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世上事便是如此,差之毫厘往往便谬之以千里。郎达磨立虽并未看不起岳大官人,但在他想来,一个汉人再厉害,又如何可能厉害到,了解吐蕃宗教势力的底细?
他不知道,便是这一疏忽,却让他所有谋划,几乎尽皆付诸东流。
第141章:逼问(1)
第141章:逼问
觥筹交错,蠡角鼓鸣。不同于中原之地的饮宴风格,在这极西高原之地,丝竹管乐那般委婉缠绵之声不再,代之而起的,便全是豪壮激烈的乐章。
红山宫的最大偏殿中,此刻一派热闹景象。数十张案几分列两边,各以毡席铺地为座。
最上首两张案几以八字摆开,左首主位由郎达磨立坐了,随后依次便是大论阿旺平措、小论坚赞额勒、内大论次仁欧珠、整事大论益西徳吉、外事大论尼玛达瓦,以及臧茹大将占堆杰布和各级武官文臣。
而右首最上,自是姬罕答端坐其上,与郎达磨立不分轩轾。如此安排,也让姬罕答心中喜悦,面上便显出快慰之色。
依次随他而坐的,第一位不是王子姬连,却正是恩义王岳陵岳大官人。岳陵之下,才是姬连和水生二人,再往后,便是戎族所来各队头目。只是相对于对面庞大的官员团队,这边便显得稍有单薄。
奏乐之人皆排在席位之后,大厅中间,众歌姬蕃女扭腰摆臀,随着劲急的鼓点,晃出各种姿态。这般舞蹈均取自原始劳作、射猎之中,众舞者锗面泥唇,充满强烈的异域风情,偏又腰肢柔韧,一眼看去,直如恒古的天魔之舞,令人望之不由便心悸气促,似是能勾起心底最原始的一股欲望。
案几上大盆大盆的整牛整羊,各种奶酪、肉羹,混杂着糌粑和青稞酒的气味,混成特殊的香气,让岳大官人倒是大开了眼界。也不管旁人眼光,开席之后,便两手齐出,大快朵颐起来。
若放在中原地方,他这般作为,实在是大失观瞻,说不得就要被人诟病。但在这异族吐蕃之地,却正符合此处氛围,由是倒令众吐蕃大臣,大生亲近之感。
待得厅中一曲舞毕,郎达磨立挥手令其退下。举盏向众人敬酒,姬罕答等人欣然从之。一碗饮罢,郎达磨立放下金盏,含笑道:“此番大王回归,实为我吐蕃上下所望。今且放怀宽饮,将息几日。待到明日,小王当广发诏旨,使各部来朝,同议大王为我吐蕃共主之事,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他此言一出,大厅上忽的一静,戎族众人都是眼神热烈起来,郎达磨立一边人,却是神色各异,占堆杰布更是两眼中闪过狠戾之色。
姬罕答目光微微扫过众人,淡然笑道:“赞普哪里话来,姬罕答流亡之人,此番回归故土,不过是叶落归根罢了。姬氏一脉,虽王族,但远离外境多年,今日吐蕃兴盛,皆赖赞普率各部大人艰辛打下。姬罕答但求能保的王族之名即可,至于其他,却大可不必了。”
郎达磨立闻言不由微微一怔,他方才固然只是试探,却没成想姬罕答回答的竟是如此坦诚。目光在姬罕答面上一转,眼底不由悄然滑过一道疑惑。
随即仰天打个哈哈,摇头道:“大王差矣。姬氏乃我西北各族共主,此天下共识也。郎达磨立真心拥护,想必此也是我吐蕃百万臣民所愿,大王无须多疑。”
第141章:逼问(2)
姬罕答眉峰微不可察的一皱,心中不由的暗暗叹气。当日决定回归之时,他便考虑到会有今日的局面,方才所言,已经尽可能的阐明了自己的立场。只要你们能优待我王室成员,保持一个明面上的尊崇就行了,王族绝无染指吐蕃之主的心思。
只是,他固然是这么一番心思,但他的地位天然便摆在那儿,又那容得旁人不去多想?方才一瞬间,郎达磨立眼底一闪而逝的幽光,还有下面众人或显露、或隐蔽的敌意,都让他一颗心不由的沉了下去。
此番回归,究竟是对是错?姬氏一脉终将走向何处?到底能否得保平安?一时间让他忧心忡忡起来。
“大王,这便是你的不是了。嗯嗯,赞普也错了,大错特错了!”
