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吟着,不肯开口应承。
阮君烈开始为叶鸿生求情,说他种种好处,请求从轻发落。
长官听了一会,为难道:“叶宾卿这个人,我没听说他哪里特别好。”
阮君烈激动起来,辩解道:“那是因为——宾卿从来不拿手中的权利做人情!”
长官略微惊讶,笑了笑。
见他不肯援手,阮君烈换个方向。
阮君烈说:“军统的人调查他也就罢了,还让共匪的叛徒来拷打他。宾卿怎么说也是国军军官,不该棍棒加身地逼供,更不该让此等人审讯他。”
阮君烈越说越生气,悲愤起来。
长官见他这么激动,忙伸手安抚。
阮君烈道:“钧座,就算他有什么过错,死有余辜,也要有理有据,怎么能屈打成招?让共匪的叛徒来逼迫他,是对我军的侮辱!是对宾卿的侮辱!”
长官的脸色变了变,心中有所触动。
阮君烈继续求情,其他人也听着。
案件的真相尚未明了,长官并不相信阮君烈的一面之词。
话说到这个程度,他要斟酌一下这件事情。
长官对其他客人说:“你们谁认识叶宾卿吗?”
一位客人想起一件事情,说:“叶宾卿我记得,打过一次交道。”
长官问:“他怎么样?”
这位客人曾经在美国留洋,是一位高级的参谋长,他说:“我们在淞沪战场上见过。我指挥空军,协同大部队,对日军作战。”
长官赞叹说:“你那场仗打得漂亮。”
众人回忆着,赞叹起来。
这位参谋长谦虚地笑笑,说:“叶宾卿的话,我和他不熟,不晓得他为人如何。根据我的印象,他有联合防空作战经验,取得过很好的成绩。我军这方面人才不多。如果没有大错,还是先留着。”
阮君烈大喜过望,知道有救,回头看长官。
长官心中一动。
林斐已经死了,叶鸿生在战场上还有用,为了内战胜利,这一点必须考虑。
但是他依然没有答应。
长官望着阮君烈,眼中精光大盛,强调说:“一个革命政党内,决不能允许两种不同主义的信仰者存在!你能保证他不会变质吗?”
阮君烈站起来,向他陈述自家与叶鸿生的渊源,还有叶鸿生一贯的忠诚。
阮君烈说:“我与宾卿是生死之交,他不会负我!今日,钧座开恩,党国再造他一次,他更没有理由变节。”
阮君烈说:“让他回到我的部队,我会辖制他。”
长官点点头,目光中流露出期许,附和道:“软化他,辖制他!不要让他变!做一个将领,就是要将可用的英才统统笼络在手中,为我所用!”
阮君烈站起来,激动地说:“是!长官!”
长官站起来,准备去打电话。
他走了两步,又停住脚步,回眸忧虑道:“如果你发现,他在精神上已经被俘虏了。届时不能手软,必须杀掉!”
阮君烈楞了一下,目光变得坚毅,深沉,剔除了感情的柔波。
阮君烈站直,并腿碰一下靴子,斩钉截铁地说:“我会亲手杀了他!”
他的回答一锤定音。
长官很满意,去打电话。
军统得到上级指示,禁止刑讯叶鸿生,并要在三个月内结案。
三个月内不出结果,犯人就能取保。
第 35 章
消息传到特种政治问题调查组,特务们大为不满。
潘岳抱怨道:“他会打仗有什么用?他是共产‘党,对国民‘党有个屁好处!吃饱撑的。”
上级要干预,军统不能不给面子。
军统这边不甘心,指示潘岳:“尽快把叶宾卿的案子办掉。”
潘岳摇头,说:“不好办,我看不如打死他算了,斩草除根。”
案件没有定论,打死叶鸿生,国防部那头交代不掉。
军统指示调查组:“想办法让他承认。”
潘岳暗暗咒骂。
不允许上重刑,又要犯人交代。为难他不是?
潘岳让人打开铁门,走进囚室。
潘岳顺着过道,拾级而下,一直走到阴暗的地底。
叶鸿生被关在不见天日的洞窟。这是军统条件最差的牢房,用来折磨最不听话的犯人。
低矮的洞窟中无法站立。
叶鸿生坐在狭窄的囚室中,身上全是血污,样子消瘦了一些,眸子半合着,十分困倦地靠在石壁上。
潘岳心中感叹:日日夜夜地揍他,总算没白干!
