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沛然慨然道:“你让所有人以为你对卫若子用情至深,当时不仅骗过了皇帝,便是连卫新元,也让你给骗了。”说到此处,他却忍不住挑起嘴角,没头没脑地补了一句:“原来这世上,果然是有报应这一说。”
见师弟眼中神色果真如他所料地又黑沉了一色,杜沛然轻笑着略过这个话题,将话锋重又转了回来:“我记得那一次局面似乎颇有些乱。二皇子想要设局陷太子一个居心谋逆的不义之名,你借机推小兔兔打前探路,想看看她是否是皇帝布下的另一颗暗子,而卫新元却在背后趁乱补了一刀,逼你就势将他跟你公孙遗子的血仇摆到世人面前……小兔兔当时没死,可真是福星高照。”
莫安之并不太想回忆当初:“卫新元连自己的女儿都能抛,自己一条命,哪里还会放在心上?当前现下,他所想的便仍跟当年一般,悉心盘算的,还是怎样将他自己这条老命,用得最有价值。”
他眼神阴冷,语气微寒,“当年他借公孙上位,为向皇帝表心明志,暗中对四皇子一党羽翼打杀得甚是狠辣。铲尽杀绝,毫不容情,与整个四皇子一系结成死敌。不仅是当年的公孙余部,便是四皇子一派,对其也是憎之入骨,恨不能生啖其肉。”
杜沛然喝了口酒,叹息道:“所以你这次若能将他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下的宰相之位上赶下来,必然是件大快人心之事。至少当年四皇子一系余部,会感佩于怀。”
莫安之冷然道:“卫新元要的,是要在台上人前,将他亲手凌迟,正如当年公孙将军一般。他给自己安排的下场,当然是一定会要比公孙翼更为凄惨才行。他认为只有这样,才对得起当年公孙于他的恩情。也只有这样,我才能将四皇子当年旧部的忠义,收为我用。”
杜沛然吐出一口酒气,淡笑说道:“但你却做不出来。除去他倾尽毕生为公孙为四皇子所付出的不说,除去他这十几年来对你的栽培磨练不说,单只因为他是卫若子的父亲这一点,你便下不了手。”
“小兔兔虽然时时处处,刻意表现得与卫家诸人淡漠生分,其实心中,早已将她们当成了亲人。”
莫安之显然不想将卫若子拉入当前所议之事,淡着声音冷漠说道:“皇帝却是想叫我自承出处,以公孙府五公子的身份,亲手将卫新元当众斩首,以洗当年血仇。如此,便莫若是向世人确证了我公孙遗子的出身。日后我若是再拿四皇子的名头起事,便会要多费很多周折。”
杜沛然心头掠过一丝寒意:“你自去年年底至今,懈政不理,籍由不朝,便是有此一虑?所以这便是你这段时日以来,与小兔兔夫妻浓情更胜往昔的理由?因为对女儿恩爱难舍,奉若心头之血,所以即便是仇深似海,也不欲向身为血仇的父亲挥刀,不欲手刃亲仇?”
莫安之嘴角轻挑,微嘲说道:“你小看我娘跟四皇子,在当年那些旧部手下心中的份量了。只要我手刃了卫新元,再将四皇子的血玉虎符示于人前,那些人只会认为,公孙所做的那些,都是他理所应当为大将军王付出的牺牲,哪里还会去计较些甚么五公子六公子?”