正自烦恼之际,耳边却忽然突兀的冒出一个声音。那声音含含混混的,不但张口就说他的不是,甚至连郎达磨立都一并拉了进去。
包括姬罕答在内,众人都是一愣,循声看去,却见岳大官人正自将一大块肥嫩的羊肉割下,抛入口中大嚼着,脸上满是满足的惬意,彷佛刚才那声不是他发出的一般。
姬罕答心中一喜,他对岳陵本就抱着极大的希冀。虽然今日初见郎达磨立时,岳陵便坦言不插手王室之事,但姬罕答却知道,他那句私人之交,可也绝不是随便说说的。否则,又何必一路相随而来,而且又应了自己的邀约,登车与自己同行?
此刻眼见他果然出声,不觉中,忽然大有一种轻松之感。当即只嘴角含笑的看着他,也不出声催促。
他这沉得住气,郎达磨立却是心中猜疑不定。目光在二人面上来回瞅着,却是丝毫没见所得。
眼见姬罕答不说话,而这位冷不丁蹦出一声后的恩义王,却只顾着大嚼,终是耐不住性子,干笑一声,抱拳道:“呵呵,恩义王方才之言是为何意?说大王的不是在何处,本王又怎么大错特错了?”
咕咚,岳大官人没急着回答,却先伸手端起大碗喝了一口,将塞得满嘴的肉送了下去,这才舒服的吧嗒了下嘴,笑嘻嘻的点点头道:“对嘛,这凡事有问有答才有趣嘛。就好像讲故事一样,没有捧哏的,那讲的人哪还有兴趣说下去?赞普果然是个妙人,深通此道。大王,你这方面,却要好好跟赞普学习一下才是。”
满大厅人本正自竖着耳朵,要听他究竟有何高见,哪知先听到的,却是如此完全不搭界的一通,不由的一时个个面面相觑。
姬罕答也是一愣,随即却只是苦笑点头。这位半路相认的恩义王,貌似从相见之时,就没按规矩出过牌。不然,也不会有两人一场厮打,最终结下情谊了。
郎达磨立却是愣怔之余,随即一头的黑线搭下。麻痹的,老子摆下大宴,步步小心的紧张半天,怎么到了你这儿,却成了讲故事了?还我深通此道,老子深通你妹啊!你以为我很闲吗?
他久在上位,地位尊崇,可不似姬罕答一般,虽承嗣王位,却因族群没落,而渐渐趋于平凡心。是以,对于岳大官人这般显得极随意的应答,心中不由的便有些不爽。
只是他不爽归不爽,但却天生深沉,面上不过微微一僵,随即便又展颜一笑,连连点头不已。狭长的眼眸因着笑容,使得略显肥胖的脸颊上挤,让人看不到一丝眼神儿。
“敢问大王与赞普,你们相对于吐蕃百万民众来说,该当是什么人?”好整以暇的又夹了一筷子奶皮子扔进嘴里,微微嚼了嚼,岳大官人这才转头问道。
姬罕答和郎达磨立同时一愣,完全不明白他问的什么意思。岳陵叹口气,摆摆手道:“我的意思,相对于吐蕃万民来说,你们是什么地位?”
