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平生第一次自己赚钱养活自己,她很喜欢这份工作,顶着炎炎烈日,拿着沉重的单反相机,她黑了不少,也瘦了不少,她觉得自己是真的长大了。
近来杂志社要搞一个城市中五十双眼睛的主题报道,就是寻找这个城市中五十个靠眼力工作的人,比如摄影师、射击运动员、色彩搭配师等。也需要这五十双眼睛的照片,同事们都抱怨总编出的刁钻的难题,到那里去找这五十双眼睛啊,不过,米拉马上就想到了她,干古玉这一行的,自然要好的眼力才行,于是她决定去拜访她。
再次见到这个女人,正是最炎热的那天,而她的店里却是一如既往的阴凉。
米拉看到她正拿着柜台里的一根玉簪对照着镜子插在浓密的乌发间。
“咔嚓。”米拉又忍不住按动了相机的快门。
那女人显然是受了惊吓,一回头,受惊的眼中却有说不出的妩媚和娇柔。
她这一回头,倒把米拉给惊了,她面前出现了一副山崩地裂的海啸图景,她终于明白什么叫“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美貌了。米拉的心都快提了出来,她屏住了呼吸,仿佛只要一吐气,眼前如画的美人就要像烟尘一般消失。
“你是?”李紫玉有些愠怒于眼前这个黑黑瘦瘦的女孩子的冒失,而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平和。
“我给你拍过照片的,不过是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拍的,不好意思啊!”米拉笑着说,但并没有讨好的意思。
李紫玉对她的回答颇感意外,便仔细打量起她来,这个女孩子身上果真有别的女孩不同的东西。
女孩子是一头利索的短发,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色背心,下面是一条非常醒目的孔雀蓝长裙,拿相机的手上有一条彩石链子和一个粗犷的银镯子,算是唯一的饰品,李紫玉一看就知道那是老银,一般的女孩子不会喜欢这样看上去旧旧脏脏的东西的,但衬着她的打扮,却是天衣无缝或者是锦上添花。
而那条彩石链她觉得有些眼熟,又不便开口问,心里便对她有了些提防。
“我前几天也来过的,可是你店门一直是关着的。”
“哦,我旅行刚回来。”
米拉细细看,李紫玉的肤色确实深了些,“一个人出门的啊?”
“不,和别人一起去的。”面前这个有风格的女孩子的问题总是出乎她的意料,那话语间仿佛和她早已经熟识。
米拉沉默了许久才说:“我今天来是想给你拍照,哦,我都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米拉,还在读书,趁暑假在杂志社打工,这是我名片!”
李紫玉接过名片看了看说:“这名片设计得很特别啊,现在的女孩子真好啊,自己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
“你也很厉害啊,开了这么家有品位的古玉店,我就是因为这个来找你拍照的,我想你对古玉鉴定一定很在行吧”
“哪里,总得做些事情养活自己啊。不过,我有什么好拍的?”
“我想拍你的眼睛,你有一双很美的眼睛,我第一眼看你,就被你的眼睛吸引住了,手里的相机也停不下来。”
“哈哈……”李紫玉笑了起来,脸红彤彤的,对于这样一个坦率的女孩子她说不出拒绝的话。
她给米拉泡了一杯好茶,“怎么拍?就在这里拍吗?”
“对,你做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我会在一旁观察你的,我不喜欢那种做作的造型,我喜欢你自然的样子!”米拉轻呷了一口碧绿的茶水,赞许地笑着点头。
“那,我是不是应该把头发放下来,我穿成这样可以吗?你瞧,我的头发乱糟糟的。”李紫玉手足无措地说,像是要拍婚纱照的羞涩的新娘。
“旗袍很适合你,上次来的时候你也是穿旗袍的,你与别的女人不一样,你身上有一种深刻的古典气质。”米拉从包里拿出一把梳子说,“把头发垂下来更漂亮,每个女人都会羡慕你这样的长发的。”
“那你怎么把头发剪这么短啊?”
米拉心里微微一颤,她让李紫玉坐到一面为客人准备的大镜子前,摸了摸她一头如云的秀发说:“我永远也不可能像你这样的,看你的头发多美,我来帮你梳梳!”
