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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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秋-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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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无法逃过山中邪风的侵害,就如同七年前他初到荆山之时。所以为什么我要严令他每日练武;所以为什么我授他上承剑法,心里却始终内疚——把他留在荆山,究竟是眷顾,还是伤害;而于自己,是尽德,还是失责……
  
  推开窗,阳光扑入,鸟啼声声。放眼所尽之处,绿海轻摇,风色旖旎。
  
  如此晴日,心里平白放轻许多。亦是,守在枫儿榻前三天,也想了三天,欲松解那道心结。
  
  十四岁,到底年少。未曾涉世,未辩是非。姑且不论救命养育恩,就对一个与自己寒暑相随、同甘共苦的人,生出了欢喜之情,亦是人者本性。只是这个未懂世的少年,在“爱恋”与“亲情”之间乱了方向、错了方法。他没有罪,只是可怜,需要有人为他伸出一手……而曾经又有谁,已对他许下一句“为兄为父”,当他迷途之际会放怀包容,不离不弃执手而行?那个人,是甘当他此生唯一最亲的……
  
  想来,那晚还是自己做得过了。
  
  摇摇头,挥开思绪,重新坐落到床边。我伸手探进被子,拉出他的手把了把脉息——缓急有数,浮沉有度,看罢今日终见好转了。
  
  松口气,正准备将那只手放回槈中,突然腕上一紧,自己的手竟就被它生生攥住!
  
  落枫已不知何时醒来,牢牢拉着我的手,只是两眼迷离,意识仿佛未曾归回。
  
  我登时抽出手,按上他颅额的气神穴,一口大气自胸腔吞吐而出,这时他才从真正从迷怔中醒转过来,惊望着我,“师傅?!”
  
  “你小子终于醒了,一共睡倒三天。”我佯装无事,转身去倒茶汤。
  
  他聚了聚神,费力坐起来。我只站在一旁,没去搀扶,待坐好了才递上瓷碗。
  
  落枫接过去,仰头只喝下一半便端在手上,沉默不语。
  
  山风挟上几声蝉鸣,零零星星撞在窗棂,将一室宁静敲碎。
  
  “觉得还是很不舒服,是吗?”我忧心问。
  
  他摇摇头,忽然道了声“对不起。”
  
  我愣了一下,未想过他原来如此执着,即正色道,“你只是醉了,醒来就好。”
  
  他靠在床上,手捧瓷碗,眼睛愣愣盯着盏里的茶汤,恍如魂魄出窍。
  
  我没开声惊扰,仿佛期望着他现在脑里就只装进我这一句,要他相信那晚所发生的事,再没其他原因。
  
  许久之后,他才忽然开口,却是另一番话,“我会尽快养好身体,不再让师傅忧心。”
  
  我心里暗叹了声,刚要开口,岂料心脏忽然一窒,浑身气血也随之一滞! 
  
  我捂住胸口,飞速揣测着事态。此时,脚下地板陡然震动起来!不,是整座房子都在震动,沉闷而巨大的轰隆声从地下一波一波传来,仿佛酝酿着准备摧毁一切的力量。我冲出屋外,成片枫林在眼前汹涌摇曳,如同发怒的海面。漫山遍野尽是哗哗滑落的砂石,尘烟滚滚,直冲九霄。睁眼抬头,但见重云盖顶,惊鸟布满天空,纷乱刺耳的叫声响切天地。是的,所有生灵都被惊哭了,这座沉睡千年的荆山如陷入梦魇般战栗不已!
  
  我折返屋内,将落枫扶到院里的空地上,不忘把木剑放落他身边,“你在这好好待着,我去看看就回……你给我留在这别动!”伸手把欲要跟来的少年摁回去,“高山平川偶尔动荡也是自然之像,没什么好害怕的。”随即便要起身离开。
  
  “既然是自然之像,你为什么还要去看?!看了又有何用?!”少年瞪着我,倔强的眼神充满担忧与惊惶。
  
  我不禁一怔,皱起眉头,“只是到山顶一看,待我回来再说!”
  
  未待他反应,便已踏砂而出,瞬间隐没在滚滚尘烟中。
  
  ******
  
  半个时辰后,震动的山体终于安静下来。断木残土,遍地狼藉,凄凉的风呼嘨而过,拾回几声破碎的鸟鸣——那些被惊飞的鸟,已逐渐回落林中,却仍余数只在半空盘旋不休,仿佛还陷在方才那场噩梦里醒不过来。
  
  噩梦?若真只是梦魇倒好,醒来便休。
  
  我心忐忑,未顾额鬓涔涔而下的汗水打湿重衣,模糊了双眼,只单膝跪在山巅的黑岗石上,手紧握着古剑的剑柄未敢松开。那古茁之剑,依旧纹丝未动,斜斜嵌在石上。
  
  荆山动荡,众生哀惶。
  
  沉天,你可知自己做了什么。
  
  为了那个少年,你已经不知道哪些该做,哪些不可做。
  
  山巅的风,依旧凛冽,甚至比以往更加凶悍愤怒,被困在深坑中不断盘旋嘶叫,卷上断石碎砂,噗噗拍打在身上。方才一轮惊山,这里石林崩塌了不少,断骸正逐着烈风翻滚挣扎,四处撞击,只可惜,粉身碎骨亦终究逃不出这千年坟冢。
  
