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哥她不仅是动了心,而是铁了心,她这样的女子看似柔弱,可一旦铁了心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西斜的日头已经完全隐在了浓密的乌云后。她的心有些焦急了,容哥怎么还没有回来?再不来皇上的聘礼一到就来不及了,怕到时候皇上的护军将李府包围,想逃出去也没有出路了。
李府忽然骚动起来,下人们跑进跑出。她心头一喜欢,喊住一个端着锦盒的侍女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容哥回来了?”“不是啊!小姐!”那侍女低着头,像是在逃避她的眼神。
“那,容哥他……”
没等她问完那侍女就匆匆地走了。
雷声一阵响过了一阵,闷闷的,像是打在了她的心上。忽然起了大风,迷了她的双眼,她后退了几步,捋了捋垂在两颊的乌发。
“小姐!”从屋外跑进了一个脸色苍白的穿素衣的女子,她看到小玉望眼欲穿的样子,欲言又止。
“丽奴!”小玉的脸上绽开了花,“容哥呢?不是和你说了,等他回来后马上带他来见我吗?他人呢?容哥呢?”
“小姐,小姐,你先坐下,听我说,容少爷他,他已经……”丽奴低下了头,使劲咬着自己的嘴唇,不停地喘着粗气,“容少爷他没有回来。”
小玉的心像窗外墨云滚滚的天空越来越沉,明媚的双眸里闪着晶莹的东西,像是一汪清寒的湖水。
她忽然凄美地笑了起来,“丽奴,你真坏啊,这个时候还要吓我,容哥今天一定会回来的,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他商量,这么晚了,我要去找他,对,我要去找他,不然来不及了。”
她刚跨出门槛又折了回来,从床底下翻出了原先收拾好的包裹,嘴里喃喃道:“来不及了,我要去找他,去找容哥。”
丽奴拽住了她,包裹掉到了地上。
“丽奴你干什么啊!我都说了来不及了,你不要拦着我,我要去找容哥,你放手,来不及了!”
“小姐!”丽奴大声地喊道,“容少爷已经死了!死在了战场上,连尸首都找不到了!”
一声巨大的雷声在昏暗的天空里响起,像是开战的鼓声划破了沉寂的天穹,大雨泼了下,打在蔫了的牡丹上,一阵急似一阵,风卷着豆大的雨点洒进窗子,斜打在小玉的裙摆上。
“你——说——什么?”小玉呆呆地看着丽奴,像被人抽掉了魂魄。
“小姐,你醒醒吧,刀剑无眼,古来沙场又埋了多少将士呢?”
小玉呆立在那里,冷不防又一个闷雷打来,鼓捣着她的心,“既然是这样了,那不如……不如我也随着容哥去吧!”说着,她拔下头上的一支红珊瑚发簪,她的头发“咻”的一下齐整地垂了下来,随着她的转身又飘了起来。
发簪的尖上划过一道锐利的光,小玉一闭眼,狠狠地朝心口刺了下去。
她感到了血顺着发簪流到了她的手上,她却没有丝毫的疼痛,一睁开眼睛,看到一双白皙娇小手正紧紧握着发簪,许是握得太紧,血正从手心里流出来。
“丽奴!”她失声地叫了起来,平生也没有见过这么多血,颤抖着向后退。
“小姐天生羸弱何苦又去学那些个烈女呢,”丽奴并不在意自己的伤口,神色一如寻常,“你已经是皇上的人了,即便容少爷没有死你们也不能在一起的,若是今日真的你和容少爷私奔了,那李家就是欺君大罪,满门抄斩!如果小姐一意要寻死的话,那不如让奴婢先给小姐开路!”她说着从裙裾上扯下了三尺白绫,抛到了粱上,搬来个矮凳,拟着要登太虚,神情间的那份坚定严肃,全没有玩笑的意思。
这倒把小玉吓着了,连忙拉住了她,“你这又是何苦呢?”
“何苦?这本该是我问小姐的,今日我一死也算是得了个全尸,好过明日皇上一道圣旨下来,人头落地,尸骨不全。你看今日府中之人,个个面带欢喜,可是明日呢,他们就成了刀下鬼。他们与我不同,有儿有女,我死了倒也清净了,只是他们死了该是如何一幅哭天抢地的景象。小姐!你的命已不是你一个人的了,你好歹也为府里的人想想!”
字字劈头盖脸地向小玉砸来,把原先一意寻死的小玉说得没了神,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丽奴生性本本分分,把她伺候得周全,丽奴通情达理,从不计较她偶尔的小姐脾气。但现在那双平日里卑怯的眼睛里闪出星星寒光,在她看来有些残忍。风吹着丽奴的头发,像展开了一张蜘蛛网,牢牢地把她网在了里面。
她无力地说:“你不要逼我。怎么连你也这么说,这府里上上下下能说话的人就只有你,最贴我心的也是你。我和容哥的事情你最清楚,现在容哥死了,连……连尸体也找不回来了,你让我怎么办?”她的手抖得厉害,捂着胸口,手指忽然碰到了那块她一直都戴着的羊脂白玉,一直凉到了她的心里,“我昨天梦到了容哥,那是我第一次梦见他,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向我招手,那时候我就觉得……”
“小姐,不要多想了,为了李家,也为了你自己,今晚好好地休息,明天漂漂亮亮、开开心心地去见皇上。小姐以后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小姐你就是这个命啊!认了吧,别人修也修不来的。容少爷是不会来的了,你不要再为难自己了!”
