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有一天,顾青霄闯了进来。
其时,顾易扬已经被步昊正烦得几欲抓狂,就差用写满淫词浪调的小册子扔他脸上了,并几度想赶走他。
在他看来,他就是个想来抢他家孩子的家夥。
“我说过了,青霄准备进行院试,很快就会有功名,迟些时候再参加秋闱。”顾易扬按著额际,不耐烦道。
“院试即便过了也便只是个秀才,连俸禄都没有,秋闱……下一次秋闱还差三年後,可人家捏死你也就一会罢了。”
步昊正却如没看见他不耐似的,倒有点越挫越勇的迹象,便越发让人头疼了。
可,无法否认的是,他的确在关心他。
这也是顾易扬无法狠下心赶走他的原因,最後的结果便是只能又听一次对方的说辞。
“我向你保证,只要两,不,一年,只要一年,我就让他回京。”步昊正先是伸出两个手指,接著看顾易扬双眉皱得堪比小山,又掰下一根,可仍不见舒开,不禁也翻了翻白眼,没好气道,“我怎麽就不知道你那麽粘那小孩了?早前我看你还可有可无的样子。”
顾易扬不说话,撇撇嘴,嘀咕:
“这不是你逼得紧麽……适得其反不懂麽?”
步昊正耳朵可灵了,自是听见,又是一阵没好气:合著还是他的错?
“好了,我不跟你多说,反正也就你自己说不去,我去问问那小孩——对啊,我怎麽就没想到呢?”步昊正灵机一动,抚掌喜道,说罢便站起来往外走
“诶?!”顾易扬一惊,马上扯住他。
他家小孩心性没人比他清楚了,步昊正一旦说了,也不说详细,只透露一点,顾青霄还不抢著去?
他正要说话:
“你——”
却在此时,顾青霄走了进来。
步昊正自然不放过这机会,不顾顾易扬阻挠,喊:
“嘿,小青霄,你要不要跟叔去边陲玩玩?”
“好。”
顾青霄说这个字的时候神情很严肃,也很认真,明确表现出理解“玩玩”二字其背後的意义。
顾易扬动作一顿,神情怔然。
第二十九章 等我回来
时值春闱将近,有幸进入会试的学子们皆是摩拳擦掌,作最後的努力,誓要杏榜题名,力争进入殿试。
是以京城文人圈中人无不暗暗较著劲,相互交流间火花四溅,就希望在考前便从思想上打到对方。
而与城中的热闹不同,京城外一处亭子,此时正漫著感伤,连吹著的春风也带著些许萧瑟之意。
“步昊正,你答应过我的,一定要保护青霄的周全,他还那麽小,绝对绝对不能上战场!”顾易扬抓住步昊正的手臂,神情严肃。
便是穿著一身胄甲,步昊正仍感受到顾易扬手上少有的用力,不觉笑了:
“军中哪有不上战场的士兵……小——”
然未及说完,顾易扬便皱眉打断了他的话:
“小打小闹也不行!”
步昊正闻言扬起眉,笑笑,点头答应:
“行,我给他安排个閒职总行了吧。”
同时却在心中暗忖:到了战场,可由不得你说不便不。遇到夜袭你怎麽的也得反抗吧?要反抗总得先学如何反抗吧?要学反抗总得参与训练吧?参与训练……有何训练比得上上过战场,挥过刀,浴过血?
而顾易扬认识步昊正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自是知道步昊正不是好说话的人,可现下他却没有办法,只好拧眉郑而重之道:
“步昊正,一年,记住,一年後我要你完完整整带他回来。”
步昊正马上肃然,态度很是端正,回:
“绝对!一年後我就给你带一个从没上过战场,却立下累累军功,没缺手没缺脚的少都尉回来!”
顾易扬闻之翻了翻白眼,挥挥手表示步昊正可以走开,他跟他家小孩还有话说。
步昊正撇撇嘴,但还是走开了。
此时,他家小孩仍哭得稀里哗啦的,不见停,顾易扬不觉有点哭笑不得。
事实上他压根儿不稀罕他家小孩得什麽军功获什麽头衔,只是一方面,既然小孩长大了,有自己想法,他便放手,总在羽翼下始终不会长大不是麽;另一方面,则是前阵子两人的争吵,想来青霄是在外面听到了什麽流言导致的,离了京城是非圈,未必不是好事——当然,这也可能说是另一种保护。
现下见他如此,心里也有点堵,脸上却扬起了笑,伸出手指随意抹了下大颗大颗掉下来的泪珠,语含宠溺道:
“先生看小青霄哭得伤心,心里也难过,要不……还是别去了。”
几乎泣不成声的顾青霄马上抬起头,泪水如缺堤般,却快速摇摇头,手紧紧拽住顾易扬的衣袖,抽抽噎噎道:
“不……我,我要去……唔……”
见之,顾易扬一怔,笑容也退了,手覆上顾青霄的脸,细细摸著。
从前只及腰高的孩子,现在已经快赶上自己了,从前总带著稚嫩的脸,现在已经隐隐透著成人的气息了,这眉、这眼、这唇……都将很久很久不会再见到了。
也是到了此时,顾易扬才真正有了顾青霄要离开自己的感觉。
最後,他轻声道:
“好了,别哭了……到了边陲,要听步将军的话,但如果他要你上战场,你绝对绝对不可以去,知道麽?”
