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翩翩起舞的白纱中走出个年轻女子,约莫二十出头,脸蛋真是漂亮得没话说。
我眨了眨眼:“果真是个美人。”
白无常道:“这是美人的丫鬟。”
“什么?只是丫鬟?”那美人得倾城到什么模样啊。
丫鬟抱着胳膊怒道:“今天琴楼不开店,你们都瞎了眼?我们主子有事出去了,七月半之前不回来。要比美,先去排……”说到此处,正对上了骚狐狸的眼。
骚狐狸没放过这个机会,仰着尖下巴,朝她抛了个媚眼。
美人的丫鬟当场就踉跄了一下,红着脸又嚷嚷了两句就逃回白纱后。
我噗嗤笑了一声。
这一笑,周遭的鬼也笑了起来。骚狐狸像是有所察觉,转过脑袋看了我一眼。我愣了一下,他蝴蝶翅膀般的浓密睫毛抖了抖,朝我也抛了一个媚眼。
我的娘唉!
顿时有天灵盖被穿透的雷劈感,我打了个哆嗦转过身去:“无常爷,我,我们再看看别的街啊。”
逛了大半天,我和白无常又回到了回魂街。刚觉得肚子有些饿,白无常竟相当体贴地把我带进了那家冥府客栈。看样子是之前啃姑娘一事让他对我有些顾忌,既然如此,以后他稍微不安分一点,我便可以说些下作之事来蒙羞他。
看白无常跟长了两个脑袋的小二点好菜,我仿佛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但因为太累了便未多想,为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坐姿靠在椅子上:“今天我们算是把鬼界观光大半了吧?”
“不及一成。”
“啊?”
“我带你去的地方只是鬼最多最繁华的地方,城郊还有野鬼横生的荒芜之地。而且幽都只是鬼界的帝都,鬼界极东处有登天梯,极西处有孽障台,与阳间的交接处还有望乡台,都在不同的都城,怕是到你投胎都看不完。”
“没想到死人竟这么多,也不知跟凡人比哪个多……对了,说到投胎,我几时才能投胎?”
“魂都没还就开始想投胎,你人死了脑子也跟着死了?”
被人鄙视智力是个人都无法忍受,我扬了扬眉,开始挑衅:“我还是喜欢阳间一些。毕竟无常爷啃姑娘的风情常人难以理解。”
白无常果然又有些不自然了:“东方媚,你一姑娘家——”
“无常爷何必如此害羞,此乃人之常情。我说,你夫人难道就不是姑娘了?你难道不用啃她?”记得老爹说过,他成过亲。
“也是。”白无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还是拘谨得很。
不过多时小二端着热腾腾的酒菜过来,我看见食物的瞬间满腹翻江倒海差点当场吐出来:一个盘子里装的都是人的手指脚趾,油炸过,旁边还饰有厨子精心雕琢的萝卜花;一个盘子里装着几片新鲜的蔬菜叶,上面摆着两颗新鲜心脏;汤碗里全是红通通的血,密密麻麻的眼珠子混着方方正正的白萝卜块飘在表面滚来滚去;另一个盘子里装满了饺子,但半透明的饺子却渗着鲜血,里面软骨鲜肉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就连所谓的“酒水”,也是血淋淋的……
我倒抽一口气,捂着嘴,蹲在地上一阵干呕。
白无常拍拍我的背:“我看东方姑娘今天老把啃姑娘挂嘴边,料想你打算试试。你看,这盘子里装了好几个姑娘。”
他这样一说我干呕得更厉害了。他也不再劝我,继续贴心地拍我的背。过了好久,我坐起来想说几句话,但看到那些菜,再一次弯下腰去干呕。
“你放心,这些都是那些罪大恶极之人的肉,从十八层地狱直接送来,绝对干净。何况来了阴间,不会吃生肉会被其他鬼笑话的。来,我把筷子放你这。”
“无常爷,大爷,祖爷爷……”我手指发抖到连指一指那些东西的力气都没有,“把这些东西收下去,我再也不说你啃姑娘了,再也不说了……”
……
终于那堆血腥的东西被撤下,我靠在花窗的台前一身虚脱。白无常只留下了一杯热腾腾的血酒,又恢复了开始锐利冰冷的模样。
这睚眦必报的男人,真是太没气度了!
