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量过啦,他说可以带上你。别人都不行,你的话就可以……”
丹枫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已经差不多半年了,他每天都能听到祈忆凌描述一些他早就知道的事。如果那些事在祈忆凌看来特别重要的话,他就能省掉早上叫她起床这个步骤——就像今天这样。幸好祈忆凌很会自娱自乐,根本不需要他勉强装出很有兴趣的样子,自个儿就能眉飞色舞地把前一天晚上发生过的事完完整整地描述一遍。
等祈忆凌说完,丹枫却突然提起了兴致,一边走一边问她:“你有没有觉得那个王子有一点点像我?”
“怎么可能!”祈忆凌几乎跳起来,激动地反驳,“王子他很白好不好!”然后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呃,好像你也挺白的。”想了想又说,“王子长得很漂亮!”又看他,这回是仔仔细细地端详,因为看得太认真,几乎被自己的左脚绊到了右脚,“呃,你也长得好看。”
丹枫终于忍不住笑了。
祈忆凌却还在苦思冥想,到底王子和面前的这个男孩有什么不同。她把其实不太清晰的回忆截取了一段,定格,分析,舍弃;重新提取,定格,分析……如此循环数次,终于在快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兴奋地喊了出来:“王子的头发是银白色,啊不,金黄色的!”
丹枫望着她雀跃的背影,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她终于成功把连环画上王子的形象全部套进他身上了,他是该替她高兴呢,还是该替自己郁闷呢?早在他第一次在后半夜把她从睡梦中叫醒带进自己家的玻璃花房的第二天早上,他就发现她对自己在半睡半醒状态下发生的事选择性失忆了——她记得那个花房的所有细节、他们说过的所有话、他带给她看的所有东西,就是想不起来他就是那个她口中如天使降临般美好伟大的小王子。
第一次听她描述的时候,他好几次想把真相告诉她,但是看着她那津津乐道、回味无穷、陶醉万分的样子,他又不忍心打破她的幻想,只好反过来怪自己干嘛让她看了自己家里那么多乱七八糟、专骗小孩子用的连环画童话。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他们在“地球以外的光阴”越来越长,在“秘密基地”的共同回忆越来越多,他又开始庆幸她强大的幻想能力让她得以从现实的困厄和不解中逃脱出来。
多年以后,祈忆凌还是会向她认为最亲密的同伴絮絮叨叨地描述她在秘密基地里度过的这许多光阴。但是,她再也没有用“王子跟我说”这样的句式,而是选择用这样的开头:“有一段时间,大概是我六岁左右的时候吧,我每天晚上都做同一个梦,梦见王子带着我去了一个漂亮的地方……”
她选择用“梦”来避免他人对这种荒诞记忆的嘲笑,并试图博取惊讶和艳羡。而在她内心深处,越来越愿意说服自己相信那是从外星球来的王子,陪她度过充满不安和恐惧的每个晚上,还承诺过等她长大以后就带着她离开这个乏味的地方,回到光年之外的世界。
还上着学前班的丹枫也不会预料到,在许多年之后,这段由他主导、由她完善的漫长的插曲,成为了祈忆凌深信B612小王子确凿存在的理由。
76、番外童年·在人间(4)
“当然是竹蜻蜓比较好了,有了竹蜻蜓想飞到哪里就能飞到哪里!”
“随意门才是最好的,一打开门就到了想去的地方——”
“随意门好?随意门开在大海中间好不好?随意门开在天空里面好不好?随意门开在太空里被星星砸中最好对不对?”
放学的时候,丹枫没有在学校门口看到祈忆凌,他一个人踢着石子回家,在花园里拔了会儿草,想想还是决定去找她。还没走到她家门口,就听见她霸气十足的声音,走到她家天台才看到她又窝在隔壁厨房顶上,和一个比她还小一两岁的小破孩争执。
“喂!”
丹枫仰头叫了一声,祈忆凌看了他一眼,又看看自己的对手一眼,然后朝丹枫耸耸肩,示意自己还有事要处理,让他先一边玩儿去。
丹枫翻了个白眼,倚着她家后门的门框,无聊地看着台阶对外那个仰着脸争得脸红耳赤的小女孩。她显然不是祈忆凌的对手,尖着嗓子念叨了几声“竹蜻蜓”,还是想不到什么有力的反驳,只得恨恨地说了句:“哼!随意门就是比竹蜻蜓好,有本事你跳下来跟我说!”
丹枫嘴角一提,估摸着这无赖对泼皮的战争也该是时候鸣金收兵了,正打算转身叫祈忆凌下来,却听见身后低沉的一声巨响,对面那个刚才还趾高气扬的小女孩突然像见鬼似的煞白了脸,愣了两秒,之后惊恐地往后退两步,最后张慌失措地跑远了。
丹枫也愣住了,他突然不敢转身,也说不出话来。还在猜想着什么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了祈忆凌絮絮叨叨但掩饰不住颤抖的声音:“竹蜻蜓飞得慢嘛,竹蜻蜓要飞多久才能飞到王子的家啊!随意门一下子就能到了,这都想不到还敢和我——”
丹枫感到自己的胸腔里那颗刚才仿佛停止跳动般寂静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搏动的声音是如此巨大,大到盖过了祈忆凌的胜利者宣言,大到让他忘记了自己在什么地方、正在做什么动作……
“喂!”