米拉一手轻抚着那顺滑的长发,一手拿着梳子温柔地顺着李紫玉的发丝从上而下地梳理着,心变得格外的平静。
李紫玉看着镜子中映出的两张脸,她的眼神有意地回避着自己的脸,对她来说千年来镜子中自己的脸一成不变是一件恐怖的事情,而她又不好意思直视米拉,只能用余光看她。于是她的目光飘过来又飘过去,不像平日的她,目光总是落在某一个无关紧要的点上。
轻瞥略过,窗台那盆牡丹花上,一只白色的蝴蝶正停在上面。
那明晃透亮的玻璃镜子似乎蒙上了一层东西,慢慢地泛着黄色的模糊的光,好似一面古老的铜镜子正横在她们的面前,镜子中的两张脸仿佛也穿过了千年的无涯荒原,回到了那段最好的时光。
“随便些吧,明天就要出宫了,梳个简单的头发,不招摇。”她看着镜子里正在为自己梳妆的丽奴,这个一直对为她梳妆乐此不疲的小丫头,此刻却也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丽奴深吸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说:“哎,恐怕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梳头了。”
“什么?”她抚着丽奴的手,她们主仆间向来亲亲热热,这使得丽奴的心宽慰了许多。
“没有什么,我自己胡言乱语呢。”
“别多想了,明天就是新的开始。”她从首饰盒里拿出一个绒线包,翻了开来,“做了这么久的姐妹,我一直都没有东西送你,它对我很有意义,送给你吧。”
丽奴手里的梳子停了下来,顿住了,李夫人手里拿着一支熟悉的红珊瑚发簪。
“小姐!”
“什么都不要说了,来!我给你戴上。”她轻轻趴在丽奴的肩膀上,将发簪插到了她的发间,并理了理她的云鬓,“这簪子是我最喜欢的,许久没有戴了。现在看看,我已经不再是李府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了,它更适合你。哎!别摘,说了给你,就是你的了!”
丽奴正想摘下,被她拦住了,丽奴的眼泪早已浸湿了衣襟。
丽奴猛力地擦去眼泪,把她的两颊垂发拨开,一张饱满的美人的脸出现在镜子中,“看看,小姐你自己,小姐真的是一点都没有变,不然怎么后宫三千佳丽皇上独宠小姐一人呢。”
“贴我心的,只有你了!”
“什么?”米拉放下了梳子,确定李紫玉嗫嚅了些什么,问道。
镜子里闪过一道斜射进来的阳光,微微地刺痛了李紫玉的眼睛。那铜镜的黄瞬间褪去了,在她面前的依旧是一面明锃的玻璃镜,千年前的时光就在这日光的一闪间匆匆流逝了。
“没什么,你使我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一个朋友。”李紫玉说。
“那现在你们还有联系吗?”
“很久之前就没了她的消息,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
“不要刻意地去寻找,我想如果你的那个人知道你现在还是把她当朋友的话,她一定会很高兴的。”米拉若有所思地说,她看着面前的李紫玉,她的美丽此刻变得平和了许多,不再让她有山崩地裂的感觉,米拉享受着她的美丽带给她的平和舒服的感觉。
对于李紫玉的美,谁比她更有发言权的呢。她们曾经朝夕相对,她为她梳妆,看着她从一个单纯的女孩,变成一个忧愁的少妇,她依然称她为“小姐”,即便她已经是皇上身边最得宠的李夫人。
这样的情景常常出现在米拉的梦里,是年幼时对于一本言情小说单纯而固执的眷恋,还是自己癫狂的妄想,抑或是幽幽然前世的记忆。
在梦中,李紫玉是李夫人,她是丽奴。
她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镜子中的李夫人的脸上难得出现少女时的快乐。
是啊,李夫人是应该快乐的,明天她就会顺着少翁方士的意思逃出宫去,追寻她的容哥。而她,丽奴,一个小小的丫鬟,如其名,生是别人的,死也是别人的,她有什么权利去追寻自己的幸福呢,直到容哥被李将军收养,她才知道自己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她才发现自己毕竟还是自己的。可是从小和小玉一起长大,她只是小玉身后的影子,就像太阳与月亮,各自有着不同的命运。容哥又怎么会注意到她这么一个小丫鬟呢?看着容哥和小玉背着府里人的缠绵,她知道他们爱得辛苦,希望上天可以垂怜、成全这对苦命的鸳鸯。
“哎,恐怕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梳头了。”她呆滞地说,说的确是实话。
李夫人似乎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拿了一个红珊瑚的发簪插在了她的头上,她记得有个簪子,上面曾经沾了她的血,现在插在了她的头上,似乎是一个暗示,又是一个鼓励,鼓励她明天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为了他们,她是甘愿牺牲自己的。
