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金的手也渐渐发烫,掌心隐约生出汗来。她一扬手,拂去对方身上所有的遮蔽,之后便迫不及待地凑上去,再度以唇舌丈量、品味。回想起一直以来的克制和逃避,张金真真佩服自己,居然有那么好的定力。然而此时此刻,她似乎是急着赶着去拥占身下的人,生怕稍微迟些就会错过时机,错过自己的勇气。
就在这时,张礼然轻轻地动了一下。
“怎么了?”张金警觉地问,同时停下了一切动作。
“我……没什么……”张礼然脸腾地红了。好在关了灯的房间光亮无几,只要再不闪电,对方是决计看不见的。她本打算依葫芦画瓢地去褪张金的衣服,哪知才准备行动就被点破了。真是丢脸!觉得自己颜面扫地的张礼然没有想到,张金却不是这样解读她这一动作的。
又是一道耀眼的闪电。张金望着窗外的透亮,迟疑地问:“然然,我有没有吓到你?”
“你有啊。讨厌!”张礼然赶紧抓住这个台阶下了,以缓解自己的心虚,“哼,妈妈从小就教育我,只要是夏天时衣服能盖住的地方,都不能让其他人碰。”
张金看着一本正经的张礼然,又往心里的戒条中加了一项。“好。”她认真地答应着,慢慢抽开了手。
感受到力量及温情的消失,张礼然忽而不知所措。她真的只是信口胡说而已。如果有那么些真,那也只是出于女孩儿的矜持与娇羞,并不是退却与排斥。然而覆水难收,此后任她再怎么黏怎么耍赖,张金也绝不会掀起她的衣衫半点,顶多也只是将衣袖稍微上推两三寸,顺着手背轻轻地滑一滑她手臂上的皮肤。
长袖的睡衣睡裤,就算是费尽全力地往上捋,也只能捋到胳膊和大腿根部。而捋到那些地方之后,针线扎紧的袖口和裤腿便会紧绷绷地勒进皮肤,连半根小指头都伸不进去。
一天两天,一周两周……这样过了些日子,张礼然彻底慌了。张金再没有触碰过那些林林总总的禁区,每晚都只是微微地点点鼻尖,碰碰嘴唇,然后轻轻地拢着她的背,小心地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而之前那些令人留恋不已的激流猛湍,都再不复出现。张礼然后悔极了,只怨自己无端如此拿腔作态,生生将两人从佳境中逼走。同时,她又恼恨起张金来,恼这人并不奋力争取就自行败退了,恨这人没有半点神思相契、半点心意相通——总之就是一切都无异于对牛弹琴。
只有在梦里、在幻想里、在她的小说里,张礼然才能无碍地与张金纠缠不休。脑海中臆想场景的虚妄总让张礼然想起之前反复不断的噩梦,又开始做起这样的梦来。渐渐地,那些梦也变得怪异起来,不仅不能让她借此机会圆满,反而还平添惊吓和哀伤。在梦中,张金一会儿是人鱼,一会儿是海蛇,于是她完全没办法去轻抚那双自己珍爱并且妒忌的鹭鸶般的细腿。更为诡异的是,长长的尾巴如海藻般密密实实地缠住她,从腰际直至足尖。她越挣扎,那尾巴便越收紧、越束牢,甚至狠狠地勒进肉里。这番景象,在现实中或可令她悸动万分,可在完全由潜意识主导的梦中,带来的除了恐惧便还是恐惧。
一晚上第六次从这样的梦中惊醒后,张礼然坐在无边的黑暗里大口大口喘气。晦暗的光线里,她看着身旁熟睡的张金,忽而觉得万念俱灰。张金的魅力和诱惑,大概只在异性跟前才会散发吧?面对自己这样的女孩,而且是长得不够好看、性格也不够好的女孩,想来张金也根本不屑动用那迷魂本事。而无论是人鱼还是海蛇,它们都有着光溜的鳞片和滑腻的躯体,只要一不小心就会从手中滑脱。意识到这些,张礼然的心猛地一坠。她赶紧扭头看张金,生怕下一秒那人就不见了。保险起见,她又连忙滑进被窝里躺好,然后侧身紧紧抱住对方。
张金被她弄醒了,含糊不清地叨了声“然然”,也反手搂住她。听到这句,张礼然才略略有些安慰。她又往被子里缩了缩,把耳朵贴在张金的心口。胸腔里的跳动平稳、规律,与张金胸口的起起伏伏一样,都是踏实匀和、有条不紊的样子。听着听着,张礼然兀自狂乱的心跳才慢慢平和下来。
被子里闷得慌,待久了就觉得气短,张礼然只好恋恋不舍地钻了出来。耳边虽然只有几不可闻的呼吸声,但方才的心跳仍犹在耳。张礼然大睁着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抱着张金凉凉的身体,嗅着对方温温的鼻息,揉着自己热热的耳朵,良久才重新合上了眼皮。
幸好,再没有梦。
第70章 真实内心
张金想了很久,最终还是在搜索框里敲入几个字母,然后回车。搜索结果第三条便是一个博客的后缀。她循着超链接点进去,便跳转到了一个全黑的页面。计数器的数字不过几千。访客很少,留言的人更少。看得出,张礼然只是把这里作为一个树洞,贮藏部分秘密的专属领地。
