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忽然见营外一个骑马的骑兵,带着两个步兵和一个妇人向军营走来。那妇人正在嚷嚷:“我不是奸细,我不是奸细!”
郭绍心道已经严令不准扰民了,这些兵在起营的当天从哪里抓来的妇人,竟然要抓进营中?他一踢马腹策马上前,用马鞭指着那妇人道:“怎么回事,哪里抓的妇人?”
骑兵下马禀报道:“禀郭都使,她在大军周围到处乱瞧,行踪奇特。咱们就带回来交给上峰。”
妇人急道:“我从开封府来的,来找人!”
郭绍听她开口就是开封府的口音,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妇人灰头土脸一身很脏、连鞋也走破了,然后盯着她的眼睛看了片刻,觉得不太像是细作。妇人一脸黑乎乎的很花,倒像是故意抹黑的,不然她到河边洗一洗脸总有工夫,淮南到处都是河。但郭绍还是从她的耳背发迹处发现这娘们皮肤其实不错。
“你找谁?”郭绍问道。
妇人道:“我找郭二。”
郭绍脸一黑:“谁是郭二,我是在问你找什么身份的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找?”
旁边下马的骑兵喝道:“老实交代,这位是咱们的大帅,如果郭大帅认为你是细作,便神仙也救不了你!”
妇人吓了一跳,哭了,哽咽道:“郭二是我的郎,几个月前刚成亲、我都还没来得及过门,郎君被传令出征,一直了无音讯……镇上的其他儿郎都有音信回来,就他没有……郎君是虎捷军左厢第一军第一指挥的步卒,我过淮水后问了很多人,他们都说在这里。”
郭绍手下光是左厢就是三十八个指挥,但恰好记得第一军第一指挥的将领是李大柱,因为这家伙是跟着自己去打了秦、凤的部将。他便又问了妇人,是哪一都、哪一队。
这妇人倒是灵巧,能把话说清楚。
于是郭绍便传令道:“去找李大柱,让他把第三都第二队的十将叫到中军营门来。”
没多久,听说主帅召见,指挥使和十将急匆匆就赶来了。一问,真的有郭二这么个人……看来基本可以肯定妇人不是什么奸细。
郭绍下令道:“放人。”
“我郎君呢……”妇人反而不走,缠着十将问。
十将道:“战死了。”
“甚……甚么?”妇人脸上的表情立刻如同死灰,她摇头道,“你骗我,骗我。”
十将道:“我骗你作甚,就十来天前,咱们攻进寿州,被墙上倒下来的猛火油……”
“好了!”郭绍制止道。他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了全身被石油粘住燃起火,黑乎乎一身大面积烧伤血肉模糊的惨状,简直生不如死的死法。
第一军的将士跟着他打过蜀国,又在寿州城用命帮他打赢了生死攸关的一战。郭绍的情绪立刻被影响了,表情一正,温和地沉声对妇人说道:“你的郎君勇猛、忠诚,他为了结束内战统一河山的崇高事业、为了全天下的百姓过上好日子,献出了宝贵的性命,死的时候没有什么痛苦,很安详。”
周围的将士听罢肃然起敬。那个十将忙附和道:“郭二死前对俺说了,见着他的媳妇,告诉她再嫁个好人家,好好过日子。”
郭绍又传令亲兵:“把她送到下蔡镇,找京娘。让京娘先照顾她,等回东京的时候一路捎带回去。我个人出钱,抚恤郭二的家眷钱五十贯。”
但是妇人却不走,眼泪把她脸上的污垢冲洗成两排白印,摇头直哭:“我不相信,我要见到他……他的尸首呢?”
十将小声道:“那天死了太多人,南唐兵和周兵混在一起。将士们怕耽搁久了起瘟疫,一股脑儿全埋了,不知道埋在哪里……喏,城东那边就有个坑,埋了几百人。”
妇人见他一指,便向城东那个方向奔去。两名郭绍的亲兵刚被下令护送她至下蔡,便跟了上去。
郭绍便不强求,率军继续出营,回头对部将道:“你们带兵打仗时,能减少伤亡、便尽量减少……传令诸将,沿途严禁滥杀无辜。”
“喏。”部将抱拳应答。
这时杨彪说道:“那赵晁下令一夜坑杀三千降卒,究竟在想啥,这么做有啥好处?”
