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着卫若子的眼睛,淡淡说道:“所以朕不希望他因为你日后的离开,再来猜忌朕,同朕分心。”
卫若子面无表情,她直直盯着皇帝,慢慢说道:“丝(时)颠(间)我来定。”
皇帝听懂了她的意思。她所说的时间,指的当然是开启异世之门的时间。可他不能同意。让这女子留在安之身边太久,并不是什么好事。皇帝摇了摇头,道:“你肚中既已怀了他的骨肉,便好生为他生下来。朕,可以等你。”
“在这之前,朕不会许人再去扰你们。”皇帝背着手,冷冷看着卫若子,“朕不需要你为朕说话。你心中若有他,便记着提醒他:要紧的时候,莫再做傻事。”
“好好待他罢。他如今将你看得重逾性命,想必你的话,他是能听得进去的。”
……
……
皇帝不知何时推门而出,将卫若子独自留在那个空旷旷的大殿里头。
所有的力气似乎在一瞬间被人抽空了,卫若子整个人虚脱在地,瘫软如泥。她终于彻底搞明白今天这些个一波三折背后,这些人心里头绕来绕去,绕的那些个九曲连环十八弯。
莫安之头先在暗道里头对她的言无不尽,倒确实没有哄她。这师兄弟两个早就知道皇帝对神机门忌惮颇深,尤其莫安之暗中调包卫新元,杜沛然在护送正版卫新元出城时,却遭遇伏击,险些丧命。莫安之定然在当时便反应了过来,他怕是己被皇帝疑上了。所以索性将计就计,将杜沛然及乾坤镜的下落直报给了皇帝,好叫皇帝相信他莫安之一直以来确是笃认自己乃公孙将军身后所遗第五子,心心念念地仍在以替公孙一门讨回血债为念。
幸亏这丫还知道要把这一点咬死了哄住皇帝。为消除皇帝心中那一丢丢的猜疑,他才狗腿地反向皇帝献策,同皇帝一同布置了吴家村那场“皇帝微服出行,以身做饵诱出太子逆心,顺便借机诛杀杜沛然夺取乾坤镜,诱逼神机现身”的一石N鸟之计的吧。
那头莫安之却是与杜沛然提前留好了暗道,让杜沛然假死以松皇帝对神机门的忌惮之心,然后再亲手把皇帝朝思暮想的乾坤镜送交给他,好教皇帝彻底断了往“莫安之和神机门沆瀣一气”这个方向去猜疑的可能。
那日因为卫若兰送进来的那瓶红花,莫安之疑心卫若子有堕胎之意,两人怒极闹翻。次日莫安之虽是特意留了四平在府里严加看防,却仍是没能防住卫若子这个意料之中的变数。后来在吴家村驿道茶馆,到得孩子们不期而至闯入局中,引得卫若子发狂出声,已是变上加变。加之其后又有方含轩的趁机寻仇,更是愈发地乱中添乱。莫安之乱局之中为策万全,临急应变,便依势将卫若子挟入火场,打算让她随同杜沛然一道,死遁而去。
他那时想得周全,只待卫若子死遁离去,将她交与师父师兄护着,他也是放得心的。若是如此,他便是在皇帝面前直言卫若子异世之魂的来历,再动用乾坤镜生出异象加以佐证,亦无后患。
只是他千算万算,却仍未能算到,皇帝居然比他们料想的,还要深沉可怕,得多。
莫安之自以为在皇帝面前遮瞒得很好,万无一失。可他哪里知道,他一番辛苦极力瞒掩混淆的,卫若子异世来客的身份,其实在皇帝那里,早己不是什么秘密了。
卫若子觉得无比地挫败。她原以为,暗道里自己下意识为莫安之舍命挡刀,己足以让她正视自己那颗原本深埋在底不见天日的心。她原以为拨云见日,眼前一片明朗。她以为她可以放下所有的坚持和顾虑,不再纠结莫安之的居心用意,她以为前路坦途,自此以后她可以同他坦诚相待,执手向前……
卫若子忍不住苦笑:原来一直以来,她跟莫安之就像两只滑稽互斗的小耗子,在皇帝这只腹黑大猫跟前笨拙地、自以为是地蹦哒搞笑着。原来,他们一无所知竭尽所能不遗余力地在,娱乐着皇帝。
可是即便如此,她又能怎么样呢?事到如今,逼至跟前,她除了继续装傻,接受事实之外,她还能怎样?
莫安之和她,就好像在同一座山头两边的西西弗斯,各自推着自己的石头,不停重复着手头上永远看不到终点的动作,向着一个毫无意义的结果,在玩命较劲。
西西弗斯的石头是永远推不上山顶的,所以她跟莫安之,始终不可能在那座山顶胜利会师。西西弗斯的可悲,是他明知道自己的可悲,却不得不继续这种可悲。
角落里摇曳的烛光驱散不了四周越来越浓厚的阴影。大殿里空空荡荡,大剂量的悲凉和荒诞静默成一排,团团包围着卫若子。卫若子勾起嘴角,悲凉和荒诞爬上她的脸,在她脸上勾勒出一个无比诡异的笑。
一个便够了。一个西西弗斯是悲凉是唏嘘,两个,便就成了个无比可笑的笑话了。
一直以来,都是莫安之在为了她,护着她,在费尽心思想尽办法地留她。可她呢?又曾毫无保留地为他做过些什么?
