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没有棺木,第200师将士用马皮裹着戴师长的尸首,翻过高黎贡山到达腾北地区,由边民秘密护送,从栗柴坝渡江回昆。
“戴师长过江那天,我且去送了,我媳妇也去了……我的媳妇诶,我去山里打柴,日本鬼子就来了,五个日本鬼子把她按着,五个啊……五个也罢了,做什么侮辱了人还要把人杀了?她还怀着娃娃,都说那娃娃挑出来还在蹬脚,还是个男娃娃……”
吴崇礼噙着泪,陪他哭了一场。
路人哭累了,谢谢吴少爷的款待,要继续往山里去投奔亲戚。临走又回头:“吴少爷,你是好人。”
吴崇礼叹气。
“你若、你不该……”
依旺呵斥:“闭嘴,要去便去。”
路人却是什么都不怕了,偏要回转身认真道:“吴少爷您是第200师将士,是英勇抗日的英雄,你现在这般……”
桑乜拦住他话头:“即晓得吴少爷是英雄,吴少爷这么做的用意凭你能领会?”
路人半信半疑,退后一步恭敬行礼:“吴少爷,有个‘潞西抗日救亡团’,专杀卖国的维持会贵族,潞西那方的属官、头人已被杀了好几个……您,多保重。”
吴崇礼只得苦笑。
依旺和桑乜却听进去了,随后几天每次出门都紧张不住。
吴崇礼试着宽解他们:“潞西抗日救亡团且在东北边,怎么也不会跑这里来吧?”
依旺嘀咕:“这事不晓得头人晓得不?”
刀昭罕自然晓得,正因为这个潞西团名气大,土司和印太才须弥离不得他。
对于土司的维持会,有属官和头人很不以为然,只等着刀昭罕回来领头反对,不料刀昭罕做伪军队长做得干劲十足,反助长了汉奸的气焰,压得勐达贵族们虚火直冒。
刀昭罕也仿吴崇礼作为,四处收缴粮食枪械,他又内行,晓得哪家会虚报哪家会瞒报,尤其盯着贵族家,少一斗米也不行,气得刀属官差点晕过去。
刀少爷被关在家里,听着刀昭罕的丰功伟绩,直跳脚。他且不晓得吴崇礼的劣迹,还在央求属官太太:“阿妈,阿妈求求你放我出去,我去找人制他,我就不信没人能制住他刀昭罕。”
刀太太不敢放人,管他抗日也好维持会也罢,这娃娃再不能放出去替人挡枪子。
就在刀少爷闹得要拆墙时,那个他想找的人来了。拉着两马车粮食,“去给皇军送粮”!
“给谁?”
“皇军!”
“给谁?”
“腾冲或龙陵的皇军吧,哪里缺粮送去哪,当然,还要听李师爷安排。”
刀少爷一口鲜血喷出,倒地不起。
待他悠悠醒来,看见床边坐着属官阿爸,床脚站着那对不要脸的夫夫,于是他眼一闭又晕过去。
刀昭罕走过来啪啪两掌,打得他十六岁的青春脸颊上立马现出一双五指印,如烧红的烙铁般灼人眼睛。
他怒火中烧,跳起来就扑过去厮打,晓得打不过刀昭罕,只扑吴崇礼。
吴崇礼说,让他打一下吧。刀昭罕说,找死。
刀属官惊叫:“啊——”话音未落,儿子已被掀翻在地。
刀属官扑到儿子身前拦住,回头朝弟弟哀求:“只是做戏,且够了,够了,脸且肿了……”
刀少爷躺回床上,犹自懵懂着。
吴崇礼坐过来,揽着他轻声细语。
“你们……原来你们……”刀少爷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居然哭了,“你们骗人!”