祈忆凌惊讶的嗓音把丹枫的神志唤醒了,他垂着双手站在离她只有一拳远的地方,能感觉到她的气息呼在自己的下巴上,温暖得让人想哭。
“你疯了!”丹枫怒吼出声,那仍未转变的童音划破了村庄的宁静,低空中排成一列的不知名鸟儿被惊得乱了阵营,扑腾着翅膀胡乱飞舞,甚至有两只径直朝对方撞了过去。但队列中的领队很快调整好了队列,它们回到适当的位置上,挥动翅膀渐渐消失在染着霞光的远空中。
祈忆凌从三米多高的平房顶跳到水泥地面上,脚上穿的是基本上没有缓冲作用的塑料拖鞋,虽然全身都没有明显的伤处,但是从脚板底一直蔓延到尾骨的剧痛还是让她没有办法马上离开落地点。她原本一直保持着骄傲的笑容站在原地,丹枫这一声怒喝比腿上的痛楚还要叫她难受十倍,她的眼泪几乎是喷着出来的。
丹枫忧伤地看着她,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刚认识她的那一天。她出人意料地受伤,他却笨拙得只会质询和责问。他舔了舔嘴唇上咸涩的液体,试图平息自己的恐惧和愤怒,之后尽量温柔地问:“还能走吗?”
祈忆凌猛力摇着头,眼泪从眼眶中以奇异的角度飞出来,甚至有一滴溅到了丹枫的眼里。在丹枫的手快要碰到她的手腕时,她大力甩开了手,随后反手要用力拍回他手上,但是手最终还是停住了,她继续用力摇着头,摇一下说一个“不”字,等丹枫收回了手,才噙着泪瞪他:“不要碰我!”
已经是仲秋了,太阳在西天斜斜地挂着,阳光落在□的皮肤上居然还有点毒辣。丹枫无处可放的视线窘迫而焦虑地四处游移着,最后停在了斜对面那所房子二楼的窗檐下。那是刚才落荒而逃的小女孩的家,有一个土黄色的燕子窝干巴巴地贴在上面,等待着来年重新被叽叽喳喳的声音填满,或是被哪个冒失的孩童拿竹竿一下子捅掉。
“小七……”丹枫下意识地叫了她一声,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春节过后就一直摆在天台里的一盆橘子在风中沙沙地响着,好像把他要说的话都吓走了。
祈忆凌没有说话,她静静地等待脸上的泪痕干透,握起双拳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自己隐隐作痛而又微微发麻的双腿,没有神采的眼睛仿佛在看着丹枫落寞的侧脸,又仿佛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阳光的温度被地平线一点点收回了,祈忆凌终于轻轻地挪动了脚步,微微弯着腰,拖着身体朝通往客厅的门廊走去。
丹枫听到她拖沓的脚步声越变越小,听到她坐下后一把椅子咿呀作响的声音,才转身看着她走开的方向。门廊的尽头依然是这间屋子一成不变的昏暗,她没有坐在他视线所及的地方,他朝前走了一步,听到电视里传来吵吵嚷嚷的人声,停了步,转身出了门。往回家的路走时,他一路扶着身边长着稀疏青苔的红砖墙,脚步缓慢而沉重,仿佛受了严重的腿伤。甚至到了晚上,他熄灯睡下后,很快就被噩梦惊醒,于是开了灯,呆呆地看着一只小绿蚊子,它没有叮人,也没有回避光线躲到黑暗的世界里,反而乐此不疲地扮演着一只飞蛾,一下一下地往台灯上撞。
第二天他早早起来吃好早饭,到她家门前候着,却被她出门下地的母亲告知她一大早就上学去了。
他心情忐忑地走去学校,刚进校门,忽然看到昨天那个小女孩慌慌张张地跑向学前班的课室,她的身后是几个同是学前班的小女孩,其中的两个膝盖上挂着皮筋站在树下,一个站在皮筋旁大声叫着她的名字。
在小女孩离开的反方向,祈忆凌慢吞吞地走到了离皮筋四五米远的地方,歪着头看着几个正在另一棵树下跳皮筋的一年级女孩。阳光懒洋洋地落在她身上,让她的头发变成了柔和的淡黄色,隐隐泛着金光。
丹枫走过去,站在她旁边不远处的地方。聚精会神的祈忆凌没有及时发现他的到来,直到其中一个跳橡皮筋的女孩单脚立在其中的一根皮筋上久久不动看着丹枫的方向,祈忆凌才困惑地回过头来。
丹枫马上感觉血涌向了自己的耳根,他窘迫着想开口,祈忆凌却给了他一个比秋日阳光明媚热烈得多的笑容:“啊哈,枫枫!”