末尾几句,特地加重。
只是顾青霄也没明确答应,只霍然抱住顾易扬,以仿佛要揉进骨子里似的力度。
尽管腰间因此微微生痛,但顾易扬却没有反抗,反手抱住他,轻轻拍著。
顾青霄埋首在他颈项间,默默流著泪,泪水沾湿了皮肤,随著春风拂过,带上寒意。
久久,才听见顾青霄道:
“先生……等我回来。”
带著介於少年与成年人声音的沙哑,又夹杂撒娇的粘腻,随之喷出的热气弥漫耳际,也不知是否错觉,似乎感觉到少年的唇,碰到了他的耳朵。
顾易扬一怔,接著出乎自己意料的耳朵有点发热,像被烫到似的。
可小孩的话却很快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令其忍俊不住,轻笑出声,道:
“无论多久,先生都会等你回来。”
第三十章 别来无恙
只是世事难料,谁也未曾想到,这一别,却是一年的十倍。
十年中,发生了许多事,而最大的,也是引起後面诸多事端的,便是在顾青霄离京後的半年,现任皇帝驾崩,太子登基,时年刚过志学。
新帝登基,欢喜的除了一开始站在其後的势力,还有边陲一直虎视眈眈的外族。
时举国同悲,万民嚎丧,还沉浸在国君亡故的哀痛之中,蠢蠢欲动的外族终於忍不住动了手,以狼虎之姿,伸出了爪牙。
当顾易扬听闻边陲开战时,便是总从容不迫的他都几乎惊呆了。
唯一的安慰便是此後第二天如往常一般,收到顾青霄每隔几天便被送达的家书。
只是,从边陲到京城,何止千万里,这家书,怕已是大半个月甚至一个月前的了。
战时的家书,更是延迟甚多。
而此後收到的几封家书,更是对战事无所提及,可他已听闻边陲现正狼烟四起,战火不断,正印证了他的想法。
当然,京城里仍旧如往日般繁华,毕竟边陲的战事,离这些在皇城下生活的百姓和官绅实在太远了。
而恰越是如此,他们便越是对边陲的战事津津乐道,今天惊叹外族的人多麽彪悍勇猛,担忧本朝士兵久未参战不知战力长存否,明天唾弃外族士兵的残忍无度,哀叹不知多少本朝士兵得马甲裹尸,终不得回故里。
每天出门回来的顾易扬听得心堵得慌。
恰在此时,新帝不顾旁人反对,一旨宣了顾易扬进宫面圣。
这一宣可激起了千层浪。
不少人这下可惴惴不安了,就怕这当年的皇帝老师会重回朝堂。
不是有这麽一句话麽,不怕你落井下石,就怕你袖手旁观,遭恨。
至於那些从前说过他坏话的,此时更恨不得赏自己几个巴掌,眼巴巴算著这代价会不会高到保不住头顶乌纱。
而顾易扬自然没心情理会这些人的心思,只拧著眉换了身衣裳,跟著宦官进了宫。
当他走到御花园的亭子不远处时,正看见一身军装的将领越过他,向坐於庭中的跪下,双手呈函,显然,是来送战事急报的。
顾易扬脚步一顿,同时心下一紧。
只隐约闻得几个字:
“……边……步将军……我军死伤……杀敌……”
过了一会,庭中人低声吩咐了几句,便抬手示意将领可以离开,将领领了口谕,便急匆匆快步离开。
此时,宦官才带著顾易扬走上前。
庭中人,应该说庭中的少年,一见他,便站了起来,双目怔怔看著他。
顾易扬却也未曾失礼,马上跪下行大礼,但未等他行完,身穿黄衣的少年已经凑近,伸手要扶。
顾易扬自然清楚此时多少双眼睛在看,马上不著痕迹避开,把礼行罢,才站起来。
新帝一怔,马上醒悟,抬手挥退众人。
“先生……别来无恙。”待众人一走,新帝马上上前,双手握住顾易扬的手,轻声道。
顾易扬抬眼回视,发觉眼前少年仍旧如当年离京时一般,虽然样貌变了不少,人也变得沉稳,但眼里的亲近和孺慕,却一如当年。
不觉,扬起了笑。
四周看了看,确定没人,道:
“你现在身为皇帝,这动作和这话,于情於理,可都不合适。”
话落,才抽回自己的手,随意率先落座。
新帝并未为顾易扬的无礼生气,反倒面露惊喜,只为他曾经的老师并未因他身份的改变而改变,笑容不禁加大,回身坐到他对面,亲自给他倒上茶,微微扬起下巴,神情倨傲,语含得意道:
“我现在可是皇帝,我所做所说,便是理——啊!”