她,再不能让莫安之为了她,分心旁顾缩手缩脚憋屈受制了!
……
……
“那日跟着他一踏进偏殿大门,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事。”卫若子声音清脆,模样娇憨,嘴角习惯性地往上微微挑翘着,带着那抹她特有的不以为然和嘲弄。
见她在角色之间转换得如此自如,莫安之扯了扯嘴角,微嘲笑道:“皇帝许了你甚么条件,哄得你这般听话?”眼前这位,可不是以前那位柔柔弱弱任人拿捏的闺门小姐,单单只靠皇家帝王那一套威严震慑,可吓唬不到她。
“许条件?”卫若子冷笑了一声,哂道:“你怕是低估了皇帝老儿的无耻程度了。”她停了停,脸上泛起一层恼意,接着又道:“忘了我家二姐还同二皇子一道被禁足在皇子府邸的事了?这回太子被废,二姐可一直都没被放出来。”
如今距离顶缸的冒牌“卫新元”在午门伏法过去已两月有余,二皇子早已如常在朝前后(宫)走动,可二姐,却是从未再在人前现过面。
卫若子咬着牙道:“皇帝说,他可以下旨不许二皇子废妃,也能直接示意,叫二皇子送杯毒酒给二姐尝尝鲜。”
莫安之神色没动,淡淡说道:“我能把卫若水送去西关,能把卫新元从刀俎下替换出去,自然也能帮你护好卫若兰。这些你都知道。”
卫若子滞了滞,问道:“你想说什么?”
莫安之垂着眼皮,也没看她,只是低声问道:“你难道……不是为了乾坤镜?”
第二十一章 贱人就是这么矫情
更新时间2014627 12:51:51 字数:3612
卫若子怔了怔,然后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为了乾坤镜,与皇帝合着伙来坑你?”
莫安之仍是在榻上歪着,垂着头拨弄着卫若子散在榻上的裙角,没有说话。
不说话,便算是默认。看来他今日是定要逼出她的实话了。卫若子觉得有点难搞。
去年二皇子府上的那场诗会上,二姐就曾向她提过,这次打芜羌,皇帝有亲征之意。二皇子其时便是想借着这次御驾亲征,拉拢莫安之,去争那留京监国之权,好在那一场夺嫡之争中抢一抢先手。
然则到了眼下现在,太子废了,小胖子四皇子年岁还太小,皇帝若是亲征,二皇子便是不争,这监国之权也非他莫属了。
先前莫安之便说过,这次吕家的豫家军是西征的主力。而卫若子更知道,吕家现在当家做主的那位老爷子,叫吕清风,是当年跟在公孙将军屁股后头祸害京中百姓的少年纨绔之一,也是最早被莫安之的夫人娘拉拢在一起搞集训,最后一路跟着四皇子跟着夫人一起征战天下扫平四方走到最后的那拨老人当中的一个。
卫若子刚刚说莫安之与吕家对了暗号认了同志,莫安之并没否认。这便等于是默认了皇帝的所谓亲征,本就是莫安之在背后有意推促引导的结果。而莫安之真正的目的,不用想也知道,那便是要把皇帝给亲征到他悉心为陛下打造的那张大网里去。
另外还有一些旁的信息,让卫若子更加肯定了莫安之其实早便蓄势已久,只等着在西征战场上发难了。
自渝洲回京之后,因为对乾坤镜有所企图,所以卫若子长了不少心眼,对于天下局势朝堂动态官场风云宫帏密史各种传闻八卦上心留意费力搜罗,好在身边有着香琴这个双料小间谍,而莫安之对她私底下同林太子之间的飞鸽往来又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采取纵容政策;另一头她虽与方含轩各自心怀鬼胎相互算计着,但也趁机从他那里连蒙带哄地挖了不少私料,几下里一拼凑,她虽是一直被莫安之圈在丞相府偌大的后花园中大门难迈,却还是叫她发掘出了条独有的信息渠道。
所以她知道西关吕家,知道东路施家,也知道掌握着整个大周水军的张家。她还知道,那个江南总督韩平韩大人,那个差点叫人在渝洲府围杀了她的韩大人,幼时也曾跟着公孙将军祸害过百姓,也曾被那位夫人修理调(教)过。
皇帝留在最后应对莫安之的后着如果是西南驻地的施家军,那么不管是救兵伏兵还是什么兵,隔在中间的江南一线,那都是必经之路。而江南,却是莫安之真正的大后方,那里有韩平替他把关。
皇帝那日说得清清楚楚,他会等着她卫若子十月临盆之后,再招她这异世之魂去启动乾坤镜。之后,他才会把莫安之翘首以久的御驾亲征,定下日期。皇帝等着她,而莫安之呢,看他现在这付不急不慢的模样,似乎也是想等着为她解了身上的生死符之后,才动身往西。
可她不能让莫安之知道皇帝一直在等着弄死她好启开异世之门。卫若子太知道莫安之,她就是他的死穴。如果说自己以前是削尖了脑袋想着要玩反穿越重回自己的世界,那么莫安之那丫就是削尖了脑袋在琢磨着怎么让她玩不成,走不成,死不成。
她原本只打算做他转身就忘的路人甲,可他却笃定了一定要她陪着蹉跎年华到天涯。
他们俩是一样的死心眼,他是绝不可能放手让自己离去的。卫若子太知道这一节。所以一旦让那丫知道皇帝暗地里还有这一层盘算,定然二话不说,冒多大的险他也会把她先弄离了皇帝视线再说。可皇帝是谁啊?皇帝多厉害一主啊!卫若子相信,只要莫安之跟她这里有半点异动,皇帝那里想都不用想,必然就会被打草惊蛇。倘若提前惊了这条腹黑蛇,那么莫安之辛辛苦苦部署了这么多年的局,可就全打了水漂了。那可是分分钟会被皇帝动用雷霆手段给反噬了的啊!