刀属官苦笑:“吴少爷,连我也差点被你们骗了。”
“委实对不住,我出身商家,见惯了皮里阳秋阳奉阴违,要装这说一套做一套的阴阳脸不难,只委屈了刀昭罕。”
刀昭罕柔情看着他,竟有些羞涩:“我初时还担心你不晓得我的意图。”
“我若连你这点心思也想不透,怎对得住僧政长老钦点的天作之合命中注定?”
他二人这般“闺房打趣”,刀少爷是听惯了,刀属官却老脸一红,侧过头嗯啊咳嗽掩饰。
吴崇礼偷偷扮个鬼脸,捞起袖子给刀少爷擦干眼泪,手一转滑到刀少爷腋下,开始胳肢。
“吴叔叔,吴叔叔不要……叔叔救命啊!”
(注:本章背景材料采自时广东、冀伯祥著《中国远征军史》、邓贤著《大国之魂》及《滇西抗战》(云南人民出版社1990))
☆、32。送粮
勐达维持会要给皇军送粮,这种叛国行径本该悄悄地干活,吴少爷偏要高调行事,在勐达城里大张旗鼓刷标语。
印太也害怕了,把刀属官太太叫去嘱咐:“他这般做作委实不详,现在又是瓦期,摆夷人是不能出远门的,你且莫让你家娃娃跟去送粮。”
属官太太挑开红肿的双眼,哽咽着哭:“那混小子怕我拦着,搬去头人府邸了,我家老爷又说什么女人不要管男人的事,看都不准我去看一下。这么大个娃娃我养着容易吗?年初跑去缅甸,瘸着一条腿回来,现在又要跑前面送粮,皇军倒是巴结了,就怕就怕……”
“现在的娃娃,委实不晓得他们想些什么。”
“我家娃娃从小乖巧,就是受了那位少爷的……才变成这样,若刀头人没与他成亲……若玉蒽没去昆明……玉蒽好好一朵摆夷的花,偏跑去外面……若我当初坚决些不让娃娃去昆明……”
属官太太哭起来堪比唱戏文,印太也听出属官太太有点指责自己当年乱点鸳鸯谱的意思,只觉烦闷不住,又不好撵人,在高昂的哭腔中反省自身:当年真个错了?
这个问题,不只两位女人在思量,很多贵族亦觉着刀头人遇着吴少爷是着了魔障,这桩婚姻简直是个孽缘。
哪个能想到英勇无敌桀骜不驯的勐达第一勇士会甘心给鬼子做走狗?更有擅推理的得出个真相:年初刀少爷去缅甸抗日,其实是个借口,彼时滇缅路已封,他只有跟着军队入缅才能去收拾他吴家商帮的财物。可惜戴安澜师长不晓得他的用心,还聘他做译员……
吴崇礼听着这些话,只觉好笑不住,晚上传给刀昭罕听,自然惹出刀昭罕的心疼和愧疚,“崇礼,委屈你了!”
“才不委屈!我不晓得修了几世才修来这福气,勐达多少贵族,只有你是真汉子,而你,是我的。”
他自己也说得感动了,贴人身上发腻,却被刀昭罕推开。
“崇礼,时间紧迫,我们先做正事。”
“我就要去送粮了,还有什么正事可做?”他飞个眼,俏皮地冲男人吐吐舌,看到那人眼神一敛,于是越发把诱惑做足,微微侧头露出好看的颈部,手指歪歪斜斜挂在前襟的盘扣上,要解不解。
刀昭罕撇开眼,把他拉到桌旁按到凳子上,清清嗓子严肃道:“崇礼,我们先来看地图,你须得把腾北地区的地形记熟了。
“有岩吞呢!”吴崇礼实在不耐烦看那些东西,仰头抱怨一句,却发现刀昭罕一脸郑重,他心里打个突,冷声问,“印太又看中岩吞了?她养那么多土司兵不用,非要抢我班宇的武士做什么?怎的我看中哪个她便偏来抢哪个?我就在这里呆几天,跟你说说话她也要搅合,非时时把你喊在身边,恶!瞧她把你捧上天那贱样,我就想咬人。”
刀昭罕听他说得不堪,藏起尴尬强作高兴:“不管如何,一个岩吞换桑乜和依座,你还是赚了。”
吴崇礼还想嚷嚷,看刀昭罕面有难色,晓得他也难做,扭头哼了一声。
刀昭罕坐下来,将他捞起抱腿上,“崇礼,我着实不放心你去啊!”