  我始终跪在那里,任衣发狂飞,任尖石往身上肆意打击,仿佛自甘受罚一般。然而可知,这烈风是真会撕碎灵魂的……
  
  沉天,若你再不自省,再不正视自己的责任,最后魂飞魄散这结果,亦非没有可能。
  
  三年前,你为那少年擅自离山,让这镇邪之山顿失所主,妖魍复现。
  
  三年之后,当晚天极星移位,你本该归守本位,却又为那生病的少年误了时辰,险至邪魔脱逃,酿成巨错。今日,便是个教训。
  
  沉天啊,天职为何?你已恪守千年却难道一日糊涂?!
  
  就算那男孩真熬不过那晚,又如何?他这条性命,本在七年前就该结束,但仍然生存至今便是你擅自染指人间事,犯了天规。之后你却仍不醒悟,竟为这人再次渎职,让苍天如何不怒?!
  
  该清醒了,沉天。你只是神明释手,用以克制被锁邪灵的镇魔剑,虽存于俗世,却不入红尘。因精气沉积,日洗月炼,那时你自生出了灵体,但上苍宽怀,看作顺命,也并无干预。而你的千年孤闷,上苍亦是明了。只是既然生负重职,你就当安份。为一个应死之人,逆天、渎职,你何以向自己、向神明、向苍生交代? !
  
  存大局,安天下,你责无旁贷。
  
  但亦要知道,定山神剑,可不为你独一。
  
  ……
  
  云开雾破,日光丝丝渗来。只是抬头望去,那片清白的天空被半天烟尘染得昏黄,在斑驳云间隐隐现现,恍如一双老眼开合。
  
  皇天后土,神明共鉴。
  
  我一点点松开握住柄的手,如常般,抚过剑脊上那远古二字,石锈斑斑,凝重无比。
  
  ——“沉天”。
                          
作者有话要说:第八回:红尘心




☆、第八回:红尘心(上)

  当我回到屋内,整座山林已经平静下来。许是脸色不太好,枫儿担忧得厉害,一味追问我有否受伤。
  
  我笑着,摇摇头,倒是去给他煎药。
  
  “师傅,刚才这么危险你去山顶做什么了?”
  
  这问题与我的安危一样,一直让他放心不下。他边问边凑过来,想摘走我手上的柴条替自己煎火。我也由他,顺手递过去,然后到一旁的木盆洗手:
  
  “山顶有我的祖碑,是怕崩坏必须去看看。枫儿,那处乃我先祖安寝之地,你莫要上去惊扰,知道嘛?”
  
  “啊?怎么从来没听师傅提起过?那祭拜可以吗?”
  
  “不可!”
  
  啪,灶里炸起一个火花,灰焑卷着点点星火溅出炉壁。
  
  安静了片刻,待那团灰烟从眼前散尽,他才沉默道:“我知道了,师傅莫要激动。”
  
  我也察觉自己有些过态,便嗯了声,不再说话。擦净手,坐落,才将他招过来:
  
  “枫儿,待你身体康复后,我授你第二套剑法。”
  
  ******
  
  第二套剑法,根植于第一套心诀,讲究以攻为防,攻防兼收,来得更为悍烈。
  
  然而,逐渐成长的落枫也开始懂得思索,思索操持在自己手上的东西,不再如当年懵懂。
  
  掂起第二套剑法,让他感触尤深,因为觉得这套才像地道的武学修为。气入骨,骨生力,力摧万物,断其回路,制其所攻。里面的字字句句、每招每式都通透实在,比起第一套更易让他吸收,效果也当是更加显著。一把木剑,在他手上挥舞得如猛虎猎风,蛟龙逐水。现在回头细想,第一套与其说武学心法,倒不如更像术法——提炼精神气量的术法,晦涩难懂,却暗藏神秘而巨大的奠基力量。
  
  他不解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但逐渐成熟的武术修为却告诉他,自己这种感觉不会有错。纠结到最后,他决定去问他的师傅。
  
  红日冉冉而升,光照大地。他师傅提着木枝,在崖边与他对练——
  
  各路心法,皆有与之相匹的年龄和心智。第一套,无需通明,但要有纯净的心思,藏记在心,就如一籽落入净土,默默孕育,潜心生长;而第二套,升华于其前,死记无用,是要用你的身体与头脑吃得精透,如幼芽经已破土,懂得如何攀枝生叶、汲取阳光雨露,才可长得茁壮精强。籽生,花开,果结,乃万物发长之天道,未可解,不得逆。
  
