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度与孙元起如何计议,且不去细谈。轮船在长江上行驶不止一日,终于抵达了武昌府的汉口码头。尚未下船,就听见码头上锣鼓喧天,老远就能看见写着“恭迎提学使孙大人”的硕大横幅。想来是上海的湖北官宦早已告知自己的抵达时辰了。
对于迎接,这也惯例。
按照孙元起的理解,巡抚类似于后世的省长、省委书记,如果挂着中央委员(即加兵部侍郎衔),那就是正部级(正二品);如果挂的是中纪委委员(即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那便是副部级(从二品)。
在巡抚下面,有三个副省级干部:
排第一的是布政使,相对于分管财政税收的常务副省长,副部级(从二品)。
在改制之后,提学使排第二,相当于分管科教文卫体的副省长,普通的只有正三品,因为身上失去了“钦差大臣”的光环,见了布政使便低一头,少不得磕头请安。如今孙元起是带着中央委员(学部右侍郎衔)的身份下去的,享受副部级(从二品)待遇。虽然排座次、念名单的时候,还在布政使之下,不过平时交往时,完全和布政使平起平坐,无形中省去了不少麻烦。
排第三的为按察使,类似于政法委书记、分管治安的副省长,标配是正三品。
放现在来说,从中央下放一个常务副省长级别的领导,而且这个领导的亲戚是国务院副总渊阁大学士),深受最高领导人的青睐(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省市主要官员能不到机场迎接?
孙元起不知这班湖北官宦究竟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整整官服,便和杨度一行抬步走下轮船…
第一三七章今日捉将官里去
一三七、今日捉将官里去
在中国,有两个地方最讲究名次先后,一个是运动场,另一个便是官场。尤其是后者,已经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小至开会时桌上标签的位置,大到决定严峻事务时表态的先后,无一不必须按领导大小仔细拟定顺序。稍有逾越,便被认定是失礼、**。以至于有些聪颖之人,仅从报纸上刊登领导人名字的陈列顺序,就能分析出谁谁谁春风得意、谁谁谁败走麦城。
而且经过数千年的洗礼,这种尊卑有序的观念早已深入人心。便是看表演发生大火,生命危在旦夕,边上人都不忘大喊一声:“让领导先走”由此可见一斑。
话说孙元起下了轮船,就看见驱逐人群,没有司仪指挥,便自然地陈列整齐:穿着官服的排在最前面,其他衣装楚楚的乡老耆宿则次了一等,最外面则是普通驱逐人员以及部分不明真相的观众。一切都有条有理,现场唯一的不和谐因素,是排在最前面的某位官员正和人拉拉扯扯,互相谦让。见孙元起快要到近前,那位官员才不得已松手,走在了最前面。
初来湖北,孙元起好比初到贾府的林妹妹,自然处处小心谨慎。此时急忙打量来人,只见他年龄在七十上下,一部花白的胡髯,初还以为是湖广总督张之洞亲身来驱逐呢旋即想到杨度和自己所说:既然在上海的时候,张之洞已经安排心腹“一品夫人”赵凤昌在码头驱逐;加上人家已经七十岁,又是从一品的封疆大吏,不太可能自降身价,亲身到汉口码头等孙元起。
孙元起想到这里,眼睛转而审视那人官服上的补子,果然不是一品大员那种满地祥云的仙鹤朝日图,而是和自己一样的锦鸡拜日。心中便已猜到来人当是湖北布政使李岷琛。
既然大家都是从二品,那就省却无数麻烦。孙元起拱手请安道:“劳烦李藩台久候,孙某实在愧不敢当”
李岷琛也是躬身回礼:“孙学使一路风尘仆仆,车马劳顿。李某不过小立顷刻,何敢称劳?来来来,我先引见一下,这位是香帅的大公子,奉命请来恭迎学使大人两位都是名门之后,不妨认识认识。”
原来和李岷琛拉扯的是张之洞的长子说来也是,在湖北地界上,又能有几个人敢和布政使撕扯呢?
孙元起还没来得及施礼,那人便抢先一个长揖:“学生张仁权奉家父之命,恭迎学使大人莅临鄂省”
话说,张仁权原名并非如此。咸丰十年他刚出生的时候,父亲张之洞用《论语》中“可与立,未可与权”一句,给他取名张权,字君立。哪知他的政敌据此攻击张之洞大逆不道,妄想“立君”“掌权”,上奏请诛张之洞九族。一度使得张之洞处境十分被动,所幸清廷并未追究此事。事后,心有余悸的张之洞便在他的名字中间加了一个“仁”字,变成了如今的张仁权。
虽然张仁权自称“学生”,其实他已经四十六七岁了。单从年龄上讲,孙元起就不敢托大,当下连忙扶住他:“张先生客气了不知香帅他老人家最近可好?”
“家父身体还算强健,只是近来公务繁忙,不能抽身亲身前来驱逐,还望学使大人海涵”张仁权恭谨地答罢,又问道:“寿州中堂身体健壮否?”
