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跟看个蛋一样。
吝啬酒鬼把酒壶砸了过去:“老板娘,你这酒不对!”
“哪里不对,不就是……”接到手里凑到壶口一闻,花蝴蝶没音了。
恶人谷的糙汉,喝的基本都是一种酒。
纯,烈,就算入口平缓,后劲也是十足。
不然不够爽。
而她手中的这壶,却是个例外。
少谷主要的十洲春,是恶人谷里谷主唯一准他喝的酒。
花蝴蝶算算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大错已成,听天由命?
不禁悲从中来,好生壮烈的情怀啊。
平安客栈的二楼场地宽敞,但因了莫雨自带的免打扰气场,所以空空荡荡的就坐了他们两人。
吃肉喝酒,武林豪情是也。
自来恶人谷,穆玄英的食量就没小过,基本是秋风扫落叶,片渣不给留。
莫雨听穆玄英讲话,越闷头喝酒头就越闷。
看着现在的毛毛,晃晃悠悠地就又想起那个在流浪时,拿着自己给的馒头只咬了两口就说饱了,然后硬要自己继续吃完的毛毛。
谁也没想过还有现在这样的光景。
人总是憧憬着自己所没有的,饿的时候想吃饱,一旦能吃饱了,就又有了别的企求。
“小雨哥哥?小雨?”见莫雨的头低得就要砸到桌子上了,穆玄英赶紧伸手垫了上去。
好家伙,掌上的温度快能馏个大饼了。
产生这种想法的穆玄英,显然还没吃饱。
莫雨的状态明显是醉了,穆玄英心想,他酒量果然太浅,不过所幸酒品不错。
阿嚏。还没想完,屋顶上就传来一声喷嚏声。
莫雨腾地一下就站起来了。
穆玄英被吓了一跳,再一看莫雨的脸色,果然醉得红通通的。
但是那眼神,可就黑呼呼的了。
莫雨抬手,一掌击向发出声响的屋顶。
这几天来的轮番监视,终于让他忍无可忍。
看到莫雨起身,影与烟立马退后,只听碰的一声,方才的落脚处现出个一掌大小的破洞。
烟看着影的眼神里只写了八个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影揉揉鼻子,这感冒打喷嚏,也不是他能控制的啊。
来不及说话,脚下气劲鼓动,听得他们的脚步声,莫雨又一掌打了上来。
莫雨本来只听见一人声响,谁知这一动,发现还多了一个。
于是他的火也翻了一番。
听声辩位,掌力追击,憋了几天的火,这下泄得可真是畅快淋漓。
穆玄英此时没内力在身,非常有自知之明地站旁围观,然后啪的一下,被一个瓦片砸到了脑袋。
他被砸得头歪了歪,疼了只好自己伸手揉了揉。
破碎的瓦片噼里啪啦前仆后继,穆玄英的脑袋接二连三中弹,再这么下去,不被砸成傻子,也要被砸成筛子了。
他向左右看了看,然后靠着墙坐了下来。
最后伸手拉过一旁的桌子,把自己遮住。
这样就安全了。
过了会又有点无聊,于是把手探上去,抓了一把下酒的花生,吹了吹灰,就这样蹲在桌下,一边磕一边等。
屋顶的洞越来越大,影和烟步步后退,眼看就要退无可退。
听到声响,楼下已经聚集了一大批凑热闹找乐子的恶人。
待莫雨拆了整个屋顶,他们就只能跳下去了。
烟当然毫无压力,但影可不想成为万红丛中一点绿。
十万火急,急中生智。
“快跑啊!”影突然拉着烟纵身一跃,振臂高呼,“少谷主!发病了——!!”
烟被他风筝一样强拽着,所有鄙视的眼神都转成了震惊。
我的兄弟,别玩这么大啊!
果然,影那句话入了众人耳朵,就如同饺子下了油锅一样,瞬间炸开了。
记忆长存人心,惨剧时时在目。刚刚还团结一致不见热闹死不休的恶人们顿时如潮水一样地退散了。
能飞的展开轻功就飞,不能飞的撒开丫子就跑,总之你推我一把我踹你一脚,嗷嗷叫着四处逃窜。
烟和影趁乱而下,脚下哇呜一声哀鸣,也不知踩着谁的脸了。
听闻雪魔卫快报,王遗风火速赶到。
一路直入平安客栈二楼,只见二楼已成了露天雅座,满地狼藉里,莫雨靠在穆玄英怀里,头枕着他的肩膀,似乎已经平静下来了。
“他发病了?”王遗风切入重点。
“没,就发了会疯。”穆玄英答,“酒疯。”
“他喝酒?”王遗风皱了眉,“谁给的?”
