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二期创新工程资助项目……尽管他大多都只是第二或第三作者,但每个课题都是份量十足的。此时此刻,那几篇论文全都安静地躺在文件夹中,带着它们固有的前沿、高端和艰涩难懂,以一线红色PDF图标的模样存在。
除此之外,便仅有两袭蓝色赫然在列。一个是她的日记,另一个则是篇属于林宣赜的小说。他那时候刚开始写科幻,新鲜劲正盛,选修课上兴致勃勃地跟她讲,一讲至少半节课。说老实话,张礼然原先是不大爱看这些的。她毕竟还是个女孩子,尽管时常清冷淡薄地过于理性,但看的小说也逃不脱才子佳人、稗官野史之类。这些高深莫测难以理解的世界,在与林宣赜熟识之前她基本不曾涉猎。
课下,他俩还在Q上聊。林宣赜向她展示了构想中银河系临近毁灭时爆发的宏大场景,又跟她介绍着他笔下两位无意间在插科打诨中改变人类命运的小人物——笨蛋A和笨蛋B。他当初是这么说的:“我要写两个笨蛋的故事,就像咱俩这样。”读到这行字时,张礼然心里雀跃无比,好像这样就确定了两人之间的隐秘、排他关系。所以,她愿意把名字跟他放在一起,变成一对笨蛋。
那晚的梦里,张礼然见识了无与伦比的壮阔与美丽。她和林宣赜乘着星槎,在浩瀚的天河里畅游玩耍。林宣赜划桨,她则欢笑地将手伸进水中,带起一粒粒细小的星子,在他俩周身洒出一片银色的雨。
张礼然叹了口气,从回忆里起身,缓缓踱到阳台上,秋分点已经过了,原本明亮的银河已渐渐失去了光泽。牛郎星和织女星也将随之隐匿,但并不因形迹的消失而改变被分隔两地的处境。寂寥的星空泛着浅浅寒意,张礼然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捂紧了外套。现下这时候,该是进入天秤宫了。是了,师姐的生日已经过完,也就意味着处女座终于宣告结束。
林宣赜的处女作最终坑掉了。其后几年间,他陆陆续续写了好些短篇、中篇,也曾拿到过科幻迷自制的网络电子杂志上刊载,渐渐积攒了不少读者,在圈子里小有名气。可是这篇寄托了张礼然无数心思的笨蛋故事,却始终搁置在他电脑里的某个不知名角落。内容呢,也还停留在当初的那点进度上。不光如此,当张礼然向他过问时,他非常洒脱非常痛快地就甩给她了:“交给你了。你把它写完吧。”张礼然挤牙膏地续了五六百字,最终迫于知识储备不够而丧失了热情。一如此刻,她对这份旷日持久且绵延至今的暗恋也有些丧失了热情。
但只有“有些丧失了”是远远不够的。劳而无功了这么久,任何人——哪怕是当事人自己——都会希望演进为“完全丧失了”热情。话说回来,张礼然其实很羡慕张金。只要她想,只要她愿意,她随时能够“目望”到新的人身上。因为她有许许多多的备选,而自己没有。可是,如果都这么想了的话,那对林宣赜也不是真心实意了吧?
的确,有时候张礼然也忍不住怀疑,自己对林宣赜是否已经近乎一种习惯而完全没有爱了,又或者是一直求不得而造成的一种不甘,一种执念,让她一口气吊了这么久还不能释然。之于这个问题,她始终没能找到确切答案,所以电脑里的日记就这么日复一日、页复一页地延续下来了。不过,任何事都有终结。张礼然没有想到的是,让她终于下决心翻过林宣赜这一页的人,却是一些意料之外的人们。
这天临近下班时,任伯伯竟然来了。他是到隔壁银锭大厦见客户,完了顺道过来转转,一来见见好久不见的段总,二来看看张礼然实习得如何。他到段总办公室坐了坐。不多时,两人就带着或爽朗或沉稳的笑声出来,叫张礼然出去一道吃个晚饭。当然,张盈欣也被捎上了。任伯伯说要感谢她这段时间的照顾。
饭桌上,张礼然习惯性地把洋葱之类的作料挑出来,很快就在盘沿堆了一座金字塔。张盈欣都已经见怪不怪了,这时见任伯伯面露诧异,便解释道:“她不吃这些。”
“哎,你是被你爸妈给宠坏了。要搁我们那儿啊,这就叫‘饿得轻’。不过现在生活条件好了,每家又只一个小孩,吃的用的都尽着你们。”说着说着,任伯伯脸上浮起一层怀念的笑,跟九夏的两位描述起他初见到张义山家小闺女时的场景来,“她那时就这么点儿,我们一群同学轮着抱来抱去,跟击鼓传花似的。她爸还老大不乐意,就怕我们把他宝贝女儿掉地上了。”听到这里,张礼然在心底冷冷一笑,并不认同他的描述。如果小时候和妈妈一样总挨那人打的自己也能算做宝贝,那是不是可以说,世界上人人都是宝贝了?