吴崇礼倚扎实了,把心情翻检一遍,拎出个高兴的语调,“印太机关算尽,这回可是做了个亏本买卖,一个岩吞怎抵得过桑乜和依座二位武士?且他二人参加过远征军的,更是方便。”
刀昭罕也笑:“那是自然。不过他二人没去过腾冲,经验上且不如岩吞。”
“我去过啊!”吴崇礼兴致勃勃,“腾冲我熟悉呢,我晓得哪家的棕苞煮江鱼最好吃,保证把他两个喂得膘肥体壮的给你带回来。”
“有劳吴少爷!”
刀昭罕顺着调侃一句,一手搂紧他,一手从怀里掏出牛皮纸,把牛皮纸摊平,油灯照出上面用墨线勾勒的山峦河道。
两个月前的6月1日,曾创办了云南陆军讲武堂的执政党元老、云贵监察使李根源先生发出了《告滇西父老书》,怒江西岸有识之士纷纷响应,干崖土司刀京版带头回函:“虽肝脑涂地份所当然,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耳!”
除了刀京版土司的人马,腾冲、龙陵一带的自卫队、游击队、救国团有好几支,吴崇礼此次去“给皇军送粮”,真实用意便是去与这些抗日队伍接上头。说来他此去,危险性倒不在日本人,反而是那些对奸细嫉恶如仇的抗日同胞们。
日军第56师团占据腾冲、龙陵两个重要据点,以两万兵力陈兵怒江西岸。在其后方,干崖土司、腾冲县政府和龙陵县政府由西北而东南,像三根扇骨,联合大大小小的抗日力量,支撑起抵抗的扇面。
吴崇礼若真要送粮给日军,须得经过这个抗日力量的“封锁线”。故印太等人都不明白吴崇礼为何要去出这个风头。
吴崇礼当然没想把粮食真送给皇军,这些粮食不过是接头的见面礼。
对于接头对象,刀昭罕的意思是直接找刀京版土司,都是一个刀姓,对方应该顾着情面不会胡乱把己方当叛徒打整。吴崇礼却想去找国军留在腾北山区打游击的预备第2师。
腾北山区,顾名思义即腾冲以北的高黎贡山区,这一带沟壑纵横,人烟稀少。兵力、补给本就不足的日军第56师团很难在这里进行长期占领,也就无法对这里实施有效控制。因此,在怒江东岸与日军对峙的中国第11集团军派出预备2师潜伏于此,靠腾冲县临时政府的援助,开展游击战。
虽然两夫夫的预期目的地不同,但对于去程是有共识的,那就是决计不能从潞西穿过,不惜绕远路走西线,也必须避开“潞西抗日救亡团”的活动范围。
吴崇礼瞪着地图认真听刀昭罕规划,奈何那些符号线条过眼不过心,耐了许久他终于装不下去了,双手勾上刀昭罕脖颈,屁股也开始扭动磨蹭。
刀昭罕掐住他的腰认真问:“崇礼,你记熟了么?”
十几公里的山道,在这图上且不如一条蚯蚓长,记这个何用?
吴崇礼歪起嘴角,笑得又痞又风流:“来勐达后你先是守夜那么多天,好不容易能回来睡觉了,昨天半夜又被印太叫了去——黑灯瞎火的印太叫你去做什么?”
刀昭罕无奈:“崇礼啊!”