杜沛然好整以暇地喝着酒,含着笑,看着师弟道:“可是——拖,可并不是个好办法。”
摆在莫安之面前的,确实是个两难的选择。是顺势而为,手刃“亲仇”,妥协于皇帝的安排?还是因为情义,顾念恩情,顾念卫若子的感受,逆旨抗命?这是莫安之要做的选择。杜沛然相信,自己这位师弟,应该早就已经做好了选择才对。
果然,莫安之的声音依旧清淡平静。只听他轻声答道:“卫新元最后,当然是一定要死在我手上的。”
杜沛然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摸着鼻子苦笑道:“如此说来,小兔兔肚中的孩儿,来得倒确实不是时候。”
莫安之道:“你说得没错,确实不能再拖了。”
……
……
因为前年太子一派与以小莫大人为首的文官系统,以及隐在他身后的暗中的监察力量之间的一场角力,最后终以太子被禁足宫闱而告终,整个大周朝上上下下便都已知道,太子殿下的眼中之钉,除了明面上那位有能力有本钱跟他抢皇位的亲兄弟二皇子,另外一个,便得算上岗岗的小莫大人这一号了。
所以当小莫大人携着重新美丽不可方物的娇妻,再度施施然出现在太子别府所举行的射柳会上时,那些被惊掉的下巴,自然是一片一片的。
大家并不是对皇帝陛下与小莫大人之间,在台面底下正进行着的那场拉锯之争毫不知情。这些从自年关之始,相府门外比起往来来显得格外冷清凋零的门庭便可看出。
百官们多多少少还是嗅到了些风声,并且无一不在小心翼翼地冷眼观望着:小莫大人居然是当年骠骑大将军公孙府上的五公子!先不说这个流言惊呆了多少大周官场当中的小伙伴们,只说随着流言之后小莫大人的拒不上朝和关门秀恩爱的举动来推测,便可知此事绝非空穴来风。更让百官们暗自心惊的是:可以预见,只要这个流言被证实,随之而来的暴风疾雨风云雷电,定然会要将朝中派系打杀掉一大片。不说以后,只说之前。在这之前呢?他们应该怎么站队?
皇上若是责成严办当年将军谋逆一案的执案官吏,那么小莫大人再怎样当红得宠,最终必然也是难逃伏罪而诛这一死途。问题是,皇上的心思谁能猜?这眼看着整整一个年关都过去了,皇上对散布在坊间,被传得愈演愈烈的那个流言,居然一直,置若罔闻!百官们不由得暗自惊悚:皇上他……难不成还想替公孙将军翻案不成?
正因着这个不确定,所以整个年关当中,丞相府门前的门可罗雀,年节当中被小莫大人拒推掉的那些虚礼往来,似乎便显得非常地理所当然了。百官们便是要拍马,那也得等皇上在那对位及人臣,情逾亲生的义父子之间做出了抉择,才好知道,他们介时应当拍哪一边的屁股,才更妥当。
不过,总会有懵懂不知世事的。
射柳会上,卫若水依然一身艳红骑装,拎着马鞭,一团火似地冲进莫安之与卫若子所在的大帐之中。只是这一次,她身后多了个小将军。
“小妹,二姐和二皇子一起,在那边帐子里呢。咱们过去请安去。”卫若水冲进来拖起卫若子的手,在一众揣测猜度犹豫闪烁的目光当中昂扬而过:“武大说前年错过了跟大哥比较骑射的机会,今儿不想再错失了。所以,”她转头冲身后的吕宜武和莫安之笑得别样灿烂:“你们呆会子可得好好较量,谁也不许留手。咱们姐妹可是会在那边帐子里好好看着的。”
第四十一章 又是一年射柳会
更新时间20131021 11:32:35 字数:3733
卫若子本以为没那么容易从莫安之身边脱身。这里正一只手被三姐拖着,一只手还被攥在莫安之手中呢,突听得帐外又是一声吆喝:“太子殿下到!”