雨变得小了些,稀稀落落地敲着窗子。
小玉慢慢地拾起包袱,轻轻地掸去上面的灰尘,她低垂着眼帘,不停地抚摸着包袱上绣着的一对蝴蝶,那蝴蝶翅膀边沿绣着的金线闪着光,有些刺痛她的眼睛。一会儿蝴蝶的翅膀被湿润了,小玉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珍珠落到了包袱的缎面上,被她泪水浸润后的蝴蝶愈发鲜艳、斑斓。
“来,小姐,我给你梳妆一下,一会儿皇上的聘礼下来,大家都要到前厅去谢皇恩,要是让老爷看到你这个样子又要责怪了。”丽奴擦去了她眼角的泪,拉她到梳妆台前。
“你的手?”小玉问。
丽奴把扯下的白绫随意地缠了缠,“不碍事的。”
铜镜中映出她憔悴的脸,这样的容貌恐怕谁也不会说自己是个倾城的佳人吧。若可以和容哥在一起,她倒宁愿自己一辈子是这个样子。
“我给小姐梳梳头吧,”丽奴拿过小玉手中紧紧拿着的红珊瑚发簪,擦去了上面的血迹,放到了梳妆台上。
小玉觑了一眼那发簪,想着几乎死在了这簪子上,已恍若前世的事情了。
对于豆蔻年华的她来说,耀眼的首饰都是多余的,那些亮晶晶的东西,佩在她的身上会失去应有的虚荣的光泽,一只小小的造型别致的珊瑚发簪配在她乌亮如墨的头发上,在端庄之中又显出她少女的俏皮。对她来说一支发簪就足够了。
“小姐的头发真漂亮,我给你梳梳,人也就活络有精神了,”丽奴拿起一把精巧的木梳,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似的小心翼翼地梳理起来。
“呀!”丽奴轻声地叫了起来,在她的发间细致地挑索着。
“怎么了?”
“小姐,长白发了,这里有一根,小姐你才……”镜子中映出丽奴悲伤的脸,“我帮你拔了吧。”
“不必了,拔了一根会长第二根。”
“那我帮你抿一下,就看不出来了。”丽奴的脸上凝固了一种化不开的忧闷,像是看到了精美的瓷器的裂痕。
忽然她从镜子中看到了丽奴卑微地退了下去,把梳子交给了一个苍白的妇人,小玉惊讶地回身站了起来,“娘!”
李夫人温柔地把她按回了椅子上,对着镜子帮她梳妆。
镜子中照出了两张迥异的脸,一张红润青春,即便是忧愁,也是青春少艾的忧愁,是另一种的赏心悦目。一张敷了厚厚的脂粉,仍可见那岁月摧残的细纹,虽然眉宇间残有年轻时的风韵,那却是更映衬出日暮的心酸。
“你要进宫了,我这个做母亲也没有什么好给你的,我从未为你梳过头,今日为娘就替你装扮装扮吧。”她梳着,边默默地想道,声音很低,像是在与自己诉说,“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
母亲的手好温暖好温柔,如春风熏得她心样头暖暖的,吹开了她心头的郁闷之气。
母亲何止没有为自己梳过头,即便是一声窝心的问候,一个温心的爱抚都不曾有过,在她的记忆里,母亲对她只是嘴角那一个似有似无的微笑,仿佛连这一点点的温情都吝惜地不肯给予。
她对母亲有过怨,有过恨,而此刻在她的心里都释然了。
李夫人熟练地帮她把头发盘了上去,“这个盘云髻,是我母亲教我的,最合适你这样的年纪,瞧多漂亮!”李夫人脸上露出了如少女一般的欣喜,看到小玉一直看着自己,就又恢复往日的神情,整理着发髻,沉下声音说:“我们女人一辈子,都在等,等着那一个男人,白白地奉献了自己的韶华。我曾经后悔过,但现在明白了,等待是一条必经之路,要坚持地走下去,娘知道你比我坚强,娘没有得到的你一定会得到的。你明白了吗?小玉?要坚持地走下去。”她捧起小玉的脸,仿佛已经看透了她的一生。
“娘!”