丹枫想回应点什么,广播体操的音乐却不失时机地响了起来。刚才还似乎显得很空荡的校园小广场上,突然间就挤满了从课室里涌出来的学生,他被人挤了一下,一晃神,祈忆凌已经不在原来站的地方了。
“回课室里坐一下也好。”他自言自语着走到一年一班的队伍前,却发现显得比以往还要羸弱的祈忆凌一脸无所谓地站在队伍的最前排。丹枫一下子懵了,他甚至想象不出她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刚才那个地方走过来的。
“……小学生广播体操现在开始!第一节,伸展运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丹枫心急如焚,广播却不紧不慢地响了起来,他硬着头皮一节一节地做下去,视线一直落在他对面的祈忆凌身上。
让他大为惊诧的是,祈忆凌居然顺利地把整套广播体操做了下来,除了有部分动作显得有点生硬和做跳跃运动的时候脚尖几乎没有离地以外,就没有其他异常的地方了。甚至这两个所谓的异常,也只是在丹枫关切的目光下被放大的印象,——最起码,一向严苛的班主任站在树荫下看完了整个过程,也没有对祈忆凌提出任何意见。
反而是丹枫这个领操员因为不够专心,差点崴了脚。
广播体操与接下来的早读课以及早读课与第一节课之间都没有课间休息,丹枫坐在最后一排听得心不在焉,坐在第一排的祈忆凌在他焦急的目光下却精神抖擞,还举手回答了其他人都讲不出头绪的问题。
“你的腿怎么样了?”好不容易等到课间,丹枫把祈忆凌堵在了洗手间和教学区之间的小径上,终于问出了萦绕心头已久的问题。
“痛咯。”祈忆凌扔给他一个“这还用说”的眼神,抬脚想走。
丹枫刚才几次三番看到她走得跟个没事人似的,要不是她时不时皱着眉敲敲腿,他真要怀疑昨天发生的事是自己的梦或者幻觉了:“跳下来一定会很痛的,你不知道吗?”丹枫拧着眉看她,还有一句话忍住了没说出来:你可能会受伤,甚至—
—死。
“当然知道,”祈忆凌皱着眉朝混凝土砌就的乒乓球桌重重靠了上去,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又不是白痴。”
“知道会痛为什么还要跳?”丹枫知道她是痛得站不住了,眉心攒了起来,“你明明就是——”
祈忆凌困惑的眼神把“白痴还不承认”几个字挡了回去,她用两个手指捏着球桌沿,理所当然地说:“因为不跳的话就输了啊!”
“你已经赢了的!”丹枫别开了头。
“她说如果我够胆就跳下去跟她说,我不跳岂不是说明我是个胆小鬼?”祈忆凌依旧理直气壮。在七岁的祈忆凌眼里,真正的勇士为了胜利的荣耀是不惜牺牲生命的,她赢得伟大的胜利却只需要忍受一点脚痛,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了。——至于胜利本身的价值,她从来没有放在眼内。
这时候的祈忆凌还不知道什么叫三十六计,却早早地接受了来自它的洗礼——她年纪小小,不谙世事,对人生的苦难全无概念,却脾气暴躁又心高气傲,“激将法”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的。
丹枫再次明白自己是拗不过她的,生平第一次“呸”了一声,又问:“你可以不做早操的啊,为什么不跟老师说你不舒服?”
“谁说我不舒服的?”祈忆凌扬起头,“如果我不做早操,那我不就输了?”
“好,真好啊,你真厉害……”丹枫接不下去了,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地问,“什么时候去看医生?”看见祈忆凌一脸茫然的样子,猜到她肯定没和父母说,于是又追问,“那你爸妈呢?为什么不告——”
“烦死了,你自己去看十万个为什么!”祈忆凌一脸不耐烦地扭开头,推了一下球桌绕开他快步走起来。
勉强用力的双脚被一阵阵剧痛充斥着,祈忆凌的额头和鼻尖隐约渗出了细汗。但是她眼神中只有些微的痛苦,更多的是恐惧和焦虑。这是一个从来不懂得危险为何物的七岁孩子心里面,对于可以随时击溃自己胜利的荣耀、扭转自己命运的大人们与生俱来的恐惧。
77、番外童年·在人间(5)
祈忆凌在林影婆娑中快速穿梭着,她火红色的上衣在树与树的空隙间一闪而过,灵活得像只初出茅庐的猎豹。她脚下不断响起干枯的枝桠被折断的劈啪声,平时走平地都会时不时被莫名其妙地绊倒的她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脚步轻快却不失稳重,就这么在蓝白蓝白的天空下一路跑进了树林的深处,径直跑向一株十多米高的招摇的柏树。
在离柏树三米开外的地方,她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奔跑中的身体猛然被约束住,几乎要直直地往地上扑去。她左脚慌乱地朝前迈了半步,稳住了身形,脚下又响起了轻微的劈啪声,她的胸膛由于剧烈运动而急促起伏着,汗水蒸发带走热量让她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但是她抿紧了嘴唇,只从鼻子里急促而轻微地喘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