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小夏的话,我眼前顿时就浮现出了被太刀从左肋刺入、贯穿右胸的年轻母亲,以及她哆嗦着发白的嘴唇,艰难的向我说出的请求。这个时代,对于弱者来说,实在是太过于残酷。
至于谁是弱者,那就太多了。在三好军势面前,剑豪将军足利义辉是弱者;在谋反的明智面前,本能寺的信长是弱者;在进军四国的秀吉面前,四国霸者长宗我部元亲同样是弱者。
即使是我,前一刻不也面临着死亡的威胁?
“……原来是这样,在下明白了,”柳生宗严脸上现出哀伤的神情,摸了摸千手姬的头,“既然夫人能够明白小女的心情,想必一定会善待千手姬的。她以后的事情,就拜托夫人了。”
“请放心,我夫妇会好好抚养她的……但是柳生殿下,为什么不一起看着她长大呢?”我向他发出了出仕的邀请。
“在下老了,不想再更换门庭;而且以前右拳就受过伤,如今更是伤重,一条残命,已经挥不了几剑啦……吉良殿下的邀请,实在无力应承。”柳生宗严摇了摇头,起身放开千手姬,蹒跚着向院门走去,连插在地上的太刀也没有带上。
我知道,他这是要去隐居了。原本这该是他的长子被筒井方以铁炮击杀后的事情,现在却因为长女之死而提前了三年时间。另外,虽然他现在伤重,却是养好了伤,又活了近四十年,而且在剑道上又有了不少参悟。但是人各有志,我并不打算强行要求他,那样做的话,柳生新阴流中,绝对会减少一门“无刀取”(空手入白刃)的绝技。
与其勉强他出仕,不如由着他隐居教导儿子。我相信,他会把兴复家业的任务交给儿子,而有了这样一份渊源,当宗章、宗矩成年后,绝对不会再去出仕别家。
看着柳生宗严的背影,千手姬摇晃着上前走了两步,似乎想追上去的样子。小夏一把抱起了她,她稍稍挣扎了一下,然后顺从的趴在了小夏的胸前。
“我们也回去吧。”我抽出柳生宗严的太刀,向小夏招呼道。
……,……
由于大林宗套的意外过世,今井宗久推迟了一天的行程。直到十月十六日,我们一行才离开堺町,押着两万贯军费向京都进发。到达京都的时候,正赶上足利义昭就任将军的仪式。对于堺町的降伏和进献,义昭将军极为高兴,很快就为今井宗久申请了大藏卿法印的高位,连我也借光得到提携,凭着偏师入近畿的功劳,得到了一个从六位下左卫门尉的官职。同样得到官职的还有攻下胜龙寺城、将三好家势力赶出山城一国、恢复幕府世代御料地的柴田胜家,他的官职是从六位下左京大进。
当然,这笔钱没义昭的份,全部送到信长的东福寺中……
信长同样对配合我行动的今井宗久作了奖赏,赐予他摄津国住吉郡两千两百石领地。然后就单独接见了我。
“哈哈宣景,这次你做得不错”信长显得非常的高兴,“居然想出假装受到刺杀,然后趁势要挟进兵堺町的主意,果然不愧是本家的智将啊”
“……主公刺杀的事情是真的”我感觉额上似乎挂上了一滴冷汗。是谁告诉信长,我是假装受到刺杀的?刺杀很好玩么?
“什么?”信长大声咆哮起来,“是谁居然敢刺杀本家的重臣、我信长派出的使者”
我知道,和我的安危相比,信长更在意的是,这件事情扫了他的颜面。此刻他平定畿内,居然还有人刺杀他的人,这简直就是在进食的老虎嘴边拔胡子啊……但是,我还是表现出了适当程度的感动:“回禀主公,正是大和的松永久秀”
“能够确定么?”信长沉吟着问道。
“已经得到了今井宗久的证实。”我回答。
“这样啊……”信长沉默了一下,“直接参与的人,都已经处置了么?”
