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能训也是一脸土色,在边上赶紧帮腔道:“制台大人所言极是,蒋将军所部军容严整、军纪严明,所到之处,百姓无不箪食壶浆,热烈欢迎。我等方才还在商议如何劳军呢,怎么会说他们‘军纪不整。时有扰民之举,致使西安上下啧有烦言’呢?谣言,一定是谣言!”
徐树铮似乎半信半疑:“真的是这样?要不我们派一个营替换他们?”
“不用,不用!我等与蒋将军一见如故,不必再劳烦你们赵协统费心了!”长庚连忙说。心里却道:好不容易才把蒋作宾喂了半饱,你再派个大肚汉来,岂不是要把西安城刮得天高三尺?
“真不用?”徐树铮仍有些疑惑。
“真不用!”长庚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徐树铮也没有再坚持,换了个话题:“至于我军派两队士兵入城采买军需的事……”
“没问题。我这就给你们写个手令!”长庚满口答应。
徐树铮讨得手令之后,便匆忙告辞。
见徐树铮神色匆忙,西安将军文瑞心里开始有些不踏实:“制台大人。这其中会不会有诈?”
“有诈?”长庚把条陈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这陆军暂编第四十四混成协的关防不似作伪啊!”
文瑞道:“不是关防的问题。下官的意思是,采买军需,要不了两个队人马吧?这些新军会不会趁机作乱?”
钱能训捋着胡须说:“他们要想作乱,让蒋作宾守住城门,后续部队直接开进城不就行了?何必来讨制台大人的手令呢?”
长庚也道:“干臣兄说的不错。即便蒋作宾单独来攻衙署,我等也只能束手待毙,他们何必再派两队人马入城?此去四川山水迢迢,他们需要多买些军需,所以多派些人手也在情理之中。”
见长庚、钱能训都表示反对。而且俩人说的也都在理,文瑞便没有再坚持。
话说此时在西安城门以东十五里的地方,已经成为军人的海洋。一千多名军人按照各自番号排成整齐的方阵,在队官、棚官的指挥下,紧张地整理弹药枪械,做好战前准备。在最外围持枪警戒的。是蒋作宾所辖第87标第3营一部,不时对天空放几排枪,造出演习打靶的声势来。见徐树铮打马飞奔而来,早有人报到指挥部里。
指挥部里,蒋作宾正在向赵景行、程潜、何应钦等人介绍西安的驻防情况,这可是他一个星期以来宵衣旰食实地考察的结果。陈仪趴在桌子上,根据他的描述在地图上做出一个个标记。
薛仰岳推开指挥部房门:“报告,徐将军回来了!”
众人神情一肃,都直起身望向门外。此时徐树铮昂昂然走进屋,脱掉手套才悠悠说道:“小弟幸不辱使命,已经取得长庚手令,部队随时可以入城。另外,回营途中,我已从蒋兄驻地拿到了太原方面的密电,‘莲子价格不变’。”
根据先前约定的暗号“莲子价格不变”表示太原方面一切顺利,可以按原计划进行。
屋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
赵景行也是欢喜不尽,但他并没有失态,见诸位袍泽渐渐平息下来,才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既然如此,我们就准备执行计划吧!别落在阎百川他们后面。”
“是!”众人齐声答道。
赵景行站起身:“现在是11月5日下午1点28分,请大家对一下表,所有命令以此时间为准。
“命令:蒋作宾率第87标第3营在两点十分以前返回西安城,占据东城门,确保后续部队入城,然后分兵控制住附近的军装局、东北方向的满城。除经协部批准,任何人不得私自领用军装局枪械,无理取闹者可直接击毙。
“何应钦率步兵第88标第1营以采买军需为名,于两点三十分进城。入城后全营分成两队,在三点三十分前攻占西、北两个方向城墙,随后作出防御态势,禁止西关外第三十九混成协士兵、北校场陆军中学堂学生随意入城。必要时可以开枪。
“朱绍良率炮兵第44营在三点十分由东门入城,以急行军态势控制城内制高点——鼓楼,监视控制城内巡警局、骑兵营、咨议局等处动静,支持各处作战。
“陈仪率步兵第88标第2营在三点十分由东门入城,以强行军态势攻占南门,确保西安城所有出口控制在我军手上。未经允许,不放任何一人出城,也不放不放任何一人进城。
“赵景行率第88标第3营、工兵队在三点十分由东门入城,进攻陕甘总督、陕西巡抚、布政使等处衙门,其中重点保护藩库。
“薛仰岳率协部宪兵、辎重兵队在三点十分由东门入城,开始在城内维持秩序,凡是混水摸鱼者一律扣押,奸淫掳掠者直接击毙。”
第87标第1营、第2营,马兵第44营在蒋志清带领下,护送孙元起前往四川,前锋已经抵达四川嘉陵一带。而第88标全体由阎锡山统帅,现今转到山西太原。赵景行麾下的第88标各部,是在洛阳用学生军新编而成的,两者不过是共用一个番号,其实并无多大干系。
众人轰然应命,正待散去,蒋作宾突然发问道:“协统,我们要是遇到鞑子该怎么办?满城里可有两万多旗人呢!全部扣起来,还是——?”
