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那谁啊? ”张礼然努力轻描淡写地问道。张金只说是一个朋友,也没多做解释。听得她说话声音哑哑的,张礼然又问:“你这几天在外面住得不好?”张金吸吸鼻子,听着有些轻微的堵,应该无甚大碍。她挤出抹笑,又摇摇头,答道:“挺好的。谢谢然然。”
“暖气够吗?被子够吗?衣服够吗?”说完,张礼然想起来,加班的话公司应该会给安排住处的吧,又问,“你们住的是什么宾馆啊?”
张金莫名其妙地望着她,纠正道:”哦,我住朋友家。”
听了这话,张礼然登时就不高兴了。果然是一直住闻钺铭那儿!亏得张金还说什么有事要忙,搞了半天是忙着跟他厮混。张金像是知道她心里想着谁,跟着便解释,“不是在他家。是刚捎我回来的那个朋友家。”
不说还好,一说张礼然就更生气了。她满腹牢骚地瞪着对方,想:到底家里是哪有不好,你宁愿去朋友家也不肯回来?联想到过年期间张金一直没回自己短信,她忽然很是心酸。是因为要回避自己,张金才连着近一个礼拜不归家的吧。
张金无奈地看着她,长叹一声后,疲惫地闭上眼:“然然,你不要这样冲我。我现在很烦,也很累。”
是我弄得你烦,弄得你累吗?张礼然异常委屈,也异常气愤。她使劲地绞着手指,满肚子的火不知道往哪儿撒。正在这关头,她电话却响了。拿起来一看,是姜文栋。张礼然晓得准没什么好事,便把手机搁到一边,任着电话空响。他开先就跟她发过短信了,说是明天天气不错,约她出去玩。可是明天是什么日子?全城的情侣都会出去玩。她为什么要跟他去?名不正言不顺的。所以,她当时打了个哈哈:
——你什么意思啊?
好容易电话消停了,短信又来了。张金顺手拿起来,扫了一眼,斜睨着张礼然把手机丢了过去。张礼然接过一看,只觉得大脑充血,嗡嗡发晕。这位老大哥可好,不光回了句“你都问我什么意思了,我相信你一定懂我是什么意思”,还写了一大段颇有上世纪九十年代情书风格的诗,诸如“你就像那天上的月亮,照亮我孤独前行的路”等等。这固然与他的年龄还算匹配,但实在是让张礼然感到全身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对这两条短信,张礼然只能含糊而过,同时心中迅速搜罗着救兵人选。此时,张金仍双手抱胸地斜睨着她。张礼然暂时可没心思怄气了,她环顾了一番,发现周遭没什么空处,便闪身进了卫生间,末了还不忘带上那木门。张金被关门声震得愣了一下,随即起身尾随过去,站在卫生间前的过道处听着里面的动静。
“我怎么回他?”听声音,张礼然有点慌神。对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张礼然忽而激动道:“那怎么行?”继而是很长一段寂静,只间杂了一下盆架被踢到的声响。
“我才不想理他。烦死人呢了。”
“不好……”
“那好吧。那我就这么说吧。”
张金不晓得她跟谁商量了对策,也不晓得最后商量出来了什么。反正,隔了好一阵子,之前完全听不清楚的嘀嘀咕咕陡然变大了许多:“哎呀,我真的没办法啊……”这肯定是跟那位博士大叔在拉锯了,可是张礼然好死不死非要用那么多语气词,拒绝都听着像是撒娇。张金心底莫名地烦躁,拧开门就冲了进去。
这自然吓了张礼然一大跳。她瞪圆了眼睛望着门,谁想眨眼间闯入者就已来到近前,劈手夺过电话凶道:“我跟你说,你离我妹妹远点,别缠着她!小心她男朋友收拾你!”
“……张金你干嘛啊!”张礼然反应过来了,又急又气地赶紧去抢手机。岂料张金狠狠瞪她一眼,一巴掌拍掉伸过来的手,更加不客气地对姜文栋说:“还有,你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这话说得有些重了。下手也重了,张礼然手背上立刻浮现出几根鲜明的红指印,看着触目惊心的。
张礼然都快哭了。她原本就是不想把关系弄僵才一直忍着姜文栋的纠缠。毕竟么,都是一起实习的同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弄成这样则要多尴尬有尴尬。可是张金的出现毁了这一切。她气愤地大嚷起来:“你干嘛啊?”
张金骂完了,利落地掐掉电话。然后关机,抓着手机也不还。她以一种极为罕见的凌厉眼光压着张礼然,冷笑着说:“我干嘛?我帮你解决掉他了。”
“我的事我自己来。不要你管!”
张金正在凶姜文栋的气头上,口气也不大好,话一抖出来就是寒光闪闪的刃:“你以为我爱管你的事?你电话打多久了?”
“我、我碍着你什么了?”张礼然给她的冷嘲热讽气到了,“碍着你跟姓闻的卿卿我我了?碍着你去钓其他金龟婿了?碍着你去勾引谁了?”