张金之所以知道这个ID,是因为前几天在张礼然电脑上无意间看到过。浏览器自动记录的登陆邮箱,与通常的lrzhang加各种后缀不同,所以她便记下来了。张金承认,自己的行为多少有些不道德。但是,张礼然一贯不愿意向人敞开心扉,哪怕都到了这种关系也仍是如此。那天,若不是她关了电脑急着出门,却又想起有封邮件要收,大约张礼然都不许她染指仙娃半分的呢。
搜索引擎链过来的是两年前的一篇日志。张金费力地适应着细若蚊蚋的黑底灰字,目光扫过那丫头许久之前的心绪:
“背着沉重的书包去自习,周末的人总是稀少,而图书馆宛如乱坟场。空落落的校园里没有我认识的人,面目模糊的群众在阴晴未定的底色下散发着淡漠和死气。荒城,如同内心的荒原。
“发现自己越来越平静,超越了绝望的平静。我总是躺在床上,看着天空一点点明亮起来。淡淡地面对这样的变迁,对自己究竟是生是死却茫然了。
“曾经有很长一段日子,心上肥沃起来,有种子开始发芽。我以为那是好的,不料那种子却攫取了土壤所有的养分。它的根系深深侵入土壤。它越成长,土壤就越萎缩。因此,萌檗是场灾难。我的世界,拒绝春天。
“我忍着疼把所有的植物连根拔起,留下这片土地让它自生自灭。欣慰的是,我看见了它的荒芜。也许我正在慢慢找回自己。我想我终将一个人,可是我不害怕。因为我要去的地方,是最残忍的四月。”
张金反复看着这段话,心口不由地阵阵抽疼。她完全可以猜到,写下上述文字时,张礼然正经受着林宣赜的冷遇,因而才会那么沮丧,那么绝望,甚至有些因噎废食的倾向。爱情是把双刃剑,能够打造一个人,也能够摧毁一个人。不过,出乎张金意料的是,那丫头竟是有这样的冷淡绝望。然而从这冷淡绝望里又开出清泠泠的白色小花来,点染出零星的希望。
张金怀着心疼,点了一下“回主页”。最新一篇还是这个月才贴上去的。
“十年后我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是和一个男人成家?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还是一个人独自等待,又或者放弃了等待?这些都有可能,但最终将只有一种结局。我现在无法确定到底是哪一种。不过人生也就因为这样才有意义吧。如果一眼就能看透未来几十年的形状,那真不如现在就去死了算了。
“我们之间,到底会不会有未来呢?我同样不知道。或许该如辰所劝,就当这只是个游戏。沉沦,放纵,在远离所谓正常人生活的同时,专注地珍视并享受当下。否则,就会长久徘徊于感情和道德之间,一如在泥泞里苦苦挣扎。”
一句话非常突兀地闯进了视野。张金的心本已异常沉重,这一下则如被冰水浇透。
“也许,我该及时喝止。”她低低地念着屏幕上的句子,握着鼠标的右手轻微地颤抖。
关掉显示器后,外界的喧嚣才重新回到意识之中。同事们相互讨论的声音,四处走动的声音,便连主机运行的声音,都乱糟糟地直往耳朵里闯。张金定定神,撕了一条咖啡倒进马克杯中,走去饮水机前冲泡。接热水的时候,她脑子里还不由自主地回顾方才看过的文字。
指尖忽然一阵剧痛,张金本能地缩手。只听“哐”一声,马克杯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还没来得及冲开的咖啡也溅了一地。连身上也溅到了些。得亏她穿的是黑色打底裤,不然一准成了豹纹的图样。张金愣愣地看着那堆碎片,隔了几秒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想得太出神了,以至于完全没注意到水已经满到了杯口,烫着了手。
It is no use crying over spilt milk。脑海里忽然冒出了这句谚语。换做咖啡,也是如此吧?张金苦笑着略微收拾了碎片,又叫了保洁来拖地。人多口杂的办公室里很是憋闷,所以张金决定下楼去呆会儿,透透气,也散散心。
她的工位临近货梯的电梯间。可能是正在上货,等了好半天电梯仍迟迟不来。张金不耐烦了,便决定走楼梯。刚推开厚重的防火门,一股浓密的烟味便扑面而来,几乎要呛着她了。狭窄的楼梯间里站了三个人,见张金推门出现,都愣了一下。张金向他们笑了笑,一一打了招呼。公司里不让抽烟,所以经常有男同事躲到这里过过烟瘾,聊聊天。
这几位都是职能部门那边的同事,年龄三十五六岁上下。只有一个稍微年轻点的,姑且称他小A吧。那是个很爱闹腾的主,很符合他们市场部的特色。他大约是刚加入战队,烟盒还才摸了一半出来。见张金无意间闯入,他便从盒中拿出两根烟,玩笑地问:“来一根?”