未等他说完,额头便被狠狠敲了一下,只听昔日的老师笑駡:
“说什麽混话呢?”
若非新帝即位,太史令未定,怕此时拿笔的手都得颤一颤。
被敲被骂的新帝却没有发怒,只是捂住额头,拧著眉抱怨似地道:
“先生,我现在可是皇帝!”
顾易扬的回应是仅仅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新帝最受不了昔日先生的这种神情,似看透了他似的,不禁手成拳在嘴前,假意咳了一下,故作严肃道:
“我今日宣你进来,你可知是为何事?”
昔日学生换了个面孔,昔日先生自然随之而变,整了整衣襟,端坐,垂眉,淡然道:
“草民不知。”
态度绝挑不出毛病。
可,却让新帝皱了眉。
这字里行间,可不都是疏离麽?
沉默了一会,新帝嘴里才含糊似嘀咕了句什麽。
顾易扬虽然听不清,却嘴角微扬。
久久,新帝才试探性道:
“不知……先生是否有意重返朝堂?”
顾易扬也不再逗他,抬眼看他,笑笑,反问一句:
“何必?”
仅仅二字,却足矣。
虽然,要是新帝愿意,多的是办法强让顾易扬重掌官印,可对他昔日先生,他不愿意如此逼迫,这下子算是彻底没了辙。
同时,隐隐,他有点恼了,既为顾易扬的“不识抬举”生气,也为自己无法单凭自己影响到他的决定而恼怒,及至看到顾易扬如没事人般喝著茶,只差没拂袖而去。
“既然先生不愿,那就算了!”新帝犹显些许稚嫩的脸上带著恶狠狠的表情。
见此,顾易扬失笑。
而就在他站起准备谢恩时,却眼角馀光瞥见方才的将领又急冲冲往这边跑来,马上闭了嘴,往旁退步而立。
那武官又跪下,神色紧张,双手举函,道:
“皇上,方才接到急报!”
新帝见之马上收起恼怒,神色凝重接过摺子,展开後仔细看了,双眉先是一松,却很快又拧在一起,看得在旁边的顾易扬心情一上一下的。
虽然只要他踮脚伸长脖子,说不定就能看清楚里面内容了,可怎麽说眼前的也是皇帝,前面又有“外人”,逾越不得。
这就更令人揣度了,就怕是什麽关於边陲的坏消息,惴惴不安。
“啪!”的一声,新帝收起了摺子,沉声对那将领道:
“你马上去上柱国处,说明情况,他自然知道怎麽做。”
顾易扬微微皱了眉,据他所知,现任上柱国姓关,可不是新帝登基前的“同夥”,现下如此安排,用意到底为何值得斟酌……
……也轮不上他来斟酌。
他看著那将领匆匆离去,脑里闪过什麽,最终目光落在新帝手中的摺子上。
“看来边陲的情况……不太乐观。”顾易扬状若无意随口说道。
新帝正想开口说话,却想到方才自己还恼著这人呢,立刻抿唇不语,满脸不悦。
顾易扬见之不觉一笑,往前一步落座,閒谈似的道:
“闻说近些年来皇上虽忙於分担先帝国事,但下棋一道却未曾拉下,且精进许多。”
新帝仍旧紧绷著脸。
想来也是,当初教他下棋的,便是他,既然当初走了,现下也不回来,他一切又与他何干?方才被拒绝已经够令人不愉的了,现下又提起这事。
姓顾的这位昔日先生却似无所觉,抬眼笑说:
“若草民希望以後,能多与皇上切磋棋艺,不知皇上允不允?”
新帝先是一愣,接著惊喜而笑:
“先生愿意,学生自然是求之不得!”
顾易扬闻言摇了摇头,正色道:
“皇上以後在人前还是多注意,你我身份今非昔比,学生、先生的称谓还是不要出现的好。”
新帝笑笑,不答,转而向站在远处的宦官招手,道:
“去,拿盘棋子来!今天我就让先生看看我这些年来的进步!”
毕竟太子已为帝,顾易扬也不好多说,只能暂时由著他,待以後慢慢改。
接著昔日的师生俩摆开了阵势,一个有意拖延,一个谨慎经营,慢悠悠下起棋。
其间,不知是谁的用意,又可能下棋总避免不了,两人终究谈到了现在国家的形势,边陲战事更是重中之重。
也因此,顾易扬终於如愿得到了方才的那份摺子。
逐字逐句看下来,顾易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