勾引。纵然平常的玩笑话里常常充斥着这个词,可那毕竟只是玩笑,比不上此时的杀伤力。张金被这两个字戳得心窝里都疼,嘴巴上便不客气起来了:“勾引?哼,你好意思指责我勾引?你明明有林宣赜,还跟别人不清不楚的,像什么话?”
张礼然愈发委屈了。她恨不得能理直气壮地吼回去:我去找他玩还不是因为你不要我了!
还没等她说话,张金就指着门下逐客令了:“让开!不用就别占着卫生间,我要洗澡了。”张礼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讪讪地退出去。想起张金才讲的话,她还是委屈得紧,便嘟哝了一声:“我有什么不像话啦?我又不喜欢他。”
“你说什么?”张金听到了。
张礼然停住了,扶着门框,嘴巴撅得老高地说:“我没有不像话。我现在不喜欢林宣赜了。”
“你不喜欢?开什么玩笑?”
“我真的不喜欢他了!”
张金调转视线,声音小了些,可还是满含冷笑,“你喜欢他,也没必要跟我遮遮掩掩。”
“我干嘛跟你遮遮掩掩?不喜欢了就是不喜欢,你还想逼我喜欢吗?”
“好啊。那我倒想听听,你不喜欢他,你还能喜欢谁?”张金双手交叠在胸前,声音冰冷。
“你!”
一时间,整个房间静默下来了。寂静,寂静,仿佛双方的呼吸和心跳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张金微微地张着口,一副吃惊的样子。她并非因为这句话而意外,而是意外于张礼然居然说出来了。张礼然也没想到自己说出来了。那种情况下,那个听起来简单却说起来却沉重的字就冲口而出。事已至此,她只好硬着头皮再一次说道:“我喜欢你啊。”重复了十几遍后,她忽然从张金身边跑开,整个人趴到沙发里捂脸呜咽起来。
“我喜欢你好久了,你都不知道……”张礼然一边哭一边说,委屈得像个小孩。这种委屈是张金最扛不住的,于是她跟过去,蹲在沙发前,揽着对方肩膀哄道:“然然你别哭啊。来,抱抱好不好?”张礼然却不领情,反而用力地想把她推开:“不抱!张金是笨蛋,不给笨蛋抱。”
“嗯,我是笨蛋,我是超级大笨蛋,我是宇宙无敌大笨蛋。”张金爽快地认下了,手却没松半分,“行不?然然你别哭了好不好?”张礼然心里一团糟,声调也昂扬了起来:“你不要糊弄我!你根本就不知道你哪里笨蛋!你笨死了!你连我喜欢你都看不出来!你还不笨!我怎么会喜欢你这个笨蛋!”
“我知道……”
“你知道个鬼!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的,你喜欢我……”
“我才不喜欢你呢!”
“好,那不喜欢。唉,然然,乖啦。不哭啦。”
“你这种笨蛋我干嘛要喜欢啊!”
“……那好吧,你不喜欢我。”
“你不让我喜欢你!你怎么可以这样!”
“……”
张金已经跟不上张礼然一下这儿一下那的思维了。这种跟不上直接导致了她的无话可说。然而,这又被张礼然认为是无声的抗拒与责难,于是这位可怜家伙颠三倒四地说起话来。说到后来,大概脑子也因为悲伤和激动而乱掉了,张礼然的哭声小了而指责声大了:“你难道根本不知道吗?对,你当然不知道。你就知道那个姓闻的,呜呜,可恶的假洋鬼子!”
“我们已经分手了。”张金轻轻地说。
张礼然浑身一震,闪着泪花的眼睛锁定了张金。张金没有躲闪,反而坚守在原地,毫不示弱地回望着她。一番对视之后,张礼然败下阵来。她往茶几角落看去。元旦时张金抱回来的那捧百合还开着,并没如她们所想的那样容易凋谢。在这个寒冬腊月,也委实不易。“你们……为什么分手?”张金看着她,忽然站起来背对了她,沉声说:“没有为什么。”
张礼然晓得再深挖下去就不合时宜了,于是知趣地换了问题抛出去:“你刚说,你早就知道了?”
“是。”
“我要具体时间。”精确到天,最好精确到分秒。
张金犹豫了。她不晓得该不该说自己早都知道了,从看到那张歌词摘抄开始就全知道了。她怕这样说,会更加刺激张礼然,因此只能选择沉默,并且以行动表达。
眼泪又呼啦啦地从张礼然眼中往外涌。她仰视着张金的背影,心下一片凄寒,却又满怀不甘,于是一咬牙爬起身绕到张金面前,斜举着双臂要求道:“抱。阿金抱。”想起自己刚才好像胡乱说了些话,赶紧加了句:“不抱是笨蛋。”
张金笑了,笑得又仓皇又无奈。笑完了,就定住了似的,没有动作更没有言语。张礼然便一直举着手臂,渐渐地累了,却仍是固执地维持原状。她在心里数着数,跟自己说,数到一百张金再不来抱,就冲上前去抱张金,反正怎么着都要抱,一定要抱!