“是。”我点了点头,决定隐瞒柳生宗严的事情,心中却有点可惜。既然信长转移了重点,估计这次是无法伤到那只老狐狸咯。
在原本的历史上,对于松永久秀,信长难得的表现出了极大的宽容,一再容忍他的反叛。这固然有松永久秀本人深具利用价值的原因,也不排除信长对于松永久秀的欣赏之意……总之,作为织田家的家臣,与松永狐狸作斗争的话,是一个长期的过程,虽然前途是光明的,但是道路注定是曲折的。
“那么这件事情先放一放好了,”信长果然这么说道,他的语气少见的和蔼,“目前义昭大人新任将军,近畿的形势不能出现太大的变故,不然我织田家的威望将大受打击……这一点,以你的眼光,应该能够看出来,并且予以理解吧”
第八十一章:信长之意(上)
“是。”我低头应道。
既然信长这么说,那就只能这样不了了之。
“那么这样就很好了。”信长露出一个赞许的笑容。
这时候,近侍菅屋长赖在门外禀报:“主公,三河守殿下求见。”
“请他进来吧。”信长答应道,右手一指下首,示意我坐过去,担任礼见之责。
我双手撑着地面,移到右侧方端正的坐好。然后,一脸圆润的德川家康走了进来,坐下给信长见礼:“家康前来觐见兄长。如今义昭公顺利继任将军之位,兄长上洛大业完成,真是可喜可贺”
“家康啊,见外的话就不必说了。有什么事情,就直接提出来吧”
“是,”德川家康略一低头,“敢问兄长,近日是否要前去觐见新任公方,拜领管领代之职呢?”
的确,按照惯例,地方实力大名上洛,就是担任管领代之职,和管领一起为幕府代理畿内事务。如大内义兴、三好长庆、六角定赖都是。当然,管领和管领代之间如何协调,那就是他俩的事了,有像细川高国和大内义兴那样合作愉快的,也有像三好长庆、细川晴元那样反目成仇的。
对于这个问题,信长却没有显示出多大的兴趣。
“唔……”信长含糊的应了一声,“请继续说。”
“那么,既然重立了幕府,是否该对狂悖之徒施以惩戒呢?”
“你指的是?”
“是今川家”德川家康深施一礼,“当年的今川义元,无名无份,便敢私自上洛,以致扰乱地方,实在是狂悖之极,天下间无不侧目。兄长与在下,皆曾受其逼迫,如今是否该奏请朝廷和幕府,将今川家定为朝敌,号召诸大名共同讨伐呢?”
我明白了,德川家已经和武田家达成协议,准备瓜分今川家。但是,德川家与今川家乃是仇敌,若要出兵的话,根本不需要再找什么名义。倒是武田家,由于和今川家是同盟和亲缘关系,如果擅自背盟相攻,就是大大的不义之举,不仅信义大失,家中说不定也会因此而发生争执,如北条家这样和两家共同缔盟的大名,更可以有理由和名份干涉武田家的行动。
所以,这个提议多半是出于武田家。
这算是比较明显的事情,我既然能看出,信长自然也能看出来。可是,德川家康不是这么笨的人啊?居然会冒着引起信长猜疑的风险,替武田家火中取栗?
我忍不住轻轻的摇了摇头。抬头望向信长,他果然是起了疑虑,一双眼睛紧紧的盯在了德川家康的脸上。
“竹千代,”信长换回了他的小名,“这不是你的意思吧?是否在替什么人传话啊?”
“兄长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德川家康反问。
“这不是很明显的事情么?”信长哈哈一笑,“你要对今川家动手,国仇家仇就是现成的名份啊”
“兄长此言甚是。”德川家康赞叹一声,却避开了信长前面的问题。
“说吧,是武田家还是北条家?”信长继续问道。
“这个……”德川家康沉默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这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我家康的话确实是带到了。”
“哈哈,不错”信长也笑了起来,“总之谢谢你了,家康”
“不敢,我家康只是做了承诺的事情。”德川家康躬身一礼,“兄长思虑周密,实在令人佩服”
“你倒是个厚道人,”信长赞了一句,话题一转,“但是,我认为,现在并不是进攻今川家的上好时机……以你家目前的实力,并不能和武田、北条家分庭抗礼,而我目前初定畿内,也无法抽出兵力帮助你家。这样的话,达成进攻今川的同盟,你家只会沦为陪衬角色,无法获得太大的实惠,实在是无益之举啊”
“是。兄长的话,我家康明白了。那么就此告辞。”虽然要求被拒,德川家康并没有显出沮丧的神情。他向信长施了一礼,起身出了房间。
等到家康离开,信长沉吟着问道:“宣景,你怎么看?”
怎么看?是这件事,还是德川家康这个人?如果是德川家康这个人,我只能说他不仅是一头乌龟(为什么是一头?万年巨龟么?),而且还是一只狸猫。他不仅向信长通报了东方有变、甲相越同盟可能破灭的消息,而且还在信长心中赢得了忠厚的印象——要说信长,并不是容易糊弄的人,但是德川家康算是比较高明了,而信长呢,又向来懒得去考虑别人的想法,只是由着自己的性子行事,从小就是这样。
是说这件事的话,那很明显了,武田家即将对今川家动手。然而,正如前面所说的那样,今川和武田家是同盟。武田信玄是今川氏真的亲舅舅,武田家的嫡子义信,娶的又是今川义元的嫡女,同时背弃盟约和亲缘,绝对是极为不智的事情。只不过,信玄此人本来就是重利轻义之人,可能是被信长这么容易就上洛成功的事刺激到了,他终于停止了和上杉方在信浓的争夺,与德川家达成盟约,并谋划进攻今川家。
之所以提出将今川定为朝敌的建议,大概是出于减少家中阻力的考虑……不得不说,他这个建议很在理,织田家与今川家乃是死敌,照理说应该乐见今川家被围殴至死吧而且时机也选得不错,目前织田家要稳定畿内,无法支援德川家,那么今川家的大部分领地都将被他占据。
可是,这有个问题,虽然是通过德川家提出的建议,信长难道就猜不出了么?目前织田和德川、武田都是同盟,只要越过今川家,理论上就可以直趋京都。那么,信长会乐意武田家掺和到畿内事务中来?
