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秋- 第28部分

　　
　　说着，脸上且又生了光彩。
　　
　　落枫看进眼内，趁时举目四顾，惋叹道：“但……何以落得如厮荒景？”
　　
　　“一场天火，洗清了此地污秽，也将泥土，烧成了永远不生草木的赤砂。”男子脸上的光骤然一黯，又复平静。
　　
　　“啊，如此说，那传说是真的了？”落枫眉梢一动，可又疑惑，“但这棵枫树，又何以存在？”　他指住男子身旁那株火红巨木。
　　
　　男子看了眼身边的树，长指轻轻覆落在树干上，摩挲着上面古老、苍劲的纹路，脸上浮起一丝落枫不可读懂的神色。
　　
　　是怜惜，是欣慰；是唏嘘，是无奈；是百年岁月沉淀之后的，淡泊。
　　
　　他仰头，看着枝头一簇摇曳的红叶，似火欲燃，如花欲坠。良久，才幽幽道：“或许，这是老天留给后人的一个奇迹吧。”
　　
　　“奇迹？”落枫喃喃，忽然想到什么，一手举起手中长剑。清锐之光，顿在暮色中乍然一亮。
　　
　　此剑，亦是一奇迹。
　　
　　“那阁下又知否此剑的传说？”他举剑作问，瞳里生光。
　　
　　男子听见，目光自枝头上放下，打量落枫那一身戎装。忽然淡淡的笑，“这把剑的故事，不如由你自己去发现吧。”
　　
　　“啊？我？”落枫很是惊诧，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男子却抬起了手袖，“你将此剑拿去，日后便可慢慢知道它的故事。”
　　
　　“这？这不可，不是说此剑已有属主吗？我又岂能夺人之物。”他皱着眉头，目光却忍不住在剑上留连。
　　
　　“足下戎装披身，心怀家国，是大志英勇之人。宝剑当配英雄，此刃在山中深隐百年，今日能到你手中便是机缘，天意不违。”男子语带深意，虽说得悠然，却字句铿锵：“传说终归传说，莫要成了大事之束缚。适时施身，当世进取，对士者和兵刃来说，都是该行之道，两者存世的价值，不也正是在此体现吗？在理与否，足下自会明辨。”
　　
　　落枫闻言，沉默下去。静静看着一片红叶在眼前飘落，却心内如涛。
　　
　　适时施身，当世进取，其志所在。
　　
　　他明白。
　　
　　身为一个武者，一个战士，一个行立于天地的热血男儿，他又怎不明白。
　　
　　那已然熬过去的廿载彷徨和执著；压在心头，生生念念的家国之梦，一切一切，他又怎不明白。
　　
　　良久，他深深吐了口气。或许真正让自己下此决定的，不是这把剑的精奇和故事，而是心中一直以来的抱负，那团明灭不定，却一直不熄的火。剑，就如战士之臂，可助他梦成，为家，为国。
　　
　　待功成之日，自己定回此山还剑，亦可算尽了报效之力，也不失于品德。
　　
　　心里豁然开明。但见清光一闪，落枫已翻手握剑，向男子鞠身一拜。
　　
　　男子了然，浅浅笑意，明朗而温润。此情此景，却让落枫心中一动。他顿了顿，仿佛想到什么，又再抱拳，十分恭敬，“在下洛风，今日感恩受益，敢请阁下之名，好来日回报。”　
　　
　　男子却摇了摇头，施手还礼。白衣轻灵，随风而动，无染人间丝缕的乱色。面对落枫的感激，他只道：“山间闲途之人罢了，今日知得足下，亦然欣悦。这处风沙将停，你也应启程，愿此去一路，平安，遂意。”
　　
　　落枫闻话抬起头，确见暮色浓重，天空一轮明月愈发的清澈、圆亮。沉沉暮光洒落，头顶红叶此时更浓郁似血，艳美若霞。一袭素衣的男子，就静伫在这片苍茫中，不实得恍若仙灵。
　　
　　此等又岂会是闲人。但他不说，亦无从追知。也许，如他所说，自己日后会慢慢发现这把剑的故事，甚至……是他的故事。落枫思绪万千，患得患失，但终究只能抱手一揖，“好。今夜月明中秋，也愿阁下人事两圆，平安，如愿。”
　　
　　男子微微一笑，瞳里有星辰般的光。“定然。”
　　
　　……
　　
　　少年将士，敛剑回身。这抹无比熟悉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暮光之中。此去，便踏上了他要走一生的路。
　　
　　带上一把，名「沉天」的剑。
　　
　　明月长空，丹枫树下。淡淡的笑意，一直凝在沉天脸上，温润而朦胧。就如数百年前，初遇他的时候。
　　
　　「落枫。这是我送你的名字。」
　　
　　数百年了，可知，这句话让我骄傲至今。
　　
　　记得第一次授你剑法。
　　
　　记得第一次听你说人间的故事。
　　
　　第一次与你争执。
　　
　　第一次跟你分离。
　　
　　然后，迎来一个诚惶诚恐的将军。
　　
　　然后，牵手同心，以死相扶。
　　
　　最终，一切戛然而止，我们却一声未语。
　　
　　我不遗憾分离，不遗憾忘却，只遗憾在你还记得我的时候，没能在最后说一声：珍重。
　　
　　一别匆匆，岁月迢迢。终是放弃了归仙，换来这二百年的等待，茫茫期盼，不悔。只是忧，时而世易，星月轮转，荆山受「天熔」清洗，已然面目全非，那么当年的人，又会改变多少……
　　
　　然，悠悠百载，又再秋红。今日，终于，终于看到你来，戎装一身，年青英朗，恍若惜年当初。原来，我们都不曾改变。不曾，改变。
　　
　　可我心明，前尘终归已去，一生便是一生，不可让前世事左右太多，缚你双翼，遂望一切随天，随缘，我已心足。感幸世事再是磋砣，天，还是留给了我们六十年。
　　
　　就让此剑，再伴你六十年，高天广地，天涯共去。相信总有一天，你会记得起这把剑；记得起一个名「沉天」的人；记得起一句，隔世的诺言——它从未，湮没于前尘。
　　
　　若有来生，就让我当你手中一把佩剑，可诛奸灭邪，保家卫国；亦可削笛剔琴，听风踏月。
　　
　　从此，不离不弃，莫失莫忘，相守到终。
　　
　　倘若，你到底忘却，我亦算遂了心愿，可安然归去……
　　
　　树下一名男子，麻衣长发，临风而立。他静静望着那一方的天空，许久，许久，才然转身，悠悠消失于一片深红。
　　
　　——《荆秋》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