一个将领接过话来说道:“有的人心黑,就喜这么干,没啥理由。”
郭绍等走上驿道,他转过头,远远地看见那妇人正在地里拼命地用手刨土,后面的亲兵拿铲子过去了。
真可怜!
他不禁心想,能不死就一定要活着。高级武将当然不用上阵拼杀了,被人阵斩的几率微乎其微……性命之忧,最大的危险来源于自己人!
……
缺失的安全感让郭绍现在的心里很不安分。现在让他有点精神紧张的人是李重进。在印象里赵匡胤才是成大事的人,李重进是谁他以前根本不知道,肯定成不了大器;但是他成不成事暂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厮眼下能威胁到自己。
这让郭绍有种急需提高权力、实力的本能反应,不然在李重进手下以后有好果子吃?
人的需求真的是无穷尽,生存、安全、欲望。对于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来说,恐怕做梦都羡慕郭绍这样的地位;但到了这个地位,还会迫不及待地想要更多!
不是郭绍贪得无厌,他对眼下的物质生活已经比较满意,比那些无数的连饭都吃不饱的人过得好得多;但权力小了实力弱了,没有安全感。
战功,更大的权力;联姻,更宽的人脉、更雄厚的后盾。
……
濠州,柴克宏刚刚得到任命状。他现在开始接手濠州城内五万大军、以及整个濠州地区所有唐军的兵权,并全权负责部署防御。
南唐国主李璟,寄予了这位名声大噪的名将极高的厚望。圣旨中殷切的言语如在耳际,皇帝几乎要对一个武臣掏心窝了,淮南乃至整个南唐国就靠这一战!希望柴克宏能打赢周军,为全国的将士振作士气,扭转被势如破竹一败再败的局面!
柴克宏走上濠州城楼,城上城下的唐军将士一片欢呼,气氛之热烈如果过年过节。
“濠州终于有望了!”濠州城的官员、将领甚至军民都激动万分。
柴克宏向城下挥手,顿时又是一阵疯狂热烈的呐喊,场面之热情,比起现代的追星族齐聚并不逊色。
唐军战无不胜的大将!出征以来连克常州吴越军数万,又以老弱败周军精锐的神将!他是淮南以百万计军民的希望,害怕精锐而强悍的周朝军队的南唐将士,将追随这位大将找回唐军的尊严!
就在这时,一员武将走上城,在柴克宏旁边小声说道:“据报,周军先锋军两万已经从寿州开拔……主将是郭绍,打败刘仁瞻的郭绍!”
“哈哈哈……”柴克宏忽然仰头大笑。大声说道:“刚刚接到军情消息,周军来了,主将是郭绍!破寿州刘公的郭绍!不过,他遇到的是我柴克宏!濠州的将士、乡亲拭目以待,且看本将如何替刘公找回颜面!哈哈哈哈……”
濠州城的武将们愕然,那是因为他们不熟悉柴克宏。柴克宏自己的部将倒见怪不怪,主公就是这样一个嚣张自傲的人,不过柴克宏有嚣张的本事。
第一百二十六章家母的信
柴克宏夜归,忽闻家母送信来。他急忙掌灯细读。
如果这个世上还有柴克宏不敢藐视、十分敬重的人,那就是他的母亲。母亲一介妇人,却能给柴克宏以极大的影响。
征吴越国之前,柴克宏尚不出名,许多大臣都不信任他。但柴母亲自上书,说她的儿子可以带兵做武将,如果做得不好,她愿意和儿子一起承担死罪……
柴克宏赶紧读完家母的亲笔信,顿时大惊诧异。
内容和以前的鼓励截然相反,他甚至怀疑是伪信!但再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实笔迹和用语都是柴母无疑。连母亲写的信都分辨不出来么,柴克宏这点还完全可以判断的。