“叔祖父他老人家身体安好,谢谢张先生的关怀”问答之间,孙元起稍稍打量了一下张仁权:稍显暮气,眉眼之间并没有什么出彩之处。
相对于曾国藩兄弟、李鸿章兄弟、孙家鼐兄弟,张之洞、张之万兄弟俩的后代确实没有太多耀眼的人物。在张之洞十三个儿子中,最“有名”的恐怕要数幺儿张仁蠡,曾经担任汪伪天津市市长、兼伪华北政务委员会委员,在1951年被人民政府处决。而张仁蠡的女儿,就是今天北京师范大学教授、著名心理学家张厚粲先生。
正说着,又过来一位和张仁权年龄相仿佛的官员,非常熟络地打招待道:“学使大人,你来得正好。如今废科举、兴学堂,精于此道者,舍尊驾而谁?鄂省父老望君可谓久矣”
能在此时随便插话的,想来想去只有另一位副省级干部——按察使梁鼎芬,换是湖北督粮道、武昌府知府也不能。要知道,在张之洞宦海生涯中,梁鼎芬作为最得力的幕僚之一,不断尽其能事,为他搞风搞雨、挡风挡雨。张之洞对他也是投桃报李,器重非常,最近刚保举他做了湖北省的按察使。
孙元起装作无意瞟了一眼他的官服,果然是三品文官的孔雀舞日,忙施礼道:“节庵臬台谬赞了从香帅到藩台、臬台两位大人,都是最早倡导新式教育之人,孙某作为后起,哪敢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张之洞在四川、湖北创办新学,众所周知,无庸赘述。
据杨度向孙元起引见:李岷琛在1896年至1903年间担任过北洋大学堂的督办;至于梁鼎芬,更不得了,1892年张之洞在湖北创建两湖书院时,他就出任史学分教,主讲中学。之后,梁鼎芬先后掌管将两湖书院改成两湖高等学堂、两湖总师范学堂,并出任学校监督、湖北学务处总提调等职。和孙元起一样,他也是最近才从教育界进入官场的。
李岷琛这时接话道:“有话不急,等会儿酒席上慢慢说来来来,孙学使,我给你引见一下今天在场的湖北官绅”
在李岷琛、梁鼎芬的指引下,孙元起认识了湖北督粮道、武昌府知府、汉口知县、这个道员、那个同知等等官员,嘴里鬼扯着“久仰久仰”的话,其实一转脸,全然不记得谁跟谁了。
寒暄以后,不顾身体疲惫,又随他们来到龟山上的一间酒楼上,被灌得酩酊大醉,才被人送回武昌水陆街的湖北提学使司署后院。
第二天一大早,疲倦加上酒醉,孙元起睡得死去活来。正渐入佳境的时候,就觉得有人不停地摇晃自己,勉力睁开眼看时,却是杨度。挣扎几回,才坐起身问道:“皙子,有什么事么?”
“百熙,今天可是到武昌第一天,得赶紧去拜会香帅大人”杨度急忙说道。
孙元起暗暗叹一口气:真是官身不自由啊无奈之下,只能起床洗漱。已而换上一身新官服,出了跨院,还没吩咐老赵套马车呢,就看见门外停着一顶皂盖、皂帷、银顶的八抬大轿,不由夸奖了一句:“老赵,你是小诸葛啊?竟然有先见之明什么时候去雇的轿子?”
老赵嗫嚅道:“老爷,不是俺,这是衙门里给您配的轿子……”
本来以为自己去就能够,结果杨度也跟了过来。看他今天穿得异常整洁,一身鱼白丝绸长衫,加上手里桃花洒金纸扇,竟然有玉树临风之态。这才想起来,杨度前几年也在张之洞府中做过幕僚,两下自然是熟悉的。
名刺递了进去,很快便被请进府内。张之洞穿着官服,戴着双眼花翎的凉帽,满脸严肃,一部花白胡须垂至胸前,大马金刀地坐在太师椅上。等孙元起叩头请安之后,他才慢吞吞地说道:“老夫和寿州中堂交谊甚契,前些日子,老夫得了他的信件,让老夫对你以孙辈视之,严加教诲。所以,今天你的礼,老夫就生受了”
看着他较真的神态,孙元起心中不由叫了声“苦也”
接下来,无非说些闲话,问问老大人的身体状况、讨论一下沿途风光、说一点湖北的风土人情什么的。又和杨度叙叙旧,拉拉家常。说了半刻钟,张之洞这才话音一转:“百熙,此次就任湖北提学使,不知你有何打算?”