这个问法,便有些极为敏感了。郎达磨立细长的眸子,蓦地闪过一道精光,抿了抿嘴唇,却将目光看向姬罕答。
姬罕答也是暗暗皱眉,心中暗骂。方才郎达磨立扔出那些话来,不就是在变相的逼问自己吗?自己身为王族,方才的回答,已经算是丢了身份了。你如今却还要更进一步的挑明,这到底是帮我还是帮他啊?
他心中不由的有了些恚怒,眼见众人屏气凝息的都看着自己,眉峰越皱越紧,沉吟半响,面上忽然现出一片坚毅之色…
第142章:完全搞不明白状况的建言(1)
第142章:完全搞不明白状况的建言
“我姬姓一族,承自上古三皇,顺自五帝,向为王族。某虽不屑,不敢辱先祖之名!若尝以此论,放之如今,可算戎羌名义之王。赞普有大功于民,建国立业,开未有之疆土,可称吐蕃实际之君!如此答案,诸君满意否?”
姬罕答沉声而言,虬髯满面的脸上,忽然激现豪迈之色,几句说完,虎目圆睁,雄壮的身躯上,猛的爆出一股睥睨之气。
王族有王族的骄傲,王族的骄傲不容人轻亵!如果为了苟活偷生,便要以王族的荣耀为代价,那么,姬罕答宁愿放弃生命,也要为荣耀而战!
因为这份荣耀不只是他一个人的,而是整个古戎王族的!是先祖的,是每一个古戎族人的!
深沉的语声在厅中回荡着,寂静中有嗡嗡的回声微颤。右边列席的众戎族族众,在片刻的寂静后,忽的同时随着王子姬连就席上跪倒,齐声唱道:“先祖的光辉不灭,如岐山之巅的烈日长存,我愿为你马鞭的指向而战,我的王,我愿做你胯下的战马,永远为你奔驰。”
此次随着姬罕答赴宴的戎族之人,不过区区十余人,但便只是这十余人,此刻异口同声的唱和,竟如同千军万马一般。整个大殿都被这股声浪震的一阵抖颤,簌簌的一阵轻尘落下。
厅中郎达磨立等人面色尽皆剧变,便是那个最莽撞的占堆杰布也是面色阵阵的发白。
姬罕答面上显出激越之色,待到众人呼喝唱完,这才大手一挥,止住众人。
郎达磨立狭长的眼中,流出掩饰不住的震骇,半响,才勉强咧嘴一笑,强自抚胸躬身道:“大王天威,我戎羌重振往昔荣耀,指日可待,可喜可贺,真可喜可贺!”口中说着,眼神却与阿旺平措微微一对。
阿旺平措脸上皱褶堆的越发紧密起来,对着郎达磨立的眼神,只微不可察的略略一点。
“咳咳,吓我一跳,要不要这么严肃?我不过就是问问,想让你们自己知道自己的定位嘛,这又唱又吼的。”
就在众人尽皆心情激荡之际,偏偏那个带着些懒洋洋的声调又起,顿时将厅中肃穆的气氛,破坏的殆尽无余。
这会儿包括郎达磨立在内,甚至都有种想要咬死发出这声儿的那主儿的冲动了。所有人都怒目望去,却见岳大官人满面幽怨,自顾拿手好一通揉了揉两只耳朵,这才转头对姬罕答和郎达磨立点点头,呲牙道:“看来你们都还是很清楚自己的定位嘛。那,既然都明白了,那也就不用我再赘言了吧,咳,那个,赞普,你干嘛一副这种表情?我说的,难道你还不懂吗?”
