他千百度,不如喝碗面片汤?”
杜沛然呵呵笑道:“有点意思。小兔兔,你这句众‘里寻他千百度’有点意思啊。咀嚼再三,满口余香……”
还满口余香?老娘一嘴巴的苦涩滋味!卫若子如丧考妣,手中无意识地吐槽:“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碗滚汤入肚肠……”
杜沛然终于注意到她脸色不对,之前还白如素纸,如今却是两颊飞红若霞。他小心问道:“小兔兔,你没事吧?”
卫若子呆呆地看着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她TM太有事了。
……
晚饭吃得食不知味,没扒拉几口便再也吃不下去。强笑着给三妹担忧的眼神回应了一个“我没事”的表情,便早早地爬床上躺着去了。
结果在床上辗转了一宿,却还是睡不着。
眼前一会儿是那个撒满一室阳光、无比熟悉的书房;一会儿是那些穿插昂扬在她手画的各款卡通漫画及唐小平款吐槽风的简体字上,别扭却漂亮的繁体墨迹;一会儿是凌迟现场,黑洞洞的马车里俯在她耳旁的冰冷地吐着如刀言语的双唇;一会儿那如刀双唇却又幻化成厚厚人群中突然出现的一双饱含仇恨的愤怒的孩子的眼睛;一会儿眼前似乎堵着一面黑重如山坚实有力的后背……
这个画面如此固执地长驻在她眼前。眼睛里似乎藏着无数被肢解了的镜头:慢动作般的马贼,沉默地将手中的长刀,往挡在她眼前的男人的黑沉的背心,缓缓地,狠狠地,捅穿过去……
各种画面竞相交错,扰得卫若子很是心烦,相当不安。
第二天果断顶着两只熊猫眼出来见人,结果确是将杜沛然三人吓得不轻。只是卫若子自己也被三妹给吓了一跳。一向淡定从容温和有加动作麻利行止稳妥的三妹子,一大清早起来,居然能比她这个一夜未合眼的人还要显得憔悴不堪一些。一脸倦容不说,没有聚焦的眼神中居然还藏着一丝隐约的失落。话说这妹子准备早饭的时候,因为魂不守舍精神恍惚,居然还差点打破了一瓦碗儿。幸亏这年代的乡村地板走的全是返璞归真的原始风,清一色的土坑黄泥地,才免了那土瓦碗儿粉身碎骨的下场。
不过土瓦碗儿虽然侥幸逃过一劫,但还是把吴老爹搞得很是忧心忡忡。老汉临出门摆茶摊之前,还一脸的不放心,冲着杜沛然低声嘀咕道:这俩闺女精神头看着都不怎么好,郎中哥儿今天多留点神。你跟若姐儿既然准备要出远门,那便不必紧赶在一时。把精神头养足了,准备周全了再动身,才是正理儿。”
杜沛然唯唯地将老汉送出门,一转身,便又迎上卫若子疑惑的小眼神儿。回想自己昨晚在饭桌上,同那父女二人说起即日便会同她一齐远行的事情时,这丫头其时正魂游天外,心思完全不知道飞往哪一国去了,这会儿再来跟他表示没有听到,倒确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当下只得无奈又同她解说一遍:“昨晚同吴老伯交待了一下。你既要去南国,我陪在身侧还是周全点儿。”
便听身旁一声瓷片儿碰撞的脆响,两人齐齐回头瞧去。只见三妹神色微有些不自然,脸上却强笑说道:“妹子准备远行,也不早些同我说。我也好早些帮妹子准备着,好歹,多备着几双鞋袜,路上走道也方便些……”
说到末了,眼圈便有些泛红。手上更是急乱地将桌上碗碟撂了撂,端着便往厨房急步而去。边走边道:“妹子再缓两天,好歹让我给你紧赶着纳两双鞋出来。”
看着三妹匆匆躲开的背影颇有些落寞,卫若子不由得又将不解的眼光移向一旁的杜沛然。结果,却看到那丫正用一双清亮有神的眸子,一脸惘然神色地看着三妹背影消失的地方,怔怔出神。
卫若子咂摸了一咂摸:哈,看着有那么点子意思哈!然后再咂摸了一咂摸,忽然就觉得:小小的报复机会——好像来了。
当天夜里,卫若子早早躺到床上,独睡在屋里等了许久,果然没见平日与她挤在同一间屋子里的三妹进房睡觉。料着自己果然没有猜错,心里不由暗自得意。她也不着急,偷偷摸到厨房灶台,生起火,将昨天没来得及拿出手的田螺,不紧不慢地开始拾掇起来。
虽然手艺算是上辈子的手艺,但严格算起来,扔掉的时间隔得也不算久远,再捡起来操作难度还不算太高。所谓难者不会,会者不难。卫若子手抄大铲子,嘴里哼着小调儿,田螺往旺火锅里一顿爆炒。花不了多少时间,熟悉的喷香味儿便扑鼻而来了。
将炒好的田螺盛在土瓦碗里,再拿一小碟儿盖住香味,卫若子揣着那碗炒田螺摸黑便潜进了屋后的竹林里。没花多少功夫,果然便寻着那两条身影。啧啧,都这会儿了,居然还相对站在一处树丛侧弯里,四目“交替”,脉脉无语着呢。
卫若子便蹲在上风口的树丛里,默默地待着。
不知待了多久,这俩终于有一开口的了。
“我留了些药,你按着方子,定要依时服用。待到我明年回来之时,你的眼睛应该便能见着些光了。”这是杜沛然。
三妹便轻轻地“嗯”了一声。
林中又是一片寂然。
尴尬的气氛围着二人头顶一阵轻歌曼舞。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