这个问题,孙元起在长江的客轮上已经与杨度讨论过,自然胸有成竹:“回禀大人,晚辈初来乍到,首要任务是戒骄戒躁,熟悉情况,谋定而后动。近期的主要工作有两个,一个是把提学使司下面的各个衙门大致搭建起来;一个是想到下面的几个府县走走,调查一下鄂省的教育究竟如何。只有这两件事都做完之后,才能做进一步的打算。”
张之洞点点头:“嗯,如此方是稳妥之道年青人血气方刚,勇于任事是好的,但最忌意气用事。你有皙子帮忙,能够无大错。之前,老夫也听说了,皇太后、皇上允许你便宜行事。不过湖北民性脆薄,易乱难安,所以老夫还是要劝你,凡事须三思而后行,不要鲁莽”
说到了这份上,话已经足够。所以张之洞一举茶杯,两人便识趣地告辞而去。
按照之前学部的规定,提学使司下面分六个科室:管理文件、教材的总务科;分管大学、科研的特地科;分管师范、中小学教育的普通科;分管职业教育、调查统计的实业科;管理图书、仪器的图书科;管理财务、建校的会计科。此外还有一个学务公所,就是地方士绅讨论教育的机构。
孙元起第一次掌控全局,才觉得除了学务公所外,其他六科都非常重要,不想假手于人。可是不分权又没办法,终究自己手头没有那么多的可用人才。而作为前任湖北学务处总提调的梁鼎芬,更是自告奋勇地向自己“推荐”了四个科的科长…
第一三八章欲眠还展旧时书
一三八、欲眠还展旧时书
对于梁鼎芬的推荐,孙元起有些头痛:峻拒自然不好,初来湖北,就得罪了实权人物,明显不是明智之举;可要是答应他,自己立马就被架空,成了晁盖第二。
杨度笑坐在一旁,嘻嘻地看着孙元起:“你准备给梁臬台哪几个职位?”
孙元起掰着指头说道:“这六科中,总务科分管教材,之前我和商务印书馆说好,要一起推广教材的,为了避免掣肘,这科自然不能给他。
“特地科负责大学、科研,这既是我最擅长的,也是我来湖北的目的,也不能假手于人。
“至于普通科,则是特地科的基础,没有中小学教育,大学就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况且,未来蔡鹤琴先生还要在这里办学,所以这个也要抓在手里。
“但是实业科分管职业教育、图书科负责实验仪器、会计科负责建设学校,我也很想插手。可是梁臬台在湖北实在是太强势,而且各个学堂均是他协助香帅创设的,学界都是他的人,恐怕至少也要给他这三个职位才行”
杨度点点头:“你说对了,我们最多只能留住三个职位”
“哦?”孙元起感觉杨度是话中有话。
杨度不再嬉皮笑脸,正色说道:“说我们做多只能留三个位子,是因为我们眼下只能找出三个人来:林畏庐、刘申叔以及不才。虽然章行严、陈仲甫二人是有才华的,不过他们只有秀才功名,按照大清的规矩,还不能做官。如果出来担任科长,一定会召来物议,于你不利。”
孙元起并不恋栈权力,当机立断道:“那我们就要总务、特地、普通三科,其他的三科和学务公所就让给他们,想来他们也会知足的”
杨度神色不动,却反问道:“这六科中,你最熟悉哪几科?”
孙元起有些奇怪他的问题,不过还是老实地回答道:“要说最熟悉,自然是特地科,其次是普通科、实业科、总务科,至于图书科、会计科,最是陌生。”
“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总务、图书、会计这三科。”杨度笃定地说道。
“嗯?为什么?”
杨度笑了笑:“因为中国官场向来都是欺下瞒上的,总务、图书、会计这三科你不大懂,如果委任他人,你以后很难掌握其中的真假,只能听之由之。而这三科又都关乎财政大权,这样一来,不亚于太阿倒持。万一他们假公济私、中饱私囊,不被发觉,算是菩萨保佑;一旦东窗事发,你一定受他们牵连,至少逃不过用人失察的罪名。
“而如果你掌握这三科,把特地、普通、实业三科让出去,事情就好办多了。首先,你对这些事务熟悉,他们欺瞒不了你,反而能够随时抓住他们的小辫子。第二,你是奉皇太后、皇上的旨意来办学的,能够明目张胆地插手这三个科的业务,架空他们,他们还不好说什么。第三,等你有了合适人员,再借口业务不熟,把他们撤换掉,还不会耽搁公事。
“所以说,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总务、图书、会计这三科。”
孙元起向来是从善如流。只是把这个结果告诉梁鼎芬的时候,这位臬台大人不是太高兴:终究油水多的差事一个没捞到,饭碗里面的都是食之无肉弃之可惜的鸡肋。可话又说回来,人家慷慨地把自己一半的地盘都割让给了自己,你还能说出什么旁话?
既然衙门已经初步搭建好,孙元起立马投入紧张的忙碌中。工作思路早已想好,便是“先易后难,逐步推开”八字方针。
所以“先易后难”,就是先抓迫在眉睫的初等师范教育、以及在湖北已经大致成形的小学教育;再抓中学教育和实业教育;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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