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美丽的荆山,一切如空的师傅……
黑夜中的人,深深吸了口气,终于醒来。不得不接受这一切——心,再不愿相信,这浑身伤口所渗的血,却是真实的。
他缓缓抬起头,对她说:“师傅曾让我用木剑在石台上砍一道剑痕,我十年未破,事因那是人间物吧。然而,坑上的巨石却被我一剑崩裂,难道那「玄冥石」……”
女子耸肩,凉凉的笑:“「玄冥石」本就不是凡物,你亦别小看自己那把木头剑,出自炎黄神树,还淬了你师傅的血,更植入他一骨。在你手上时,加之承他心法和术谱,所以连我都进不去的「风界」,你却拣回一命,甚至还损了神石,可气是我想拦你都拦不住!”语气中,又是隐透不甘。
“对不起,我确实闯下巨祸。因为……因为当时在石上出现看到了许多影像,好像事关于我……”
女子看他一眼,这次却没马上回答,倒冷冷问了句:“大冶国君淳于炫日,是你亲手所杀吧。”
“是。”落枫沉声道。
“哼。”女子嗤之以鼻,“沉天他逆了天规,乱了轮回,干预人间之事。最后,因他所救的那个人还让一国败亡,生生变改了人界的局像和气数,这可是极严重之事,他就是为此被召回神都受责,所以上天才生出我「天锁」之灵,暂守荆山。”女子忽停了停,眼神怨恶起来:“想不到今日,因他所救的那个人又闯下更重的弥天大错!知道吗,坑内那些烈风,是沉天用死灵残存精气所造的结界,连我也不能随便入内,你却承他心法和血骨之剑斩了玄冥石!沉天啊沉天,你救的什么人,做的什么孽呐!”
她不绝的冷笑,摇首。漫山荆棘盘错,亦仿佛涌动了起来。
此时的落枫,片言不发,只是紧紧捏着拳头。手心里,全是血和汗,一滴滴坠下……坠落心头,坠落黑夜。
☆、第十六回:守邪
“师傅此刻在山顶,情况如何?”
两人承黑,不断上登。
“玄冥石裂崩,妖邪激亢,他必须死守在那,再不得离开。”红衣女子,不急不缓应道。
再,不得离开。
落枫骇然一震,“是我,闯下的祸。”
女子也懒得去看他,“动荡稍停,有传信你重回山上,我才到屋里看看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
她嘴上尖酸,落枫却已无心在意,因为满腔只被一事占满——师傅这辈子已不可离山,如今竟在山巅还得寸步受禁。这种罪罚,虽非降在自己身上,却已感到被压得无法喘息。
自己的错,为何要让师傅去承受。
“姑娘。我怎样才能助得上他。”
这声音,在浩瀚夜空底下显得那么卑微弱小,却透着坚韧与决断。是的,凡夫之力,于茫茫苍世只若浩海一砂;而做错了事的人,说再凛义的话亦不曾伟大。但,的确是真心想做的。弃了命,亦不愧。
红衣女子看着他,微微叹息,一时竟无法作答……
******
星,碎落天澜,被苍穹茫茫无际的黑,吞化,溶尽。
又路经那个石台。空上无光,四野如浓墨浸衣。提灯微弱的光照不尽远处,放眼望去,这平台大得竟若无边无际。
这片曾经之地,又怕承载了多少难忘事。风雨中不灭不断的剑芒;耳边师傅的谆谆教导;十四岁那年,第一次临雪忏悔;十八岁那日,最后一次迎风道别……一幕幕影像,在脑海挣扎徘徊了十数年,如今,蓦然与眼前一切,重合。
“走吧。”女子回头唤他,见着他脸上神情,“又念起什么了?告诉你吧,为传你剑法,你师傅才生生削出这个石坪。”随即,遥指峰顶之上:“看,此处正居山巅正乾之位,最受天剑的罡气笼罩。”
然而,这次落枫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起步,兀自越过了她。
「师傅,这石台怎么越看越奇异?平整如镜,与山壁的接合也奇怪,像天神用斧头将巨石劈开,生生嵌进山里……」
这个少时的疑惑,自己亦曾问过他,现因岁月遥远而模糊了。此时此刻,真相欲出,他却忽然沉默了,仿佛已不想回头去猜思,沉天是如何做得这石台。他为他,连天也逆了,还有什么比那更让他颤惊和感动。
******
终于到达山巅,又看到那个让人神畏的深坑。只是,此刻感觉十分异样。
没错,是风,那些诡异暴烈的风。此时竟全然消失,大地茫茫皆寂。然而这种静谧,却让弥漫在黑暗中、那阵阵沉闷的隆隆声,异常寒心。
凝神,感受—— 一声,一震,足下竟是一片动荡不安。原来地动不曾休停,仿佛地底困着数头盛怒的巨兽,在歇斯底里地挣扎,咆哮。
“风息,结界散了。”
此情景,红衣女子只淡淡说了句。适时,盘在坑口的荆藤分出一条小径,落枫当即急不及待奔过去,跃进了坑内。
天,很黑。提灯在他手中剧烈晃动,光,沿途洒落,在这片深深沉沉、无边无际的黑色中,只觉微弱得可怜。四周岩石似乎崩坏了不少,踩在地上,每步都硌得生痛,然而他半步未缓,磕磕碰碰,奔至巨坑中央。
那座玄黑巨石浸在夜色中,轮廓不清,但石上赫然有一团淡淡的白光,荧荧不灭,在黑暗中犹自夺眼。
“师傅!——”
不晓得为何一眼便认定那是自己所寻,只知道满心的狂喜,本能就奔了过去。他边跑边喊,在满地破碎中跌跌撞撞,激动不已,曾高高在上意气风发的将军,此刻竟如此狼狈失态。
“别过来!”