“你还不拍吗?”李紫玉发现米拉一直在看着镜子,似乎走神了。
“哦,哈哈,看来我们都在回忆一些什么,不好意思。”拿起了手里的尼康数码,对着镜头里的她调了一下焦距,半天却没有按下快门。
“拍了吗?”李紫玉看着一个大大的黑洞洞的镜头对着自己,有些不自在。
米拉放下了数码相机,从包里拿出了一台小巧的德国“莱卡”相机,比起刚才那台笨重的家伙,这“莱卡”让李紫玉没有那么紧张。
“我换这台拍吧。”米拉说,在她看来高科技的数码并不适合拍李紫玉这样特别的女人,这样的美丽女人的影像不应该被存在数码芯片中,然后被电脑处理来又处理去,她这样的女人的身影是应该被留在传统胶片上,而且是黑白的胶片。
随着“咔嚓”“咔嚓”几声响,她的美丽被定格在了那台小巧机子的底片上。
肖鹏毅被一张照片吸引住了目光。
说来也巧。
他是打完一场酣畅的篮球回自己租住的小房子,路过一个杂志厅想买本体育杂志打发一个下午。
老板是个高度近视,在架子上摸索着,找着他要的杂志。肖鹏毅便随意地在柜子上翻看着。他本不在意那本时尚类的杂志,名字熟悉,但从来不感兴趣。刊登着那张照片的一页他原本已经翻了过去,随意一瞥,继续浏览着,心却不踏实起来。再翻回那一页,瞧了一会儿就丢了钱带着杂志跑了。
上面登的是一张奇特的照片,虽然是一幅女人的肖像,但除了眼睛之外其他的部位都作了淡化处理,吸引肖鹏毅的不是这种别致的效果,也不仅仅是照片中那双迷人的眼睛,这双眼睛他太熟悉了,第一次见李紫玉的时候他就差点淹没在她的眉波里。让他颇感好奇的是照片中的模特和摄影师之间的关系,在摄影师那一栏上清晰地印着“米拉”。
照片中的李紫玉恍惚地隐身在烟雾中,只是一双眼睛日出似的拨开了烟雾,柔中带着哀愁,印在油蜜的纸张上,也放着光,送着秋波似的。
页面的边角一个蓝底子的广告,他扫了一下,回头看看放在床上的手机,正发着幽幽的蓝光,诱惑着他,他俯身过去,翻出一个久未碰触的号码,盯了一会,又放下了。
米拉已经为了那期专稿忙了快半个月了,没有假期和充足的睡眠,若换了其他的暑期工早就拍屁股走人了,何况她好歹也是个千金大小姐,哪里用得着受这份罪。可米拉唯一确定的是她喜欢摄影,原本这与其他她一时间迷上的东西一样,也只是当个爱好,但如今她已经习惯了这种用影像记录生活的方式。
而且杂志社也给她很大的空间,出来的效果也很好,总编给她放了一天的假,临了还不忘记提醒她参加晚上的展览。
小小地午睡了一下,她慵懒地舒展了身子,寝室里不那么热了,微凉的秋意正和晚夏的轰热在窗户外面混合着。
洗了个澡后,看见镜子中自己变得瘦削的脸,就有极大的满足感,以前一直嚷着减肥,尝试了各种减肥药,但收效甚微,现在镜子中的她就是她要的自己,她不用再靠家里,听凭别人的安排了,她就是她自己。
她随意地穿里件白色的衬衫,将袖管高高地卷起,套上一件磨白的牛仔裤,刚想出门,摸了摸胸口,觉得那里空空的很是单调又从一个原木的盒子里取出一个老银胸针别了上去,一只造型奇特的知了飞上了她的胸襟,硕大的、灰蒙蒙的,正衬着她黑沉的肤色。
所谓先锋摄影展览,就成了一个城中时尚青年男女的一个盛大的派对,在形式上就与传统的隔着玻璃看照片的摄影展区别了开来,而所表现的内容都是日常生活中往往被人忽略的细节,没有大的主题,不走主旋律的路线,处处彰显着年轻人恣意、沉沦又有些放浪的生活。展览里也有米拉的一些作品,而整个策划她都没有参与,于她看来传统的东西还是很有吸引力的,她并不想抛弃传统、离经叛道而故作个性。
展览放在了一个颇有名气的小型艺术中心里,周围的墙面和桌椅都是北欧的原木,在故意调暗的灯光下,显着木讷的成色。
墙上贴满了照片,远远看去像是一幅现代艺术的画作,米拉为之失笑,与她前段时间在学校里开的那个lomo展,这次有什么新意可言呢,完全照搬,不过是社里财大气粗装饰得更为现代,还请来了颇受年轻人欢迎的DJ现场煽动气氛。
尽管心里免不了别扭,但她被现场的气氛同化了,来的时候晚了些,已经聚集了好多人,展览的消息刊登在了杂志上有她拍的照片的那一页,尽管她知道他们的杂志销量不错,但仍小小地吃惊于会场中的人流。在个性的音乐的鼓动下,大家都面对着一张张光怪陆离的照片扭动着自己的身体。
米拉拿过一瓶啤酒,灌了一大口,脸就烫了起来,灯光似乎更暗了,眼前热情高涨的人变成了一条条蠕动的虫子。
也许是灯光的关系使她的视线变得有点散光,眼睛聚焦的一个点非常的明晰,而周围的一切却像被处理过的那样朦朦胧胧,而在那视焦的一点上,一是熟悉的人影晃动着,她再定睛一看,不见了,四周寻去,那一个个窜动的人头拥挤着,看了太多,却好像什么也看不见。
杂志上登的派对时间是晚上六点开始,肖鹏毅早早就来了,他看了一会照片,大多是打着先锋的旗号拍一些别人看不懂的东西,实则虚伪、空洞。
他失望地在照片前流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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