听到这个问题,所有人都停下脚步,望向赵景行。
在赵景行生长的环境里有不少满人,比如老佟就自称八旗子弟,和他一起长大的佟景仁、佟景智、佟景圣也是根正苗红的旗人,大家相处得很融洽,没有丝毫隔阂,所以他对满人并无恶感。但很多革命青年与他不同,他们是从小听着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故事长大的,耳濡目染之下,都带有强烈的排满情绪,恨不得杀尽满人,为三百年前惨死的同胞复仇。如今碰到这个绝佳的机会,没准就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赵景行答道:“先生一直主张凡我国民人人平等。在中华国土上,上则国家,下则个人,中间并无汉满蒙回藏等民族之分,大家都是中华民族的一分子。我们既然要建立民主共和的国家,首先就要明白人人平等的真谛。现在满、蒙贵族凌驾于汉族之上,固然不对。如果我们汉族凌驾于其他少数民族之上,肆意杀戮,又跟过去的满、蒙贵族有什么区别呢?
“当然,如果我们在举事的过程中有旗人跳出来反抗,自然是杀无赦了。但我们不能为了杀满人而去杀满人。只要他们投降,不闹事,我们还是要放他们一条生路的。又铮(徐树铮),等会儿你以‘中华民国陕西军政府’的名义写份告示,里面要重点表明这个意思。”
蒋作宾犹犹豫豫地说道:“只怕、只怕未必所有士兵都能理解这一层意思吧?”
赵景行眼睛一瞪:“你不会跟他们说,经世大学数千名师生还在清廷巢穴之侧,为了防止清廷狗急跳墙,我们需要留下满人做人质么?”
第二六七章并蒂已看灵鹊报(上)
见赵景行发飙,蒋作宾不敢再多言,立马“啪”敬了个军礼:“是!”随即带着自己的部队向西安城飞奔而去。
第87标第3营现在算是西安城半个主人,东门正好归他们防守,所以入城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当最后一队人马通过城门的时候,留守的余部便借势堵在东门,而入城部队早已分成两支,以演习巡防的态势扑向附近的军装局、东北方向的满城。这种行动在过去的一个多星期里蒋作宾所部不知干过多少回,周围的人被一而再、再而三恐吓后,已经习以为常,丝毫没有察觉出异样。
随后,何应钦按照计划率领第88标第1营入城,整个过程也一帆风顺。部队入城后,即以棚为单位向城墙的西、北两个方向渗透。
谁也没想到,打响陕西光复第一枪的居然是朱绍良所率炮兵第44营。
鼓楼作为西安城内的制高点,是攻城的关键,尤其在热兵器时代,一旦在此处架上大炮,炮火几乎可以覆盖全城。如此重要位置,却偏偏不在蒋作宾的控制范围内。朱绍良得到命令后,便派两棚士兵携带轻武器跟在何应钦所部后面进城,向鼓楼方向运动,一方面是做好前期侦查工作,一方面必要时可以在后继的炮兵支援下发起强攻。
这两棚士兵都是外地人,对西安城根本不熟悉,还不敢开口询问——满嘴就是南方口音,一问就得露馅。他们只能凭借一张粗糙的地图在大街小巷中穿梭,渐渐迫近鼓楼,期间没少走冤枉路。
离鼓楼还有大约300米时,他们终于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地从一条小巷子里钻出来,结果迎面碰上了七八个勾肩搭背的巡警。巡警也是喝多了酒,根本没注意士兵手中急促端起的汉阳造,还以为遇到陆军中学堂的学生,直着嗓子嚷道:“你们这些兵娃娃是哪个部分的?”
士兵们只是继续端着枪瞄准。并不敢开口答话。
“酒壮怂人胆”这句话一点没错。其他人见士兵们不答话,还以为怕了自己,更加傲横:“看你们这些毬人就不是好东西!都跟爷回局子。查查你们是不是革命党!”
“一个乱党的人头可值两百块现大洋呢!这回额们可发大了。”
说话间,他们挥舞着警棍步伐凌乱地走过来。
半数左右炮兵营士兵在一两个星期前还是学生,根本没什么战场经验,心理素质也不过关,见巡警张牙舞爪地扑过来,顿时慌了手脚,不知是谁搂住扳机就是一梭子:“啪—啪—啪——!”