张金未作犹豫,顺手接过来,应道:“好啊。还得麻烦您借个火。”
小A没想到她居然接了,一时没反应过来。早已吞云吐雾的另一位叫好后,他才脱下了微微诧异的神情,迅速地恢复了嬉皮笑脸:“好好好。荣幸之至呵。”顺着话头,他身体稍稍前倾,在离张金鼻尖极近的距离点着了火。
张金不轻不重地吸了一口,模仿着记忆中阿爸抽烟的姿势,吐出了她人生中第一个烟圈。在此之前,她吸过不少二手烟,所以对刚刚过喉的味道并不陌生。甚至,她还轻易地判断出这根烟的焦油量并不高,至少不及闻钺铭常抽的苏烟。唯一难受的,是烟中的苦味,一如爱情。
抽烟总是要伴随着唠嗑的,于是聊天继续。小A大约是年会上看过张金跳舞,便问她是不是宁都舞蹈学院的。张金摇头否认,告诉他自己学的是软件,现在做的也是开发。小A听完很意外。他之前还一直以为张金在她们事业部做的是行政类文员,而不是这种技术岗。他不解地问道:“你长这么漂亮,当个前台绰绰有余。何必来做这种催人老的活计?”
张金狠狠咬了一下过滤嘴。她知道自己样貌出色,但并不想依赖此求生。小A这么说,纵然是肯定她的容貌,却也是同时否定她的专业能力。前台两位都是美女。同事曾经问过行政部的经理,他们招人是不是只要漂亮就行,经理立刻就点头承认,直白得让问者都有些不适应了。因此,虽然知道小A并非恶意,张金却有种被侮辱的感觉。
她想起筠子曾给她看过一篇文章,其中说到有论调称钢琴曲“拉三”是专门为男人而作的曲子,为此还激起了女钢琴家的愤怒。张金只弹过几个小节,但也知道,那是首对力度和技巧要求非常高的曲目。当然,文中后来又做了一系列实验,结果确实证明男女演奏显著有别,但就此认定只有男的才适合弹,怎么说都不能让人接受。这道理,放到软件开发上也一样。较之崇尚女权的筠子,张金其实不算好强,只不过被人打压后,有点反应也是正常的。
小A自己可能也觉出话不投机,所以索性不说了。一时有些冷场,只有烟气在众人间飘散。旁边一直未发言的财务部经理打破了尴尬,问 :“小张,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张金只说是在六川念的书。刚惹美女生气的小A闲不住嘴,立刻接道:“你在六川读的,怎么跑来宁都工作呢?”与此同时,财务部经理也问:“哪所学校?没准我们还是校友呢。”张金这才仔细地看着他,而后报出了母校的名字。
楼梯间里,忽而有种肃然起敬的气氛。咋咋呼呼的小A依旧是头一个惊叫起来的:“哇,你还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呢!”财务部经理则略带遗憾地说,他以前去进修过的是六川师大。张金掸了掸烟灰,温谨地笑道:“我在师大附中念的中学,所以,也算您的半个校友了。”对方于是凝神看她,眼中的严肃渐而和缓起来 :“是,校友。”
一根烟抽完,张金便借口开会而先行离开。小A依旧大剌剌的,邀她下回再一块儿抽。张金笑笑,未予作答。抽烟这种事,偶尔为之尚可,成为惯例便有违她的原则了。况且,今次她临时放纵的目的已经达到,还意外收获了半个校友,也算是功德圆满了。至少以后报销不必那么费时良久。
在异性面前,张金收放自如,游刃有余,回去对着那个小丫头,却只能束手无策。当张礼然二话不说就往她腿上一坐时,张金纵然闹不明白状况,却也只得环住对方,轻轻碰一碰鼻尖。张礼然微微撅起嘴,一边话语含糊地撒娇,一边在张金怀里拧来拧去。细绒绒的发丝擦着张金脸侧,痒痒的。张金受不了那种撩拨,忍不住照着对方唇上啄了一记。
战火总是容易升级。原是星星点点遗落在脸颊各处的亲吻,很快就以燎原之势扩张至全身。那白如玉细如瓷的身子,幽如兰沁若竹的馨香……一切都像是铜版纸印刷的拍卖目录上的字画,而不似粗陋鄙薄的真实。张金一下子清醒过来,硬生生将业已迷魂的自己从情|欲中拽出。滑腻细软的滋味还在舌尖逗留,却也只能恋恋不舍地放开。
张礼然却并未从那纷乱里跳出来。她瞪着迷惘的眼,仿佛魂魄给丢在那高淼的太虚幻境,乐不思归。张金替她收紧了已然半褪的衣衫,用力地抱住,并哄道:“乖然然,别着凉了。”
“你在担心什么?”张礼然严肃地问。这个问题张金无法回答。她能说么?盘桓于心的那些担忧?萦绕脑中的那些不安?不能。所以她只好这样用力地抱着,仿佛就能压制住内心凶猛噬咬的小兽。张礼然感应不到她的挣扎,只是不放弃任何努力地摇晃着张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