空寂山中,忽然传来沉天清厉之声,将他前进的脚步生生斥停。然而,还是晚了,落枫脚腕被什么绊了一下,当即跌进一团密密麻麻的枝叶中。千百根尖刺将他扎得登时清醒过来,这才明白,玄冥巨石仍被那些诡异、劲悍的荆藤牢牢盘住!
他爬起来,望着数十丈开外那团荧荧白光,只觉得遥不可及。
“师傅。枫儿,回来了。”他攥着拳,眼里的雾气,让远处那团光更加朦胧不实。
我们都回来了。
只是未及好好说上这句话,便已经天翻地覆,仓惶失顾。
黑暗中,远远传来一声幽叹,随之,那声音又斥道:“天锁,怎将他带来了。”
身后的红衣女子却冷哼了声:“你们聚聚吧。”然后纱衣一扬,消失于黑夜。
深秋微寒,天际寂寂。重逢本该愉悦,却在连场突变中来得一惊一乍。
那声叹息再从漆黑中透来,这次却竟是咫尺之近,落枫当即吃了一惊,循声转过身去。
白芒淡淡如水,雅骨卓卓若君。
他,已在面前。
“怎么?害怕了?”沉天的声音,依旧透着昔日那股温润。
惊愕中的落枫急忙望向巨石——只见石端那团荧荧白光尤在。他马上戒备的退后一步,疑惑地看着他。
沉天轻笑:“没事,这是我□。”
落枫一怔,却很快恢复过来。他直直凝视着来人,面容与双眸被来人身上的白芒,映得一片生光:“师傅,我没有害怕。只要还是你,无论如何都是我的师傅。”
“落,枫。”沉天摇头,浅浅谈谈的笑,脱世之容却透着一丝无奈,“只是,我不同于十年前你所认得的那个师傅了。”
“不,只要你还是那个不肯离开荆山的人,便是我的师傅,永远都是。”他坚定地说,抑不住眼底又腾起的那道雾气。
……
一场寒夜尽。空上,隐隐泛起了鱼肚白,微弱的天光洒落,大地恍如混沌初开。
“这十年可好。”
他选了块石,坐下。廿载如初的音容、轻语,恍如往昔与那孩童山间闲谈。
落枫走近去,亦像往常般,站到他身侧:“不及山中十年难忘。”
“落枫。”他抬起头,清隽的脸容现出掩不住的疲惫:“好高兴,你还会回来,真的好高兴。”
曾一声珍重之后,这梦便做了十年。今日,才得醒来。
“师傅,何必高兴。”他声音,却十分平静:“我定是会回来的,就算死在沙场,依然会回来。高天广地,但除了荆山,无处可让我安心。”
他听着,忍不住笑了,笑得低下了头。
“师傅,为何不一早告诉我,你的身份。”
阳光渐现,穿透弥漫于半空之上的烟瘴,在地上拉出两道模糊的身影。
沉天的声音,在清晨里显得有些凉瑟:“我做的错事,已经够多了。”
“师傅,为何当年要救我?你所救的人,今天闯下了巨祸。”他说着,心口隐隐发痛,却不知为谁。
“没什么,只是一个人久居深山,有些闷寂而已。”他说得很淡,没有仁德大义,没有藏心修饰,只是淡淡的说了出来,不欺天地。
落枫看着他,似乎有些不想相信。
他觉察到了,复抬起头,迎他一笑:“是真的。在这山中数千年,说句话,也无人来听。”
“所以,你才拾我回去……”
“嗯。”他点点头,不置可否。
的确如此简单,或许简单得,对你有些残忍。
落枫闭上眼,沉默下去。但当再次睁开,吸口气,吐尽,已然抖落所有:
“没关系,怎样都好,我这条命就是师傅的。此生,感恩戴德。” 他抱拳,揖拜。心中所有情愫,满在这一个鞠身。
“傻小子,万物之命皆只属于天地。其实人间生死荣衰,确不是我该出手扰乱的,所以今日受责,亦是甘愿。”沉天摆摆手,不想受此一礼,“只因我错了,才让你有犯错的机会。”
他这么一说,落枫忽尔无言。想了片刻,又极是不解:“就算昔年你救我是错,但为何他们……「他们」今日才来责你。”
他总是侥幸地觉得,倘若今日沉天在山,自己或许就不会走往山巅,就不会铸下这弥天大错。
沉天轻轻皱着眉,道:“是因你杀了大冶帝君,让一国败亡,变了人界局数。”
落枫忽然十分不甘,“就算我今日不杀,日后也定有人去做,那淳于王同样有可能如此死去,难道都算在你我头上吗?!”