不过他说的话确实不假。我看了看周围,就算没吃人肉,吃的也是牲畜带血的生肉。从进来起那股浓浓的血腥味原来是这么来的。
大概客栈的厨子很久没做熟肉了,重新上烧好的菜一道比一道难以下咽。最后我只能跟只兔子似的啃白菜胡萝卜,许久都没敢转过脑袋去打望四周免得再吐。因此直到有人在我身边坐下,我才留意到这里有熟人。
旁边的少卿脸色有些难看:“媚娘,我派人调查了一件事,你听了可别太惊讶——谢必安其实就是这吊死鬼。”他看了一眼前方的白无常。
还未询问他为何突然出现,已被他这番话吓了一跳。刚想阻止他继续说下去,白无常已嗤笑一声:“整个阴间不知道我本名的人,也就你们这对夫妇了罢。”
“媚娘,你听到了么?”少卿直接无视他,“难道你真的要和这种人……”
我捂住他的嘴,及时阻止了大错的酿成。
在白无常收到聘书之前,我一定要跟老爹说清楚退婚之事。否则无常爷为阻止这场荒唐的喜事,搞不好会半夜化鬼干掉我。
“小王爷,我早说了,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堂堂十殿王爷却要给勾魂阴帅当小弟,换做是我,也会心有不甘。”
白无常端起玉杯喝了一口生血,唇边一圈艳红,笑容也变得邪气起来。我瞅着他那模样,觉得这话有点不大对头。赶巧儿他又将目光从汤少卿身上挪到我身上,用白布擦干净嘴角,一副闲雅清冷的模样:
“日后谢某人若有不足之处,诸如欠缺点啃姑娘的风情……”他顿了顿,笑意更深了一些,“还请娘子不吝赐教。”
“好说好说。”
我回答很快,但空荡荡的脑子里已吹过一阵虚风。
……
注释(1):常满灯,据《西京杂记》载,是西汉工匠丁缓制作的铜灯,装饰有七龙五凤,并衬以芙蓉、莲藕等,外形华丽美观。因为本文背景是在阴间,故把常满灯杜撰为“常满幽灯”,龙凤原为祥瑞之兆,这里则改成“蟒”和“狰”。 狰是《山海经》中的一种野兽,形状像赤豹,长着五条尾巴和一只角,发出的声音如同敲击石头的响声。
第三章 还魂(二)
“你们在说什么?白长舌,‘娘子’岂是你能叫的?何况一女侍多夫成何体统!”少卿虽然比较单纯,但危机意识是本能。他靠近我一些,用胳膊护住我。
白无常还是笑盈盈地:“王爷总是视科律如无物。阴间和阳间可不同,不论是一夫多妇还是一妇多夫,都是合法的。是否接纳我,这可要请教娘子和孽镜大人。他们若同意你又不满,你走便是。”
少卿道:“休想!”
我道:“为何阴间就可一妇多夫了?”
“娘子在幽都也走了几条街,应该看得出鬼和人不同,多有骨骼奇异又无人形者,一个丈夫是不够用的。”
“骨骼奇异与成亲有何关系?”我端起清水喝了一口。
“打个比方说,有些男鬼只有一颗脑袋而无身子,那妻子必然不满。再者,有的妇人鬼身上长了五十对……嗯,乳,一个丈夫必然也是不够的。”
我差点一口水喷在少卿脸上:“咳咳,无常爷,这里空气不大通畅,这话咱们以后放外边说。”
“媚娘又不是什么骨骼奇异之鬼。”少卿看了我一眼,又咕哝道,“照顾你我一个人就能行,老丈人他何必支这长舌吊死鬼给我添乱呢。”
白无常拿起哭丧棒转着看了看,不紧不慢道:“王爷现在图口头之快,将来日子怕要过得不安生。常言道,卸了磨才好杀驴,不是么。”
“我说的句句都是大实话,你倒是说说看,我哪里错了?”
“谢某若是吊死鬼,那小王爷恐怕是产妇鬼。”
“本王明明是一男人,几时又成了产妇鬼?”
“待妻如子,一天嘀嘀咕咕神神叨叨,说小王爷不是产妇鬼怕别人都不信了。”
“原来如此,本王向你陪个不是。”见白无常神色缓和了些,少卿挑衅地看了他一眼,“无常爷不是吊死鬼,是吊死弃妇鬼,嫉妒心强,尖酸刻薄,还怨气十足。”
白无常难得也有些恼了,锋利的视线扫在少卿身上,开口果然又没句好话。
本来想劝劝架,但想想这分明是两个男人之间的战争,有没有我他俩都能争起来。我乃身外之物,实不该介入当磨刀石,罪孽啊罪孽。
此后我找了老爹,跟他大致说了下自己想退婚的事。老爹叼着根长长的烟杆,在烟雾缭绕的麻将桌前捏了捏自己的胡须,意味深长道:“媚媚,你可知道,这做人呢,就跟钱是一个道理。”
我愣了一下:“女儿不懂。”
“你看看这铜板,都是爹方才从纸币行换来的。”他丢了一枚阴间的铜板给我,“这些啊,可都是为父的老朋友们烧来的。没有这些个异姓兄弟,爹也赌不到今天。”
我很不解地望着他。他用烟杆敲了敲铜板:“这铜板内里是个方,外头是个圆。咱们做人也得这样,内在方方正正有棱有角,外在圆圆滑滑八面玲珑。”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老爹经历的多了,说的话总是有几分道理。只是我不理解这与我想退婚有何干系。