以武田信玄的能力,肯定能想到这一点。那么他也应该知道,这个提议不太可能成功。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还要提出呢?甚至年底还会强行破盟?
那么就有这样一种可能:信玄已经知道他自己时日无多了,所以才如此急迫,想要替武田家留下一个更好的态势
历史上关于信玄的死因,有旧伤、肺癌和胃癌等猜测。这些伤病,确实在死前的三年多就有明显的征兆……
我这样飞快的想着,却觉察到信长的目光一直看着我,于是躬身答道:“臣下认为,这一定是出于武田家的授意……德川家,看来是和武田家达成了盟约。”
“为什么呢?”可能是见我思考了好一阵,信长继续考究道。
“因为北条家历代的攻略目标都是在关东,他们冒着北条这个苗字,就是想和北条得宗家一样,控制镰仓这个武士之都,然后图谋关东八州……对于他们来说,有今川家作为后背,是非常有利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破盟的。”
“不错,正是这样,”信长赞许的点了点头,“所以,我是不会给武田家这个名义的……你曾经向我建议送足利义周前往甲斐,让武田家有插手关东事务的名份,但是看来信玄是另有打算啊”
“是。是臣下看错了武田家的意图。”我低头说道,“那么金吾大人(义周官居左卫门督,唐名金吾大将军)就没必要前往武田家了。”
“那是当然,”信长点了点头,“既然武田家另有图谋,义周就先留在畿内吧”
……,……
虽然众人都觉得信长应该主动去觐见新任将军,他自己却没什么动静,只是做着自己的事情。处理军机,安排防务,接见豪族等,前天甚至还举行了一场上规模的茶会,邀请今井宗久和连歌师里村绍巴主持,几位重臣悉数被召回京都,参加这难得的盛会。
到了十月二十三日,将军那边失去了耐心,细川藤孝主动前来,邀请信长及几位重臣次日前往作为义昭仮御所(行宫)的本圀寺,欣赏能乐表演。
我知道,这是足利义昭和细川藤孝主动约见信长,想弄清他的心意了。
要说义昭的话,算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虽然最近发生了几件不愉快的小事,但是他对信长的感激却是实打实的。当初三好长庆过世后、三好家竭力想要拿到的管领代一职,他是诚心诚意的想要交给信长,由信长帮他治理畿内。
可是,信长和他的想法却大相径庭。信长想要以武力彻底统一全日本,义昭却只想维持室町幕府的旧有格局,保住足利家作为天下武家栋梁的地位,将军的归将军,大名的归大名,最好是恢复到应仁之乱前的状态。至于彻底统一日本,那是连室町幕府最杰出的义满将军都没能完成的事业。
这就是两人之间的根本分歧。
这个时代的大名,绝大多数都是和义昭一样,考虑的是自身家族的地位和影响力。其中处于顶端的三管领家,斯波家已经完全没落不提,其余两家大概都抱着依靠义昭复兴本家的想法。
以畠山家为例。应仁之乱前,畠山家分为两支,一支是河内、纪伊的宗家,因为家主世代担任左卫门督的职位,按照唐名,就是金吾大将军,所以又称为金吾家;另一支是能登畠山家,家主世代担任修理大夫,按照唐名称为畠山匠作家;到了应仁之乱的时候,因为宗家的畠山政长和畠山义就争夺家督,结果宗家分裂为尾张守畠山政长的尾州家,以及上総介畠山义就的総州家,至今没有恢复,所以也就失去了争夺管领之位的资格。
如今総州家的畠山尚城没落,畠山高政终于看到了恢复宗家的曙光。等到义昭逃到南近江,他立刻就把作为继承人的弟弟政赖送到了义昭身边侍奉,并拜领偏讳,改名秋高,前一阵又随着义昭改名昭高,然后成功的获得了左卫门督的官职,只是因为尚未接任家主而没有取得位阶而已。
细川家的情况更为复杂,宗家是世任右京大夫的京兆家,目前家主是长期作为三好家傀儡的细川信元。一直在义昭身边侍奉、俨然第一心腹的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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