因为是工作之外,大家也放得比较开,很快话题就被扯到张礼然的个人问题上了。面对三位已婚人士的质询,张礼然额上冷汗涔涔,不由怀疑论文答辩时会否也是这等架势。既任伯伯的逼问和张盈欣的八卦之后,一贯敦厚沉实的段总也开她玩笑:“是呵,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考虑终身大事了。要在我们乡下,十八九岁有小孩的,那都是一抓一大把……”
任伯伯哈哈一笑制止了他的老搭档:“咱们礼然这么好的条件,可得擦亮眼睛慢慢挑,急不得的,是不?”张礼然感激地望着任伯伯。段总那话让她听着格外不痛快。什么叫“年纪不小了”?她都还没到优生优育的年龄呢。再说,乡下是乡下,城市是城市。像小辰她们去做田野调查的那些个边远山村,有个高中文凭的都算好了,当然有闲工夫早成家早生孩子了。她跟他们怎么比得?
“来,你想找个什么样的?伯伯按你喜欢的找几个给你挑,叫段总和你张姐姐也帮你物色物色。”
张礼然眼前只能浮现出林宣赜的模样:一下是五年前他站在十几岁尾巴上的青葱稚嫩,一下是三年前他毕业时的踌躇满志和意气风发,一下是两个月前他以一个大男人的样子出现在她面前的震撼,一下又是十三天前他利用她的陪伴和参谋去讨师姐欢心的憋屈……除去这些已有名目的时间节点,便是一张张寄生于时光罅隙中的剪影,层层叠叠地码了厚厚一摞。张礼然并不打算跟在座三位分享她的“笨蛋A”,便选择了一个最为稳妥也最没意义的答案:“我不晓得。”
“不晓得?”果不其然,任伯伯又开始对她进行“锋芒”教育,“你跟你自己呆了这二十几年还不晓得你想要啥?你指望别人帮你找到你的需求?别想!这世上最熟悉你的人是谁?是你自己。这世上唯一真正为你着想过的人是谁?是你自己……”
大概是他这一番吹胡子瞪眼的教育激动得像训斥,张盈欣连忙旁插一句缓和气氛:“咱们礼然该不是心里有人了才谁都看不上吧?“这一问倒把张礼然闹了个大红脸。她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嘴上也嘀咕着:“我…是没人看得上我啦,呵呵……”
“瞎说!你看你,长得好,性格也好,家境还是好。你还是六大的高材生,又看过那么多诗书,又会赏玩字画古董,要什么有什么,怎么可能没人看得上呢?”任伯伯继续教育她。
段总也加入了混战,笑着说:“追你的人至少一个加强排吧?”
那是张金!张礼然在心底反驳道,同时沮丧万分。从小到大,追过她的人好像就只两个而已。就算加上凯凯这个明显只能拿来凑数的,也才两个半,还不到三个。张礼然越想越郁闷,想起林宣赜又烦恼,只好赌气叹道:“我很普通啦。有谁看上我我就知足了。”
任伯伯却不以为然,圆眼一瞪,皱纹一抬,就给她语重心长来了:“礼然啊,你要晓得,只有你挑别人的份,没有别人挑你的份……”这话一出,张礼然的心就像被谁猛地揪了一记,痛得她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想来追求我?你首先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没够份的别来自讨没趣;再一个,你得把我当宝贝,像我爸爸一样宠我爱我;还有,你得接受我的挑食,接受我的洁癖,接受我的一切……”
张礼然觉得任伯伯说得实在不靠谱。她不欲继续这个话题,于是端起白瓷细杯,将业已凉掉的茶水一下倒入口中。这样的结果自然是娇弱的胃又不争气开始作痛。张礼然按着腹部难受地想:至关重要的一条应该是,能给我做又好吃又养胃的东西。
任伯伯自说自话地帮她鼓吹一大通,语毕又转向张盈欣,说:“你比我们两个大老爷们更有发言权。你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张盈欣连连点头,用温软的目光看着她笑道:“咱们礼然这样的小姑娘啊,就是要做一朵骄傲的花。”
骄傲的花麽?张礼然苦笑了一下。在林宣赜的面前,甚至于仅仅是想到他的时候,她都是异常卑微的,真真是低到尘土里头去了。所以张盈欣这个形容未免太过抬举她了。
“你别这么没自信啊。你有这个资本。”
自信?资本?好吧。尽管常常因存在感太弱而被忽视,但在有的人眼里,她也的确曾是世间万物中的唯一存在——这么恶心的话当然不可能是张礼然的手笔,而是李政南在追她之时所炮制的甜言蜜语之一。回想起来,那时他对她还真是好。李政南以他昙花一现的热情、细致和体贴,让她明白了爱情完全可以是美的是甜的,而不是次次从林宣赜那儿收到的难过和苦痛。因而,她也有过几次动摇的想法。觉得就那么和他走下去也是可以的。