李夫人又拿起她的右手,摊了开来,手心里有一颗红痣,“淡了些啊。”小玉几乎没有听清她的话,可她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一股幽幻的牡丹香。
小玉独照镜中的自己,经过母亲的一番修饰,她的气韵和风华又回来了,一点樱桃点绛唇,两行碎玉锁阳春,母亲为自己梳的盘云髻,正如一朵祥云旖旎在她的发间,更显得她灵动飘逸。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说:“丽奴,帮我把那根白发拔了吧,皇上不会喜欢的。”
这晚她睡得很沉,很香,在梦中自己披着凤冠霞帔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但她知道容哥在路的一端守着她。
容哥投胎后也许会将她遗忘,不过来世的他会在这么一个炎热的夏天里梦见的她,她这样想着。
第二章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浓浓的暑气使城市的一切都笼罩在昏昏欲睡中。
没有什么比暑天下午第二节枯燥的课更使人想打瞌睡的了,何况一连串伤脑细胞的事情搞得肖鹏毅几天没有睡好觉了。他特意选了个靠后的位置,不知道是不是低气压使他情绪低落,他昏沉沉地趴在桌子上,脑子迷迷糊糊的,教授那沙哑的声音和窗外蝉的聒噪声有一搭没一搭地传进他的耳朵里。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这首诗的作者是汉代著名的宫廷乐师李延年,它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最早的五言诗之一……此诗歌颂北方佳人的美貌不像《卫风·硕人》那样,以形象的比喻、生动的肖像描绘见长,而以惊人的夸张和反衬,显示了自己的特色……”
肖鹏毅偷偷地打了个哈欠,闷热的教室使他全身体格外绵软无力,更况且他原本的心情就差到了谷底,此刻他完全变成了无脊椎的软体动物。
毕业论文还没有定稿,为了实习单位的事情又和家里闹僵了,更令他懊恼的是毕业在即和女朋友的婚事眼看就要被家里放上议事日程。四年前答应了父母和世交的女儿交往并且一毕业就结婚来换取读自己喜欢的文学专业的机会,原本以为毕业来日方长,没想到一眨眼就临近了。对于这个家里人默认的女孩子他说不上讨厌,可是只因为是被家人所逼,就难免对她产生一些偏执的嫌恶感,而且,在他的心里一直有一个女孩子的身影存在。
热浪一阵阵地向他逼来,他只想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眼皮已经不听他的使唤了,阳光肆无忌惮地照了进来,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的,像是起了一团白烟。隐约中他又看到一个女子纤丽的身影,他几乎忘却了什么时候这个女子出现在他的梦里,这个女子几乎陪伴了他整个童年、少年的美梦。
梦里总是先起了一层白烟,像在预示一出戏的开场。白烟慢慢散开,可他的眼前就像被蒙上了一层薄纱,使得她的一切都若隐若现,有如神迹,他只觉得从她的身上散发出如兰般脱俗的气息,嘴角微微上扬,即便不笑也是可亲可爱的。奇怪的是她穿着古典的长裙,一袭淡紫色的云裳衬托出少女的窈窕身姿。她站在一大丛牡丹花面前,那牡丹的颜色衬得她的紫衣和雪肤分外明媚,她正对着他展开花一般的笑颜,他几乎可以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在晨雾中凝结的露水。
窗外又传来一阵令人心烦的蝉鸣,肖鹏毅睁了睁惺忪的睡眼,脑子空空的,耳边响起教授的声音:“李延年为此诗谱曲,并向汉武帝献歌。汉武帝问:世上果真有如此绝代佳人?汉武帝的姐姐平阳公主说:李延年的妹妹就是。于是李延年便推荐自己的妹妹进宫,从此飞黄腾达,她妹妹也成为最受汉武帝宠幸的妃子,艳冠后宫的三千佳丽,被尊为李夫人……”
教授的声音慢慢又开始变得模糊,和窗外的蝉声仿佛都蒸发在湿热的空气中了。
在一片刺眼的白光中,那女孩子的身影又浮现了出来,隐约中笑颜已经不再,望着他的是一双忧愁的眸子。
“容哥!”那女子的声音细细的,幽幽的,像是从遥远的时空传来,“别动!”
容哥,一个手臂受伤的男子,袒露着精壮的上身,像是他自己。
他左臂的伤口绽开,宛如一朵盛放的牡丹,殷红的血不断流出。
女孩子拿纱布擦去他流出的血,然后细细地帮他包扎伤口。他抬头,看到她眼中闪动着的担忧和寂寞,裹在晶莹的珠泪里,掉了下来。
“虽然我爹赏识你,可是你也别太急功近利,受了伤痛心的是我。”她说,声音很轻很轻像是吹在风里的棉絮。
“小玉!”他嗫嚅着一个名字。
从这些片片段段的梦境中他只知道她叫小玉,仿佛是从那遥远时空来的仙子,尽管对她一无所知,但他知道这个叫小玉的女孩子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很想为她写一个故事,他知道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连他自己也不会相信的时候,她实实在在地站在一片盛开的牡丹中冲他微笑。他要为这个微笑写一个故事,所以他才这么执拗地以一个违心的承诺换取学中文专业的机会。他觉得这会是个好故事的。
“肖鹏毅!”
肖鹏毅的耳边响起了咆哮声,像打了个响雷。
他的脑子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