“来嘛来嘛!瞧瞧这里,都肿成这样了,你还能撑?”吴崇礼揉捏着男人裤|裆,呻吟道,“不做就算了,后天上路,我得保留体力……”
都说男人在小头指挥大头时说的话且信不得,这个判语尤其适用于吴公子。吴公子自己说要惜力的,玩起来不管不顾最闹腾的也是他。
可着性子闹了一宿,第二天下不得床躺了一天,到了晚上又要闹,刀昭罕折腾不起了,长手长腿收拢,将他锁在怀里,“崇礼,我们说说话好不好?”
“说什么?”吴崇礼手脚被钳制住动不得,嘴尚空的,凑过去吸吮刀昭罕的喉结,“干我,干我!”
刀昭罕哭笑不得,只得侧过脸去任他撕咬啃啮。直到他啃得没劲了,抵着唇不动弹了,刀昭罕才伸出舌温柔地亲嘴,把即将开始的绵绵思念全数吐过去又和着对方的气息尽数吸回来、咽下去。
“刀昭罕,今年还会有开门节吗?”两人都吻累了,歇了嘴休息,吴崇礼的火气也灭了,安静躺着说话。
“开门节自然是有的,只是今年不会庆祝罢!”
“那你也不能跳孔雀舞了。”
“怎么想着说这个?”
“那年……”吴崇礼咬了咬唇,还是把四年前自己的那点小心思暴露出来了,“修路那年你为着纳妾端详那三位姑娘,新制了孔雀彩衣也没穿……”
刀昭罕一回忆,也明白了,咬住他耳垂轻声呢喃:“我现在当了伪军队长,心头着实不畅快,就怕印太要我去跳舞取悦鬼子,今年且记下,待把鬼子撵走,我们能自己关起门来庆祝,我定跳给你看。”
“印太简直……”吴崇礼叹口气,“你却还要一直看她嘴脸,不晓得土司怎么想的。”
“土司一向文弱,忽然见着凶神恶煞的鬼子,吓着了,一时糊涂才这样……”
吴崇礼晓得摆夷人对土司是绝对服从的,也不想为个“外人”破坏旖旎气氛,于是转个话题:“印太只怕又要给你说媳妇了,你且应下吧。”
“怎的又想着说这个?”刀昭罕有点后悔了,早晓得扯这些有的没的,刚才还不如痛快做一回,做累了勾头抵足而眠,强过说这些话。
“你,还是该留个后人。”
“我有玉蒽啊,吴叔叔怎的把玉蒽给忘了?”
“玉蒽毕竟是姑娘家……”
“待玉蒽长大了,给她挑个好女婿。女婿若能好好陪我们喝酒,我们便把家产给他,他若不听话,我们就帮玉蒽教训他,不是自己的儿子,打起来且不心疼的。”
吴崇礼听得乐了,笑道:“玉蒽可不会受你我的摆布。”
“我是她阿爸,她敢不听?”
“凭什么非得听你的?你个蛮夷土财主,你懂什么是物理、化学吗?”
“那些城里的绅士先生,懂什么是弩箭弯刀吗?”
吴崇礼大笑:“你真是不以为耻啊。”
一笑一闹,那些不愉快的话题便揭过去了,心意相通后,其实没有什么不愉快是真正能让人不愉快的,没有罅隙的夫夫,只觉得联起手来什么也不怕了。
第二天是个阴闷的天气,一大早,勐达维持会的送粮车队便启程了。
吴少爷骑着高头大马昂首挺胸地走在队伍前,桑乜和依座威风凛凛地走在队伍中段,只有刀少爷缩着脖子缀在队尾,坐骑也跟他人一样,蔫头搭脑。
出了勐达,刀少爷才活泛起来,赶着马跑上前,对吴崇礼嘀咕:“吴叔叔,电台可藏好了?”
吴崇礼夸张地惊问:“什么电台?”
“怎么不带?”刀少爷怪叫,“反正我们也不会玩这个,不是说好送给游……送出去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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