不待她反应过来,莫安之已凑在她耳边道:“你先随若水去,我随后就来。”
卫若子脑子转了转,便已想明白:看来太子这是专登寻上门来找她家夫君的麻烦来了!莫安之打发她先走,八成还是怕太子殿下待会拿她这个“莫安之的心头肉”大做文章的话,小莫大人便会很被动了。
卫若子求之不得。精准到位地领会了莫老板的指示意图,趁着那位尊贵的太子殿下还没进门,卫若子忙拉了拉三姐的手,冲她使了个眼色。
卫若水曾经大闹太子府,是几次让太子爷下不来台的货,自然更加不愿见那个喜欢装模做样的太子殿下。见小妹示意,正中下怀。当下拽着小妹,冲莫安之招呼了一声:“大哥,二姐还在那边等着我们哪,我和小妹先过去了。”说罢,拽着小妹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帐子。
因要顾着卫若子娇弱的身子骨,卫若水没敢让小妹骑马,只让随从牵着马在后头跟着。俩姐妹错开人群,沿着跑道慢慢地走着。
射柳会主办方正主儿太子爷,因为意外于死对头小莫大人的例外到场,这时候正上赶子忙着找茬去了,所以正式的竞技此时还没开始。场外跑道上,四处都是遛马骑练的公子小姐们飒爽矫健的身姿,倒也热闹。
垂柳依依,马鸣嘶嘶。又是一年春正好。
卫若子一双眼睛忙着在人堆里四处寻找方含轩的影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三姐在耳旁脆声评点着场上某位姑娘的骑射技艺。正忙着,忽听身后一个声音温婉说道:“远远瞧着像,果然便是莫夫人。应儿见过夫人!”
二人转身,见是守备府的千金王应儿小姐,正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冲二人侧身一礼。只见她持鞭牵马,亭亭立在一匹胭脂大马前侧,一身烟色骑装,将她娇小的身材裹得玲珑有致,使她看起来比原本的清丽柔和更多了几分干练。
王应儿似是被转身回首的卫若子惊了一惊,神色微有些愣怔,片刻便回过神,微笑说道:“早就听说神机门医术出神入化。神机高徒杜先生更有死骨更肉,妙手回春之术。今日见夫人脸伤痊愈,颜色更胜从前,方知杜先生的医术,远胜过传闻多矣。难怪小莫大人不惜惹怒皇上,也要张榜天下,将杜先生找来为夫人医脸。”
卫若水的神色却并不好看,她用防备的眼神盯着王应儿,皱着鼻子说道:“王小姐,咱们好像并没有那般要好。”
王应儿不卑不亢地笑了笑,道:“三小姐何需如此戒备?应儿不是老虎,又不会将夫人如何了去。应儿只是瞧见夫人,经杜神医妙手施为后,重拾往日绝美风华,丽色如新。应儿代夫人欣喜,便特意过来恭喜夫人。”
卫若水扬了扬眉梢,冷笑道:“哦?是么?那我代我家小妹,谢谢你的好心了。不过,王小姐再好心也没用,我家大哥是不会罔顾大周律法,去干些甚么并嫡双娶之类的破事儿的。”
王应儿再好脾气,也险些要忍不住了。她脸色沉了沉,咬着下嘴唇说道:“三小姐,你平日里一张嘴刀刀枪枪也就罢了,旁人忌着你卫府权势,惮你父兄,多少便让你一些。不过,旁人惧你卫三小姐,应儿可不见得会怕。”说及此处,她突然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卫家姐妹,然后才慢慢说道:“真是奇怪。都到如今这般地步了,三小姐竟还不知道要将那些棱角收一收,你以为你那厉害的父兄,还能护你几日?”
卫若水面色一沉,扬声喝问道:“王应儿,你这话甚么意思?”
“若水!”王应儿不及应答,却听身后马蹄得得,便见一人一马顷刻而至。随着一声拉长的嘘马声,吕宜武纵身下马,带起一股劲风。
“我就知道你们走不远。”吕宜武把缰绳一扔,将马交给了随后跟来的小厮,站到三人面前,却是看着王应儿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王小姐。”
卫若水像是没看到吕宜武一般,只直直盯着王应儿,冷冷问道:“你刚刚那话,到底甚么意思?”