没去看姬罕答,岳大官人这会儿只冲着郎达磨立问道,却让郎达磨立觉得头顶阵阵鸦鸣,呱噪不已。
用眼神看看身旁的阿旺平措,郎达磨立只努力咧咧嘴,干脆往回一缩,不说话了。
第142章:完全搞不明白状况的建言(2)
麻痹的你有说什么吗?你说什么了?就来问我是不是懂了。我懂个屁啊懂,老子好歹一国之主,跟你废半天话,那是给姬罕答面子好伐?这小子说话完全不着调,再跟他说下去,郎达磨立感觉自己实在是太掉份儿了。
嗯,不但掉份儿,其实郎达磨立是怕,怕一直这么下去,到头来自己会不会怀疑自己的智商了。
阿旺平措得了自家大王的示意,嘴角就是微微一抽,话说任谁对上这么个思维跳跃的毫无脉络可循的家伙,也会头疼的。
“咳咳,那个,嗯,王爷恕罪,对于王爷方才所说,我家赞普自是明白的。但下臣却是愚鲁,实在还没搞懂。还求王爷说的详细些,也好使得下臣日后辅助赞普更明确些。”
老阿旺心头滴血,老脸臊的通红。曾几何时,自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竟有这般低头下气的时候。
岳大官人脸上闪过诧异,那毫不掩饰的失望,看的老阿旺很想一拳打过去。
“没懂?嗨,其实很简单啊。既然他二位都是王,差别不过一个是精神领袖,而另一个却是实际领袖嘛对不对?那既然是这样,就该携手与共,还要各负其责才是。像刚才那样,一个说要让另一个完全接手,另一个却紧着往外推责任,都想舒舒服服的往后缩。这样怎么行呢?这是一个君王该有的态度吗?我说他们错了,便是错在这里了嘛。我说的这么明白了,你可懂了?”
岳大官人眨着眼睛,扑闪扑闪的,说不出的真诚耐心。老阿旺快要哭了都。
“那个,敢问…。敢问王爷,这携手共进,咳咳,是如何个携手共进法?那各负其责,又是个怎么的各负其责?”
老阿旺只觉心中阵阵的发堵,强打着精神,橘子皮般的老脸上,如同开了染坊一般,老半天,各种颜色陆续登场后,最终维持在一片惨白上,这才抖着手擦了擦额头,颤声问道。
妈的,不待这么玩人的好伐。你挤牙膏吗?就不能一下子把话说清楚?这说一藏二的,换个人的话,老阿旺估计自己很可能直接掐死丫的。再要么,直接一巴掌将其掴出去算完,懒得听他这颠三倒四的白活。
可是偏偏眼前这人不行,丫的顶着个古戎王族恩义王的大帽子,哪怕就算他真的说的废话,既然问到了这份儿上,也得问个清楚明白才是。
“哦,这个啊,很简单啊。你看哈,比如大王吧,虽是精神领袖,好歹也是领袖不是。既是领袖,就应该为臣民谋福利的对不对?他可以不管政务,但应当力所能及的去做些别的贡献。如今已然回归了本土,有了赞普和民众强大的后盾,他便不再是往日那般势单力孤了。所以,再次站起来,走出去,或弘扬佛法,或利通南北,在让吐蕃人民精神生活提升的基础上,也要有些物质上的提升,这样,才是一个合格的领袖嘛。至于说赞普,他便应该努力管好全境政务,一边为大王做好后勤支援,一边还当志存高远,将目光放在稳定地方,保境安民上。比如大王先前离开的地方,那里既然是大王当日持有的领土,自也当算是吐蕃的地界儿啊。如今听说还被那帮恶徒占着呢,这要传扬出去,赞普堂堂一国之主,吐蕃的实际之君,岂不让人耻笑?自家大王的封地,都被敌人占去了,他却不能为之取回,唉,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反正,这种事儿放在我们大周,那是绝对不能忍的。”
岳大官人这次倒不卖关子了,张开嘴坐在那儿,滔滔不绝的一通说,直听的众人又是迷茫又是摸不着头脑。
要说他是为了姬罕答吧,偏偏他说让姬罕答去弘扬什么佛法。不但如此,听那意思,竟似乎还有让姬罕答去管理商业的意思。
吐蕃之地这些外族,虽不似中原那般歧视商人,反而都是极尽逐利之事,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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