其他学生也紧张得要命。看有人开枪,也急忙扣动扳机。
枪声响成一片。
尽管学生是新手,可距离实在太近,想打不中都困难。七八名巡警在枪林弹雨中抖索了好几秒,才像破布口袋一样委顿扑倒在地,鲜血四处飞溅。
开枪的时候还不觉得害怕,等看到浑身弹孔的尸体僵卧在自己面前,学生们一个个面色苍白、手脚发软。甚至有几个人抑制不住,撕心裂肺地呕吐起来。
棚官也愣了片刻,才疯了一样踢打着发呆、干呕的士兵:“快!快冲!一开枪。我们行动就暴露了,必须尽快抢占鼓楼!快点!”
自从徐树铮从总督衙门告辞,长庚在正堂设宴款待钱能训、文瑞两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三个人正聊得火热,就听见鼓楼方向传来一声枪响,紧跟着一阵枪声更加密集。文瑞立即放下酒杯,腾地站起身:“出事了!”
钱能训还有些犹豫:“会不会是擦枪走火?”
文瑞摇摇头:“只怕刚才下官所言,不幸一语成谶!”
好像是要印证文瑞的这个猜想。又或者那一阵枪响只是信号。文瑞话音刚落,西安城四周的枪炮声就渐次响成了一片,再也分不清疏密。
长庚手中酒杯“啪哒”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失神地说道:“终于还是来了!”
文瑞毕竟还是武将,此时急忙说道:“制台、抚台。是走是守,你们拿个主意吧!要是走,下官手里还有几百号心腹亲信,一定拼死护卫两位大人出城。要是守,我们就该火速撤到满城中,迟了就来不及了!”
是走、是守,钱能训这个临时代理巡抚也无法拿主意,关键还得听陕甘总督长庚的。
长庚此时反而镇静下来,重新拿起一个酒杯,斟满酒慢慢饮尽,这才说道:“作乱新军有三千人吧?此刻他们怕是已经入城,分据各处要地了。我们别说出城,就是去满城也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既然如此,我们何必再枉费精力?自古以来,没有不亡之国,没有不死之君。大清立国近三百年,只怕现在也到了山穷水尽、寿终正寝的时候了。我们三人共事这么长时间也算缘分,不如坐下来再喝杯酒吧!等下乱党头领来了,跟他商量商量,若能看在我等没有顽抗的份上,保全阖城旗人的性命,就是不辜负皇恩!如果他们不分青红皂白,我们三人在黄泉路上做伴同行,不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文瑞重重叹口气,坐下来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就这样,赵景行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攻进了总督衙署,然后在正堂上看见陕西三位最高军政长官正殷勤地推杯换盏。本来以为会有场恶战的士兵,见此场景都大吃一惊。
长庚看到赵景行却丝毫没有惊诧之色,反而笑呵呵地招呼道:“来、来、来,快过来喝酒,我们已经等你好一会儿了!”
赵景行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里寻思道:难道这三位大佬准备饮鸩殉清?自己可不能大意,要是贸贸然喝了毒酒,可就冤哉乎也了!不过他还是麾退了手下兵士,依言在桌旁坐好:“请诸位原谅,在下还有军务在身,酒就不喝了。”
文瑞痛饮了一杯,说道:“唐诗有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足见从军就是要喝酒的,不仅要喝,而且还要大碗大碗地喝。否则怎么能显示出‘赳赳武夫,国之干城’的气概来?”
钱能训插话介绍道:“这位大人是陕甘总督长庚长制台,这位大人是西安将军文瑞文将军,敝人是护理陕西巡抚钱能训。不知将军如何称呼?”
赵景行也不掩饰:“在下赵景行,字行止,忝为第四十四混成协协统,现在率军举义。光复陕西,恢复中华。”
长庚点点头:“赵将军,在下明人不说暗话,知道现在大清形势已不可挽回。只求将军高抬贵手,饶过满城数万旗人性命。虽然当年八旗入关时或有过错,但毕竟已经过去两三百年。《公羊传》说:‘善善及其子孙,恶恶止其身。’满汉之间何必旧事重提,再生恩怨?”
赵景行肃声答道:“长大人多虑了!在下从小跟随先生读书。受先生教诲,知道凡我国民应该人人平等,汉满蒙回藏等皆是中华民族一分子。之间并无不可调解的怨恨。如今我等率军举义,恢复中华,只不过是想废除皇权,推行民主,实现共和,当然不会做出那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不义之举。若是做出那种事,又与当年满清入关有何区别?当然,如果他们负隅顽抗,我们也不会手软!”
长庚饮尽杯中酒,把酒杯扔到地上:“既然如此。长某也就安心了!不知赵将军打算如何处置我们几个?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长某绝不皱半下眉头!”
赵景行解释道:“我等既然连满人都不杀,自然更也不会对陕西上下官员大开杀戒。只要你们愿做中华民国政府的国民,我等不会与你们为难的。不过现在处于非常时期,希望你们能出面帮忙安抚全省士绅、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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