卫若子原也是想将孩子生下来的。好歹,不管结果如何,她总给莫安之留下了个想头。可哪知道老天爷这般调皮,就连她能为莫安之做的这最后一丢丢努力,也默默帮她给掐死了。
既是如此,那她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眼下既然孩子生不了了,那么卫若子要做的,就是瞒着莫安之,把自己洗刷洗刷干净,自动送上门去给皇帝当魂引。只要赶在之前把自己这缕孤魂献祭给了乾坤镜,让这事儿落了定扳不回,那么以莫安之的隐忍功夫,他便是再怎样怒怎样痛,也会强撑着那口气等到最后,等着在最后摊牌的时候跟皇帝一起把这些帐给算个清楚。
关于这一点,卫若子相信莫安之不会让她死不瞑目的。
头疼的只是,自己眼前若不把对乾坤镜的态度给莫安之掰扯清楚了,他是定不会轻易放过的。
……
……
卫若子看着莫安之,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还没回我,你这一次,究竟想要个什么结果?”
莫安之撩了撩眼皮,依旧不语,只拿着他那把晦暗不明的目光不住介地扫她。
卫若子抿着嘴道:“再怎么说,那也是你爹。”
莫安之仍是垂着眼皮,淡淡说道:“他杀了我娘。”
卫若子静了静,然后点了点头,“你这么说,我便懂了。”默了片刻,她抿着嘴又道:“可再怎么说,那也是你爹。”
莫安之却是突然抬起眉眼,定定看了卫若子半晌,然后淡声问道:“所以你今日,却是依着皇帝的意思,来劝我莫要做傻事的?”
卫若子笑:“这么说,你真有傻事要做喽?”
莫安之脸色突然就黑沉了下来。
卫若子却是笑得愈发灿烂起来,她看着莫安之,眼眸精亮:“莫安之,我有没有说过我喜欢你?”
莫安之浑身一震,蓦地抬头。他看着卫若子,蓝光隐现的瞳眸中各种意味不明的情绪繁复交错,纷扰而过。
卫若子迎着他,四目相交。她平静说道:“我喜欢你很久了,比我自己以为的都要早。”
她垂下眼眸,不再看他,自顾着一路说下去:“我笔下那些简体字,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偷偷摸摸,笔墨往来,让你一个字一个字帮我给纠正过来的。我以为那是杜师哥,而你,明知道我把你当成了杜师哥,却故意不挑破。”
卫若子嘴角噙着笑,面上拢着一层柔和的光彩,别样美丽:“京郊那次中箭,我嘴里虽是怨着你存心设计,可我心里明白,早在你冲过来代我挨了那一刀开始,我便同你一齐中招了。”
“毁了面,饿得半死,被方含轩放回来。那日在马车里,浑身都痛,痛得要死。可看到你醒了,我便不记得痛了。然后你便进来抱住我,你抱着我一路走回商馆。”她说的是那一年方含轩把她从渝洲府捊了去,将她饿得奄奄一息后再毁了容,种下生死符当成诱饵送回他身边的事。
卫若子轻轻呼了口气,轻轻地笑:“莫安之,你揽着我睡了差不多一年,你抱着我的感觉太熟悉了。本来头先在渝洲府宴看到杜师哥假扮的你时,就觉着他那双眼眸笑眯眯的同你不大对路,那时马车里你一抱我……”她嘻嘻一笑,道:“我便觉着,这个孙五,是不是跟我睡过觉啊。”她停了停,慢慢道,“林中那一夜过后,我便可以肯定那便是你了。”
卫若子抬起眼眸,看着莫安之的眼睛,看着那双眸子里汹涌着的情意。她收了笑,静静看着他。她此时安静得完全不似她,平常眼角眉梢间挂着的那几分不正经全没了踪影。她无比认真地看着莫安之,道:“你曾问过我,那一夜开始之前,是不是便已知道,你便是你。”
她定定看着莫安之,然后慢慢点了点头。这是一个无比正式无比隆重的点头,她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头压下去,再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头抬起来,然后才正看着他,说道:“即便是做你转身即忘的路人甲,我也要做个在你心头上踩过一脚的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