叶鸿生表现得越硬气,潘岳越是认定他的罪行与身份,恨不得一气打死他,根本没准备放他出来。
现在事情出现变化,横生枝节。
潘岳决心换个方法。
潘岳让人把叶鸿生提出来,给他清洗治疗,换到条件好的囚室去。
叶鸿生被他们带出来,往地面走去,本以为到了最后关头,准备枪毙。没想到特务们将他带入保健室,救护一番,又备下汤水,给他洗浴。
叶鸿生一时也搞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经过一番沐浴,医生帮叶鸿生上药,裹好纱布。特务们带他去审讯室,给他泡一杯茶。
叶鸿生非常渴,端起茶杯,喝了几口。
潘岳走进来,关上门。
审讯室中只剩下他们两个。
潘岳坐下来,笑道:“怎么样?感觉是不是很好?”
叶鸿生看着他。
感觉确实很好。
叶鸿生也不佯装,点头说:“是。”
叶鸿生扯起嘴角,说:“潘组长,你这是怎么了?”
叶鸿生觉得潘岳吃错了药。
潘岳一路辣手摧折,明明是要打到他跪下求饶的路子,现在突然半途而废,施以利诱,岂不是自己泄气?
潘岳当然明白,牙有点痒,对着叶鸿生的笑容带上点杀气。
叶鸿生的身份,潘岳心知肚明。
潘岳的想法,叶鸿生也很有默契。
潘岳垂下眼帘,喝一口茶,说:“我要向你道喜。”
叶鸿生心中一动,看着他。
潘岳不负期待,微笑着,对叶鸿生宣布说:“有人保你,不许我动刑。恭喜。”
没想到真是如此。
仿佛暖流化开冰雪,叶鸿生胸口一阵酸软。
潘岳看着叶鸿生,看到他一心求死的冷淡眼神被化开,变得柔和起来。
潘岳笑笑,说:“你人缘不错。”
叶鸿生微微笑了一下。
潘岳打量叶鸿生,感慨道:“你很有办法,一心二用,还能让上峰这样喜欢你,把你当个宝贝。你不觉得自己对不起他吗?”
潘岳说完,目光犀利地盯着叶鸿生。
叶鸿生褪下笑容,不说话。
潘岳摊开手,说:“这种待遇,你回到共军那边,想都不要想。共军也有派系和矛盾,有很多麻烦事。党内斗争很激烈,你知道不知道?”
叶鸿生依然不说话,看着他。
潘岳是共军内斗时,被排挤出去的,投靠了国军。
潘岳对叶鸿生诉说了一番自己的经历,发自内心地说:“你这种人,就算回去了,也是个靠边站的料,炮灰的命。再说,你跟他们不熟,几乎不认识人,对不对?你爱共产主义,共产主义爱你不?”
潘岳没猜错。
叶鸿生认识的党内同志少,领导人更少。
潘岳说:“你在国军呆得好好的,有官衔,有待遇,还有上司抬捧你。你到底是图什么?”
叶鸿生不语。
潘岳继续劝说:“你杀了军统的人,还能全身以退。这样的恩宠;都不足以让你回心转意吗?你的心怎么这么狠?非要辜负所有的恩义?”
叶鸿生突然出声,颤声说:“这样的恩义,我粉身碎骨也无以回报了……”
叶鸿生说出这一句,目光黯淡下来,痛苦地闭上嘴唇,不再说话。
潘岳的眼睛亮了亮,劝说道:“你好好反省。你知道的事情,统统说出来,和过去告别,一心一意地为党国做事,岂不是迷途知返?何必一条路走到黑!”
潘岳苦口婆心地劝解,想尽办法说服叶鸿生。
叶鸿生抿紧嘴唇,一句话不肯说。
潘岳讲得口干舌燥,累得要死,叶鸿生除了刚才一句话,再也没有半句。
无可奈何,潘岳差人将叶鸿生押回牢里,愤愤地骂一句:“明月照沟渠!”