“现在,他确是死在你剑下。”沉天看着他,一语煞止:“审判的依据,就是事实。”
落枫再度语结,指骨捏得咯咯发响,早忘了掌上伤痕累累。此刻,竟不知该怒,还是该悲——自己手刃淳于炫日,首级悬城,朝都易主,确是不争的事实。
思绪乱极,就像盘在巨石上那千条万条、纵横交错的荆藤,突然,脑海闪过一道影像,竟是,第一次触碰「沉天剑」看到的影像!他莫名惊叫出来,惹得沉天抬起了头。
“师傅!我在玄冥石上好像看到了自己,我踏进荆山之前的,自己!……”
“哦?是如何看到?”沉天除了惊讶,更多却是复杂的神色。
“一碰上那把剑,便感觉到极强烈的冲击……”他说着,不禁又陷入那段惊心而怪异的回忆中。
“触碰上天剑的时候……”他低声念着,眸里有微光闪烁,忽然说了句让落枫大惑不解的话——“还是破了。”
“破了?什么破了?!”落枫登时察觉沉天是知道什么的,浑身紧绷起来。
沉天却在此刻沉默了,无论落枫如何焦急,他依旧垂眉不语,仿佛沉思着什么,还是挣扎着什么。久久,才重重叹了声,复而轻笑,完全让落枫百思不解。只听得他说:“那确是你的过去,只是不在石里、剑中,而是,一直在你记忆内。”
落枫脸色骤变:“在、在我记忆内?!为何我一直都想不起来!”
“那是被你母亲用巫蛊封印的记忆,青珑。”他幽幽、无奈的说,却教四野尘烟,陡然冷下了一片。
青珑……青出于蓝,大器玲珑……
淳于,青珑!
那一刻被他忘记的景象,在脑海复而涌出,如巨大洪流将他冲击得险些跌下。
幻象里,那女子摸着自己的头,念下这朦胧的名字。幻象里,那女子哭喊着告诉他,以后宣国才是他的家。幻象里,母亲用一个尖利的法器生生扎进他颈上,让他痛得忘掉一切!忘掉了一生!幻象里,他一剑斩落他的头颅,悬在故国的城门上,万人欢呼!!!——
一切,到底是幻象吗。
「青珑,对不起,别要怪娘亲……」
落枫,像樽颓石,静静伫在寒雾中,不动,不语。有眼泪,潸然滑过刚毅的颧骨,无声无息,落入尘土。
是什么,顷刻排山倒海而来,却又在胸臆瞬间冰结,几乎让他,窒息至死。
沉天不忍,站起身扶着他,与他正面相对。昏黄的晨光,落在两人发丝、衣肩,迷蒙不实,一切恍如仍在幻景中未离。
“你原本是大冶太子,大冶国君淳于炫日最疼爱的三儿,青珑。”
他说得轻,每字却清晰无比。
他讷讷抬起头,直望着他,没有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七回:今生前尘 】
☆、第十七回:今生前尘
落枫母亲,宣国三公主,绰姻。
宣,大冶,两国为夺霸主之名,百年间烽火不息。轰烈无情的岁月去尽,血,红了大冶黄沙;骨,白了宣国城土,然而 ,却谁都未能将自己的姓氏添诸「霸主」名上。百年无功果,但倾失而去的东西却历历在数,积重难返——耗举国财帛,折无数尸骨,更重是,丧了亿万国民的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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