“老板娘花蝴蝶!”字正腔圆,穆玄英迅速把人给卖了。
莫杀跟在王遗风后面,此时走上前,担心地喊了一句少爷。
“他醉了,现在睡着了。”穆玄英抱着莫雨,自言自语般笑着念道,“原来小雨哥哥这么好玩。”
陶寒亭守着楼梯口,瞧到楼下还有敢偷着摸探头观望的,一个板凳就砸了过去。
“既然睡着了,那你就带他回小少林吧。”王遗风上有余力好言交代,“剩下的,等他醒了再说。”
“好嘞,王大叔你就放心吧。”穆玄英打完包票,上揽住莫雨的背,下勾起莫雨的腿,一个打横就把他抱了起来。
莫雨的头靠在他胸前,长发就撒在他的臂弯间。
雄纠纠气昂昂地走了两步,发现面前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对。
徒弟被对家少爷公主抱,王遗风花了点力气,才忍下了扶墙的冲动。
“莫杀,你……你去……”王遗风缓了会才说出话来,“教教他,带人回去,还……还可以用扶的……”
点了点头,莫杀飘魂儿一样地过去了。
莫杀从不认为自己粗犷的外表下会有着一颗纤细的心灵。
这简直就跟你拥有着暴长的血条,结果上面显示的数值却只有八十八点一样坑爹。
莫杀知道自己是老了,但谁没年轻过?
在他的年轻岁月里,那也曾江湖鬼影,风里来去,编入了床头故事集,吓哭过疯闹熊孩子。
而且,他还看守过世间最惊心动魄的尸菜田,养大了谷里最翻天覆地的小少爷,此等功勋,放眼天下,几人可有!
就是这股子自豪劲儿支持着莫杀,让他绝不承认自己是个容易伤感的人。
前辈有令,后辈从令。王大叔既然发了话,穆玄英也就很乖地放下了莫雨,改抱为扶。
他的左手圈过莫雨的腰,莫雨的右臂圈过他的脖颈。
相扶相持,仁剑,果然懂得“人”之奥义。
莫雨的脚下踩着棉花,小少林那条笔直的小道,愣是被他走出了迂回的轨迹。
颠颠簸簸,摇摇晃晃,莫雨把眼睛撑开了一条缝,缝里看世界,好个一线天。
“少爷……”见他醒,莫杀反射性伸手,想接过自家少爷。
穆玄英自被王老大诚意指点过后就很很乖,不躲不拦,不跟他抢。
但莫大少爷就不乖了。
“啪”的一下,随手打掉了莫杀伸来的手。
晴天一道霹雳,莫杀脑门生花。
那瞬间,受伤,真的很受伤。
莫少爷捅了别人一记软刀子,自己不痛不痒,头一歪,靠在穆玄英的肩上继续呼呼。
穆玄英笑了下,揽着他又走了几步,没见莫杀跟上,便回头看了一眼。
莫杀正呆站在原地,那悲伤,简直要逆流成河了。
自己守着少爷长大,长大的少爷居然不要自己。
天地凄凄,无以为继。
不如归去啊……
莫杀摇摇晃晃要走,手边袖子一紧,居然是穆玄英拉住了他。
自穆玄英来恶人谷,莫杀就没给过他好脸色。
白吃白喝白住,霸了少爷的人,还分了少爷的床!
莫杀寂寞,莫杀忧伤,莫杀整个人都要得抑郁症了。
所以他的脸色很不好,可以的话,他想对穆玄英插旗。
但是穆玄英不跟他插旗,他对他施展了表情动作——坐。
穆少侠顶着和善谦恭的金字招牌,扶着莫雨席地而坐,然后对莫杀拍了拍自己身边。
莫杀人高马大,体型都快有他两个了,被他这样温和地看着,不自觉就像只大型犬一样温顺地坐了过去。
恶人谷所缺乏的人文主义关怀,被穆少侠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对莫杀说,你别在意,小雨他就是这样的人。
表面上冷淡淡没有好脸色,心里对亲近的人不知道有多在意。
我和他流浪那会,他处处护着我,外人谁都不信。
可我这几天看得出来,他很信任王谷主和你。
莫杀不自觉挺胸,那是,少爷当然信任自己,整整十年,除了谷主,就属自己最关心少爷了。
穆玄英笑着,一字一句清晰地说,你跟王谷主在小雨心里,肯定都是最重要的亲人。
他的声音是春风过境十里温润,莫杀不仅听得舒坦,还有点感动。
他说自己是少爷的亲人,嘿嘿,亲人……
莫杀想,真看不出来,这对家少爷外表可恶,内在居然是个治愈系的。
穆玄英拍了拍他的肩,扶着莫雨又站了起来。走了两步大概觉得不顺手,一个横抱又把莫雨抱在了怀里。
连谷主都深感目害的公主抱。
莫杀看到了。
但他居然没觉得扎眼。
变得顺眼了的穆玄英,做什么好像都顺眼起来了。
连跟少爷在一起的身影,都和谐了好多。
莫杀奇怪,怎么自己以前就不这么觉得呢?