叶鸿生回到囚室,夜色低垂。
叶鸿生望着夜空,心中一阵涟漪。
也许他无法得到阮君烈的爱情,但是这样深重的友情,也足够祭奠他的人生。
临别的时候,阮君烈的话让叶鸿生感动,但是,叶鸿生没想到他如此执着。
叶鸿生入狱以后,真心希望他们两人恩断义绝,不要再有瓜葛。
他们不适合做朋友。
呆在军统手中,不知道哪一时哪一刻,叶鸿生就会被指认出来,以一个共产‘党员的身份死去。
如果阮君烈不再插手,叶鸿生将在这个时刻牺牲,死得其所,并没有太多遗憾。
可是,阮君烈的固执再一次扭转了他的命运。
当叶鸿生从潘岳口中得到这样的消息,他想起阮君烈,就会一阵阵的痛苦。
叶鸿生知道,今生今世,自己将在无边的情海中沉浮,挣扎,不会有好结果。
阮君烈说过那样的话,做过这样的事情之后,叶鸿生再也无力摆脱这份感情。
叶鸿生比以前更爱阮君烈。
爱火是这样强烈,即使身处囚室之中,也无法淡忘。
阮君烈要和他做兄弟,心意是那样真诚、热烈,但是他们注定做不成兄弟,只能做仇敌。
叶鸿生瞒着阮君烈,辜负了他的情谊。
如果叶鸿生得救,将来还不知道会怎样,发生什么事情……
叶鸿生心如刀割,胸口淤积了好大一片。
这种痛苦的感觉丝毫没有浇灭他心中的爱火。叶鸿生被热望与痛苦夹击,感觉到像在炭上烤,又好像在冰雨里淋过。
叶鸿生站在窗口,让冷风吹自己,在半明半暗处,默默吟咏。
叶鸿生对着窗外,默念道:“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无所希望中……”
他停顿一下,哽咽道:“无所希望中,得救。”
沐着夜色,叶鸿生久久不能平静。
那天以后。
叶鸿生痛苦难耐,很期待潘岳不要照章办事,找个机会枪毙自己。
放过叶鸿生,潘岳肯定是不乐意的。
叶鸿生很乐意配合他,想找个机会,重新回到黑牢里。
潘岳不给他机会。
潘岳感觉到,叶鸿生心思有所变化,花费一段时间,试图策反他。
除了亲自劝服,潘岳还指派其他共军投诚人员,对他不间断地劝说,疏导。
潘岳暗暗打定主意,只要叶鸿生松口承认,立刻上报案情,打消上面的蠢念头。
军统要把叶鸿生扣留下来,训练成走狗,永远不还他回去。
叶鸿生并不知道潘岳的主意,但是他始终不改口,不承认。
叶鸿生心想,到这个地步,碍于阮君烈的关系,他无法承认,必须否认到底,以国民‘党的身份去死。
如果军统失去耐心,一枪崩掉他,他也能解脱。
潘岳没想到他又硬起来,油盐不进,一口气耗到春夏之交。
眼见三个月的期限就要到了,潘岳心急起来。
潘岳不确定,叶鸿生有没有跟幕后的靠山做过约定,心中知道期限,所以在这里耗时间,做缓兵之计。
潘岳跟上面反应一下,随便找证人录个口供,决心继续关押叶鸿生,找突破口。
叶鸿生看起来心思纠结,不怎么吃东西,越来越瘦,但是他一直不交代,看来是不吃这一套了。
潘岳暗自扶额,在心中咒骂。
潘岳无法理解阮君烈和上级委员们的政治策略。
潘岳认为他们不够了解共产‘党,简直愚蠢透了。一个死心塌地的共产‘党员就好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是变不成沃土,开不出花来的。
放叶鸿生出去,在潘岳看来,完全是放虎归山。
国民‘党内相当松散,党员对待主义的态度各有不同,不像共产‘党员的信仰那么深入,但是国民‘党的每个小团体之内,倒是恩深义重,彼此相护。
潘岳觉得阮君烈对叶鸿生白费心思,注定竹篮打水一场空。
阮君烈不这样想。
时间一到,阮君烈派人上门询问,为何到了日子,军统还不放人?
潘岳翻看日历,烦不胜烦。
第 36 章
军统的规矩,凡是抓进来的人,只有好好走进来,难得有好好走出去的。
潘岳不准备让叶鸿生破例。
潘岳心生一计。
这一天,叶鸿生同往常一样,被带进审讯室。
这段日子,潘岳遵照指示,没有对叶鸿生用刑。叶鸿生的伤处长起了血痂,除了筋骨的损伤还没养好,大体无碍。
特务们让叶鸿生坐下,给他一杯水。
叶鸿生倦怠地叹一口气。
没完没了的策反让他心烦,很想安静一下。
潘岳和他心有灵犀,停止了策反。
当特务们将几个犯人一起推进门,关上审讯室的时候,叶鸿生发觉,潘岳要出新招式。
叶鸿生坐在椅子上,另外三名犯人站在墙根,是一个女人,一个老头,还有一个半大的小男孩,分别被特务们押着。
叶鸿生审视一遍,这里面没有认识他的人,不可能指认他。
叶鸿生感到蹊跷,潘岳这是要怎么审。
潘岳走进来,坐到叶鸿生对面,对他笑道:“今天气色不错。”
叶鸿生扯出个笑。
潘岳回头看一眼,对叶鸿生坦言:“他们都不认识你,你很高兴吧?”
叶鸿生冷淡道:“潘组长,你不必这样。”
潘岳冷笑一声:“你继续装。”
潘岳指着身后几名犯人,说:“这几个人都是共产‘党,证据确凿。你跟他们也算情投意合,所以我给你们搭个伴,黄泉路上不孤单。”
潘岳点起一根烟,缓缓吐出烟雾,继续说:“如果你愿意坦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