“在男女之情方面也是同一个道理。为父知道你一心惦记着杨云那孩子,为父也惦记他。但既然这条路走不通,咱换条路走,把另一条路看清楚了再说。先别那么快做决定,刀切了豆腐不两面都是光么。”爹抽了一口烟,一副销魂欲死的享受样,“自摸。”
阎王爷和牛头马面顿时脸色大变。
……
老爹晚年在朝廷有个外号叫“属泥鳅的老王八”,一则又圆又滑,二则坚忍善待。可以说他早年的时日都在等待中度过,忍功一流,却因不通事理愤世嫉俗摔了大跟头。吃了教训后,他的迟暮之年可以说是光溜溜的一点棱角都没有。若不是嗜赌成性死在了麻将桌上,我们家将来必定光宗耀祖。
老爹中年时期死了两个儿子,因此对我是格外溺爱。能让他瞧上眼的女婿真是没几个,再是德才兼备的都可以被他说成马勃牛溲。谢无常很难得受了他的青睐,他天天巴望着我成为无常夫人,退婚一事怎么都拖着不理不睬,这实在有点难办。
不过到了新鲜地方日子过得就是要快些,只一条回魂街都够我逛了个酣快。而且自从安定下来,谢必安和汤少卿便成了停云阁的常客。若没撞见还好,一旦撞到了,他俩就成了俩刺猬,你戳我我刺你,可以闹腾个一天一夜还不消停。
转眼间七日过去,七月半到来,我本来想叫老爹陪我去阳间走走,但老爹说他和阎罗王有“公事”要办,临阵逃脱了。
七月初和七月半是鬼节的初始(2),在这两天里,很多平日不得进入阳间的幽鬼怨念深重,时常会在人间吃人闹事,或者弄点生人骨肉偷偷带回阴间。因此谢必安需要勾的魂比平时多,少卿需要处理的命案也比平时多,所以在午夜把众鬼送回阴间之前,他们是真的有公事要办。不过少卿向我承诺说工作一完成立刻来找我,他要亲眼看见我从蓝幽幽的水鬼变成艳丽的夜叉鬼。
顺带一提,小王爷和无常爷经过无数次争执磨合后的结论,便是让我还魂后进阶为夜叉。
夜叉是阴间的著名恶鬼,还是天龙八部之一,工作有点像阳间的武官,一般是看守鬼门关和巡逻街道以维持幽都治安,简单轻松俸禄高,是个相当好的鬼种。
男性夜叉鬼很好,霸气十足。
但女的夜叉……似乎就有些不那么动听了。
不过之前从别的鬼那里听说了,还魂后通通关系,似乎很快就可以转世投胎。这阴曹地府逛一逛是不错,但生活下去我还是不大乐意。所以这母夜叉是不用当太久了。我打算疏通疏通老爹给我弄个好胎去超生。
在彻底变成母夜叉之前,我打算好生享受水鬼最后一夜。出鬼门关的时候,我又遇到了崔判官。
他拿着兔毫笔和命簿,很是礼遇地朝我行了个礼:“王妃今天还魂日,过了这个门,上了忘川就会自动变成人型散魂,午夜后便可通过意念幻化鬼身。寻常散魂不可以化作人身,但王妃是王妃,可以随时变成人形在阳间走动。只不过记住了,不可让凡人发现你是鬼。要说平时都罢了,多少有那么一两只鬼会上去闹事,轻则放重则罚,现在七月半可是在节骨眼儿上,你若顶风作案,便是丰都大帝都保不了你。王妃别怪下官多嘴,下官这是丑话撩前面了。”
“我知道了,多谢崔大人提点。”我瞧了瞧外面的奈何桥,“那今天要过桥么?”
“只有投胎的鬼才要过奈何桥。王妃是鬼,无需过桥,直接从忘川乘船去阳间即可。”
“那为何桥上还有那么多鬼?他们都是去转世的么。”
“有的是,有的不是。”崔判官用兔毫尖点了点桥上的白发老人,“就他,他在这里等了三十多年,但还是没转世,王妃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摇头。崔判官道:“前世尘缘未了。不知道王妃可否听过这么一句话,‘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他刚才从阳间回来,因为妻子还活在阳间,所以要等妻子一起来投胎。”
“如此这般情深意切。”我深沉地点点头,“不过,要等也是他自愿的吧。如果他要投胎,也没人可以拦着不是?”
“王妃所言甚是。”
“那如果没有尘缘的人,是不是立马就可以投胎了?”
“王妃聪明。”
“那我今晚还了魂就去投胎。”
“唔,这原则上说是没问题的。不过投胎转世可是阴间的头一桩大事,就跟阳间的死人下葬一样,所有投胎的鬼魂名目都要丰都大帝亲自批下才可通过。王妃的死法没问题,时间却有点问题。如果丰都大帝批转世簿的时候闲过头了去查生死簿,发现你的死期被改过,知道你原本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却逃了狱,恐怕得进无间地狱。”
“什么是无间地狱?”
“王妃应该知道的,哪个监狱都有个死牢。这无间地狱就是阴间的死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