一百到了两百,两百到了五百,五百到了一千……张金没有过来,她也没有过去。
七千多的时候,被心里的委屈和惶恐打了下岔,张礼然一不留神数乱掉了。她着急地想回忆起方才到底数到了哪儿,却越想越不记得。挫败和失落瞬间灌满了身心,于是眼泪刷地滑落脸颊,打在驼色羊毛衫上,打在浅棕色拖鞋上,洇出一长条悲伤的痕迹。
下一秒,她便被一股力道勒住了肩背,带进了久违的温软中。悬而未决的事项终于有了确定状态,于是,张礼然整个人松懈下来,瘫软在那个怀抱里。泪水仿佛南方六七月间的雨水和江水,汹涌地漫过堤坝,冲毁万顷良田屋舍,并继续贻害下游。
张礼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喉管里的气流一抽一抽,根本讲不出话来。然而这也给了她一点时间冷静下来。待回过了神,她才意识到有多不可思议——自己竟然被张金抱着!这不是梦,这是眼下正在发生的事实。为证实这并非幻觉,张礼然狠狠掐了一下手背。
类似的拥抱,之前也有好几次。夜话那次同命相怜的拥抱,过敏那次自己尚不知情的拥抱,圣诞当天忽如其来并带着亲吻的拥抱……都是张金主动而为的亲密接触。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她常常拿出来反复温习。这些都不是总在梦里出现的那种沾染了欲望的拥抱,而是真真正正带着感情的拥抱。
现在这样,是么?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张金的声音。天知道张礼然其实多么害怕,害怕对方嘴里吐出的任一字词,害怕对方就此宣布绝交甚至动用各种刻薄的语汇。但张金只是在叫她:“然然。”张礼然抬起了头,闭上眼睛,以一种视死如归的姿态等待对方裁决。谁知,嘴唇被一个软软的东西堵住。还有甜面酱的味道钻进鼻子,渗进唇间。呼吸像一锅沸腾的粥,冒出汩汩的清香。是她最熟悉的菜肴味道。
她傻傻地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张金。这样的场景,在此前的梦境和幻想中出现过很多次,却没有此刻逼真。
如果这还是梦,那就认真地记住每一丁点细节吧。难得这么真实,难得这么长久,难得这么不悲伤。所以,她重新闭上了眼睛,抬手勾住张金的脖子,放肆地回应着,直到那仅在唇上流连的吻灌满整个口腔。
作者有话要说:
推翻来推翻去,总算是能有实质性进展了。呼……
第58章 玉漏犹滴
筠子曾说过,生理冲动是最好的界定方法。当时张金思索了很久,最终却仍把自己定位在了筠子她们的圈子之外。张金知道自己确实喜欢张礼然,也确实喜欢去抱她、亲她,但更过激一点的想法和愿望,好像基本不存在。而且,那亲亲抱抱所对应的心态,总是无比温柔的,完全不似曾与其他人缠绵时的热切和渴盼。
所以,张金怀疑,自己对张礼然的感情,其实只是广义的姐妹般的感情。但是筠子对她的想法嗤之以鼻,又说:空想当然容易,但实际去做又另当别论了;人的内心往往会有自我蒙蔽的倾向,所以要事到临头的反应才靠谱。
张金承认筠子说得有道理,但她仍持保留意见,并不相苟同。理智和心都已给出了否定答案,所以只有交由身体来测试,来评价,最终来决断。在方才的那番亲吻中,她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己一瞬间的冲动。当然,她也感觉到了危险。这一举动相当于开了个口子,也许走下去就是万劫不复。要抽身还是来得及的,因为,在她俩的关系中,她更多的是一个被爱的人,而不是爱的人。然而,想到自己上年的一切遭遇,张金无论如何都不能释然。而年后这短短数日的起承转合,则更在她已经渐而平复的痛苦上又兴风作浪,并对她那几乎看不到希望的人生盖棺定论——殊途同归,根本不会有什么改观。所以呢?有什么好怕的?于是,张金一狠心,严肃地说:“然然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讲。”说着,也不管张礼然是否答应,抓了她手腕便向卧室走去。
张礼然被吻得脑子都不转了,听到这话,整个儿懵掉了,只觉得即刻就要天塌地陷。张金一定是认为这样不好,所以在一番安慰之后要跟自己恳谈恳谈。可是——
万一谈崩了,是不是自己就该被扫地出门了?
张礼然心里直发慌,忐忑间已经被拖到了卧室。张金压着她的肩让她在床沿坐下,自己却抄着手站在她面前,脸色凝重而若有所思地审视着。在这解剖刀般的目光之下,张礼然忐忑不安的心更加抽紧;她宁愿张金说点什么狠话也不愿就这么静默。静默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被熟悉的叫唤打破了。“然然——”张金在叫她。张礼然直勾勾地盯着那张翕动的嘴唇,听到魂牵梦萦的声音轻柔地在耳际扩散,“然然,你说,你喜欢我,是这样的吧?”她不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