他不知,众生万象,就是这般唯心而已。
回了小少林,莫杀就忙着烧水去了。
平安客栈那一闹,不论是莫雨还是穆玄英,都不可避免地被灰盖了满头满脸。
莫杀烧好一大桶水,又要去烧另外一桶。
穆玄英喊住他让他不用再忙了。
他与莫杀合力把醉醺醺的莫雨扒光,然后丢进了浴桶。
热气蒸腾,晕乎乎的莫雨毫无抵抗地进了浴桶,那就跟面条下了锅一样,哧溜一下就滑进去了。
穆玄英吓了一跳,赶紧把他捞了起来。
他的双手手掌贴着莫雨习武之人紧绷而沾染水渍的皮肤,炙热的感觉几乎就要烫伤他的手心。
莫雨的头靠着他的胸口,从穆玄英的角度看去,只瞧得那一头长发湿哒哒地贴在背上,切合着脊背流畅的线条,与周围皮肤对照,一片触目惊心的黑白分明。
穆玄英的呼吸猛然紧了一下,他说莫杀,你照顾他,我我我,我外面去冲个凉。
穆少侠交了手,以英勇无畏的姿态大步奔了出去。
七
南屏山一役,穆玄英失踪了十多年。
这十多年里,谢渊四处找寻两茫茫,找不着,愁断肠。
后来不知算不算是天意,让穆玄英在紫源山坠了崖后,直接砸在了崖下仇大苦深追着红衣教报仇的张思远的脸上。
然后他就被张思远和欧楚朗带回了浩气,终于偿了谢渊多年的心愿。
浩气盟好山好水,风景秀丽,可惜再美,也不是熟悉的那个模样。
穆玄英刚来的时候很安分,谢渊以为是他的腿伤所致。
客观因素,硬件要求,自然勉强不得。
可等腿伤好了,还依旧宅着,谢渊就放心不下了。
人不动,那是要出症的。
于是老惯例,找来军师商量商量,两个一没成亲二没娃的大老爷们一合计,得出的结论是,缺乏童年,少年老成。
其实穆玄英也是有童年的,只是稻香村覆灭,童年也就被迫中断了。
谢渊将穆玄英视如己出,不仅要他活着,还要他活得好。
于是当即召人开了个小短会,会后浩气七星,谁也别想闲着了。
那时候,在浩气盟长大的孩子,都无比羡慕穆玄英。
一样是跟小伙伴玩耍,但人家的小伙伴就是不一样!
有盟主带他骑马遛弯,军师陪他上树捣蛋,司空给他烤鸡加餐,月弄痕为他新衣装扮。
到了晚上,还有张桎辕给他讲床头故事解闷解烦。
另外只会打架的可人不能跟他打架,就索性陪他累了发呆;而只会捉迷藏的影,就专门跟他捉迷藏。
虽然最后结局经常是两天后穆玄英都忘了这码事,影也没有被找到,只能苦苦守在原地,望穿秋水。
这样玩了两三年,穆玄英果然童年充实,开始阳光灿烂了。
他已经很少再上树捣蛋,也不需要谢渊再带他骑马,他会自己抓鸡烤鸡,也不用再听床头故事了。
在谢渊等人的眼里,他永远是孩子,但是也不能老当他是孩子。
他需要习武,他需要修文,他需要心性坚韧,他需要思虑宽远。
将来,他还要坐上浩气盟的第一把交椅,江湖叱咤,举手风云。
但他总归还是穆玄英,会叼着稻草翘着二郎腿,躺在草地上将双臂垫在脑后,悠哉哉地晒起太阳。
可人陪他发呆发久了,也会想说点话。
比如毛毛,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情。
可人的本意其实是问他,与其这么无聊地呆坐,要不要切磋下活动活动筋骨。
穆玄英被晒得懒洋洋的,自然不想动。
阳光暖融融,照得人心里也春光明媚。
十七八岁可以做的事,除了步江湖看世情,还可以有很多很多。
“我想去恶人谷找小雨。”穆玄英说,“然后打完攻防,就一起去小苍林。”
“去小苍林?”可人顺口问道,“做什么?”
穆玄英转头看她,眼睛眨了眨,溜溜圆晶晶亮:“如果他不反对,那就牵牵手,谈谈恋爱?”
可人闭了嘴,她觉得,玄英最好也闭嘴。
以后还是一起发呆吧。
穆玄英蹲在井边,上衣一脱,一桶凉冰冰的井水兜头浇下。
脑袋充血尚能用意志力压压,但这下面充血……可就不是意志力说的算了。
穆玄英甩甩头,抖下一串水珠。然后“唉……”地长叹口气,继续往脑袋上浇水。
他没有一刻忘记过自己身在恶人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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