包括分手后她刚到宁都那会儿,他也还是关心着她,要她照顾好自己,要她乖乖实习,要他同学带她到处熟悉熟悉。其实,张礼然并没有告诉他新手机号,但他终究打听到了。于是,青梅煮酒那个晚上,他不仅出现在张礼然的讲述中,还出现在张礼然手机的Q上。知道她喝酒了,他又拿出那副大男子主义的架势训她,最后说,只此一次,以后说什么也不准喝。第二天早上又问,头是不是很疼?在这种关心的包围下,张礼然无疑十分迷惘。之所以拖了一个月才去找林宣赜,也是因为她自己都有点不确定了。
幸好——放到现在,或者应该说可惜——李政南总是半途而废,未能坚持下去,因而他的好便犹如蚍蜉撼大树,终究没能将林宣赜从正主宝座上赶下去。所以,时至今日,可怜的张礼然还生活在林宣赜这个大魔王的阴影下,不得解脱,不得安生。
任伯伯他们还在口沫横飞地说着。而陷于长吁短叹的张礼然,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她不想写那个故事了。
她不是什么只会好吃懒做而且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笨蛋B。她是众人眼中一朵骄傲的花——
一朵带着尖刺的玫瑰花。
一朵摇曳在幽谷的百合花。
一朵从污泥汤里长出的荷花。
是呵,谁说烂泥地里开不出花来呢?泥地里一样能绽放繁花,繁花一样能开得优雅。
作者有话要说:
圣诞快乐。于是,林宣赜这一页,就暂时这么翻过去了。
顺便,《落地开花》是从前有段时间很喜欢的歌。可惜这篇文里引的歌都是五月天的,轮不到它出场,真是遗憾。
第29章 剑南烧春
俞可涵结婚的日子到底还是来了。张礼然接到了邀请,张金却没有。对后者而言,这也不啻于一件好事。她怎么能看着半年前还和自己期待未来的人一转眼就变成他人丈夫呢?因而,当不敢再瞒的张礼然将消息知会她时,张金口气极其不善地说:“爱请不请,还省我几百块国庆回家的车票钱呢。”张礼然侧过脸,对着几步外的空墙壁吐了吐舌头,觉得这口是心非还真有意思。随即这家伙又觉得不妥,训斥自己两句后赶紧去劝张金,总算让她稍微不那么阴沉了一点。
婚礼当天,张礼然下班后直接去了饭店。递过礼金,签过到,她便匆匆上了二楼。站在门口迎宾的俞可涵,看样子是想跟她单独聊几句的,但碍于她一脸冷然,同时也碍于新娘在场,终于还是老老实实地呆在原地,当他该当的新郎官。
进到大宴会厅,张礼然有些惆怅。对着密压压的桌子和满当当的人,她没来由地涌起一阵慌张,仿佛自己是打入敌人内部的奸细,随时可能会暴露身份而被抓。正在这当儿,忽然有人叫住了她。张礼然循声望去,是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的四五个男生,各自的双肩包单肩包公文包都还在身上,八成也是刚到。看着这几张脸,张礼然寻思了老半天,总算在记忆库中匹配到了一个,问了问,果然是六大的校友。这个是同届的数学系男生,不过不是强数班的,是统计专业的。另外几个要么是外院的,要么就是学长学弟。一行人跟随着俞家亲戚的引导找了张桌子坐下。张礼然踮脚四处张望了一圈,确定再没认识的人了,便也跟着落座。
除了她,强数班再没人过来参加班长的婚礼,这也间接表明了大家的态度。路途遥远固然是一方面原因,可更多的还是在为张金鸣不平吧。张礼然遥遥望向司仪台,在大红囍字与大红团花的注视下继续自己的推测。几个女生可以忽略掉,但男生肯定大多是这样想的。年轻时晚了一步,现在他们的机会来了,不晓得又会有多少人蠢蠢欲动。正想着,她忽然发觉手机亮了,打开一看,是张金的消息——
然然,我想你了。你快回来吧。
想她?张礼然笑着摇了摇头,自动将这句话增补为想她回去听絮絮叨叨。此时此刻,这个女人正在胡思乱想的概率绝对落在3σ的置信区间里。
“3σ是百分之九十几来着?”她问坐在她紧右手边的统计男生。
“啊?”对方被她问得有点愣怔,定定神才回想起来答案,“99。7吧。你问这干啥?”
张礼然随便应了声,也没解释。菜开始一道道上了。男生一边抱怨着“怎么还不开始”,一边同张礼然稀稀拉拉聊着天,手里还不忘帮几位女同胞盛着鸡汤。由着这自然而然的感谢,张礼然左边的几个女孩也同他俩攀谈起来了。陌生人之间的话题并不多,因而只好围绕双方唯一的联系俞可涵打转。佳肴当前,张礼然于是退出聊天,埋头奋战。不过,她耳朵还是挺管事的——
听说,新娘是他母亲钦定的媳妇人选。
听说,新娘是宁钢厂书记的外甥女。
听说,新娘是他国土局的同事。
听说,新娘是倒追俞可涵的。
听说,新娘是奉子成婚 。
听到后来,张礼然终于明白张金为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