  这,就是师傅给他的答案。
  
  月上梢头,他细细嚼着这些话,似懂,却不全然。心诀,剑法,天道,悟理,思维,抱想,其实相对于那些修炼,原来自己对这个师傅有着更多的不明白。
  
  不明白他到底何许人也,口中种种道理的所源;
  
  不明白他一直对自己关爱倍加,却又仿佛诸多隐瞒;
  
  不明白他为什么时常会消失不见,每说去祭拜先祖,却总不见身上祭品;
  
  不明白他既隐于深山,淡泊于世,却时而又显心事重重;
  
  不明白他的过去,也不明白他为自己顾想的未来。
  
  许多未知,许多的忧心。
  
  这个,便是与自己生活了十年的亲师——沉天。
  
  ******
  
  宣国,太平了三年。
  
  天下,安静了三年。
  
  一切荣辱盛衰,纷争动荡,其实只不过这山中的枫林,总归一天会红,会落,会待来年重生。
  
  ……
  
  “师傅!师傅!”
  
  落枫边跑边喊着,正从屋外奔进来。我闻声而起,早已嗅到弥漫在远处的血腥气味。
  
  他背了个活人回来,一身戎装,满身鲜血。我皱起眉头,“何人?”
  
  落枫将他放下竹榻,褪去沉重的战甲,“本来打算今日进城,却在山下发现了他,看这身衣服好像是宣国校尉,似乎伤得不轻,马匹也晕死在身边了,我不忍心就把他背了回来,途中他就一直念着一个名字:庞将军,庞鼎天。”
  
  庞鼎天。我略为沉吟,走近去,伸手探进血衣,果然从他身上搜出一封信——褐色的血渍,新新旧旧,深深浅浅,让这封信显得触目惊心,沉重无比。
  
  信,我没展开,当即又塞了回去,“枫儿,我先给他粗略止血,你再送去将军府。切记,军事无儿戏,你莫要乱动他身上的东西,也莫要对此事询问打听,只做你身份可做的事,然后马上回来,知道吗。”
  
  嘱咐完,便返回内室去取伤药。
  
  ******
  
  此战甲确属宣国校尉,上面因受兵刃的创痕多不胜数;衣上沾有赤金色砂土,为大冶地质特有;身上血渍新陈交叠,是沙场杀戮留下的印记;这人气脉短促而虚弱,正是奔波劳累、力不能支的体症,更看那匹已死在身旁的战马……
  
  ——这是一个从西方大冶战场狼狈而回的战士,带上一封染血的战报,带回一个祸福未知的史实。
  
  刹那,烽烟四起,风急云涌。
  
  我拉起竹帘,用细绳系上。窗外绿海云山,如泼墨之卷,在天底之间无声舒展,徐徐渲开。然,上面那层青黛之色已不再温润澄净,竟渗着丝丝血色与苍凉,被谁,所看。
  
  心念千千万万红尘事,眼观世世代代人间乱。这千百年的烟云穿腔过目,到头来,除了发出一声嗟嘘,还能做何。
  
  ……
  




☆、第八回:红尘心(下)

  时至日落,天色逐渐昏暗下来,当几乎山路难辨的时候,终于看到落枫回来。
  
  不出猜度,那人果然是为送呈战报,从战场十万火急而回的。若非得落枫及时发现,恐怕早已因劳伤死于故城之外。
  
  然而,到底顾及落枫是个外人,将军府也只使金银酬谢,没让他知道更多消息,倒是庞鼎天对他的热血之举极为赏惜,「有此子民,实宣国之幸。」一番语重心长之后,由衷盼望他能报效国家,行大丈夫之忠义。
  
  时过两天,落枫心怀此事,便又进城打听,却见将军府门前打起了丧灯。没有旌幡招展,哭声震天,一切竟那般安静沉默,却弥漫着淡淡的国殇之痛。
  
  ——庞鼎天膝下两儿,全死于这场战役。
  
  宣国一百一拾一年,冬,宣兵与大冶在边境再度交战。百年进退纷争,这一次,彼此几乎是倾国一掷的角力。胶着半年之后,大冶算计天时地利,使诱兵之计将宣军困于螯山深腹。一夜间,山洪暴泻土坍石崩,宣国十万大军魂断荒岭。
  
  洪涝与石土,断了宣军前路,崩了宣军的士气。伺机已久的大冶军当即向宣军大营趁势猛攻,顷刻间,杀声震天,血染长空,还未缓过一口气的宣营再折军十万余。夺取主营之后,大冶一方更是军心膨胀,战气冲天,承胜吞下宣国大小三十六边城、二十九郡,更煽动周边异邦小国烧杀抢掠,然后作态夺城护民。如此兴师动众不择手段,为的只是夺地攻心,将宣国从天下版图连根剔净。
  
  宣国三公主绰姻,曾远嫁大冶联亲修好,七年后,这位宣国公主却窃了大冶军机,仓皇回国,直到三年之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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