王应儿看了看吕宜武,似乎想到了些什么,掩着嘴吃吃笑道:“没甚么意思,随口一说罢了。三小姐以为我是甚么意思?”
卫若水性格爽直,可并不愚钝。王应儿脸上虽是笑得盈盈若水,清纯若莲,但她刚刚话里头满满的“你懂的”的不言而喻不言自明,她哪里会听不出来。卫若水最讨厌的就是这种故弄玄虚的吞吞吐吐。她强忍着怒气,不理一旁一脸莫名的吕宜武,只抿着嘴唇看着王应儿,静声道:“既是要说,便干脆些,痛痛快快一次将话说清楚了。别只会婆婆妈妈忸忸怩怩,好好的话儿都不会说。我卫若水不像你,不耐烦陪你玩这些。”
王应儿瞥了眼吕宜武,不急不徐地说道:“虽是没甚么不能说的话儿,但三小姐这般盛气凌人地逼问应儿,应儿若真是乖乖地问甚么答甚么,岂不就应了刚刚应儿说的,真个就怕了三小姐了么?应儿骑射技艺虽是不及三小姐,但也不是几句话便可以吓唬得住的。”
卫若水冷哼了一声,问道:“你待怎样?”
王应儿嘴角微翘,温柔笑道:“既然三小姐生了成见,应儿若推脱,三小姐不定以为应儿在背后编排了些甚么混账话出去了。这样罢,三小姐的骑射技艺,在咱们京中子弟中,罕有敌手,应儿素是钦佩叹服的。不仅是应儿,便是我家哥哥,也是极仰慕三小姐风采的。因着我家哥哥常年统兵外驻,甚少留在京中,心中念念多时,时常叹惜着未能有机会与三小姐在这射柳场上一较长短,常引为憾。”
“今日可巧,”王应儿捊了捊被风吹乱的发丝,淡笑着说道:“我家哥哥这次回京叙职,逢着年节,正闲赋在家。因着左右无事,今日便陪着应儿一道,也到这射柳会上来玩儿来了。”
卫若水见她不紧不慢地啰嗦一大堆,早已听得不耐。好不容易忍到此时,终于听她说到重点,还不待她说完,便举手一挥,叫把后头的马牵上来,飞身跃上马背,居高临下地看着王应儿道:“你是想叫我与你家兄长比试一番,是这意思?”
王应儿一手提着马缰,一手掩嘴娇笑:“三小姐果然爽利。只要三小姐与我家哥哥在这射柳场上跑一圈,不管谁输谁赢,应儿都会陪三小姐好好说会子话。畅所欲言。”
“好。”卫若水将头一点,扬鞭欲走。
自到场之后,一直忍着没吭气的吕宜武,此时终于忍不住了,出声唤道:“若水!”
卫若水双腿一夹马腹,驭马而去:“帮我看好小妹,送她去我二姐那。我一会便回。”
王应儿也翻身跃上马背,拿眼睛瞄了瞄一直安静立在一侧,从头到尾冷眼旁观的卫若子,呵呵一笑,不再说话,紧追着卫若水远去的背影,打马而去。
待扬尘落定,卫若子别转脸,对着吕宜武,静静地看着他。
吕宜武迎着卫若子若有所指的眼神,脸色微有些不自在。踌躇了一会,才道:“放心罢。王应儿的兄长自小与我交好,他知道我与若水之间……若水不会有事。”
卫若子眼睛睁得很大,一双眸子黑亮如星,一眨不眨地盯着吕宜武。眸色无波,平静淡定。
吕宜武沉默片刻,终于干咳了一声,说道:“我有事求你。”
卫若子弯了弯眼眸,笑了笑。
……
……
吕宜武遣退了身后的随从,领着卫若子远远地避开人群,顺着道旁排得齐整的青柳,慢慢地边走边说:“莫安之是当年骠骑将军公孙府里的五公子,这事你知道?”
卫若子轻轻点了点头。
吕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