柴母劝他装病,不要接受濠州的兵权,急流勇退!她在信中的大意:你现在名声太大、皇帝和南唐军民给的期望太高,一旦遇到了挫折,后果就承担不起;不仅是个人和一家的荣辱,更关系南唐国的兴衰、数十万将士的士气。这样大的责任,不是你一个人能担得起的。
况且儿子因为军功大、升得太快,历练不够,现在整个濠州有近十万大军,已经脱离了儿子的能力。你的父亲常说,一万人的军队可以巧取,十万人只能以正胜。你的能力和南唐军的战斗力,都不足以担任如此大的重任……万一失利,愧对皇帝给你的恩赐和信任。
如果濠州战败的人不是柴克宏,而是一个没有被南唐国军民爱戴和寄予厚望的将领:丢掉的就只是一个州,而不是整个南唐军的士气。
柴克宏看完信,心里深受打击,很不高兴。
他想了一夜,次日又恢复了自傲,不打算听从母亲的劝诫。柴克宏召见部将时说:“抓到了周军斥候,来的人马是虎捷军左右二厢。右厢都校赵晁,就从此人身上开始入手。”
众将不解,忙问其故。
柴克宏冷笑道:“数月前正阳兵败,降三千余众。俘虏交赵晁之手,他当夜就全部屠杀。此人嗜杀成性,但我南唐国数以百万军民,他杀得完吗?
寿州、濠州诸州有数以十万计的屯田农兵,但因朝廷官吏经营不善,这些人在周军入境后就立刻望风而降,迎道纳款。要让这些屯兵明白周军残暴的本性,激起他们的反抗;如此一来,周军数万众在濠州面对的就不仅是濠州城五万人,而是数以十万的汹汹起义!赵晁便是突破口。”
柴克宏说到这里,已经把昨夜的不快抛弃得一干二净,哈哈大笑道:“届时无数的南唐儿郎袭扰其粮道、哨营、斥候,必让周军深陷濠州境内。
各地兵乱,周军劳师日久,粮道不济、运送更是困难。我再部署城防,严守濠州,拖延时日疲劳其军。待寻找到战机,必破周军!”
众将拜服。
柴克宏部署濠州城防,先是加强城墙防御,找来修筑城墙的官吏,详细考察城墙地基和风水情况。
柴克宏曾派人去观察过寿州豁口,知道城墙是被地道里埋火药炸开的……周军是如何炸开了城墙没人搞得清楚,但情况是城墙可以被炸开;柴克荣专门针对这件事考察部署濠州城防。
他的打算是在濠州和南唐义军内外呼应,在这里和周军耗个一年半载,或是一两年。所以对濠州城坚守的希望很大。
如果城墙某处被攻破?很好,出其不意掩其不备真是柴克荣制胜的法宝。
柴克宏和身边的部将说道:“自古守城,不谙巷战。今我反其道而行之,在城内部署伏兵;周军从某处入城必奔各处城门和中央十字大道。届时鸣炮为号,以烟雾大火乱其阵,再以精兵各个击破。反攻城墙,反复争夺,濠州城不成焦土,周军别想攻占此城!”
……
陆孟俊和柴克宏同时任职濠州,他为监军使、柴克宏的副将。
时周军罗彦环部为前锋率先进入濠州境内,四面派出斥候打听情报。一个斥候佯装成百姓,深入唐军控制区,不料口音不合被人识破,遂骑马返身狂奔。
路上马匹的腿伤了,斥候无奈只好杀了战马用稻草匆匆掩盖,躲入了一个户百姓家。
斥候在柴房里被一对年轻夫妇发现,情急之下跪地哀求。说自己被仇家追杀才逃到淮南来的,被抓住会死得很惨。
那年轻妇人见这个斥候年纪轻轻的、又长得人高马大十分强壮,这完全是可以顶起一个家的强壮劳动力,死了好可惜!妇人心生同情,便劝丈夫救他一命。
丈夫情知淮南正遭兵祸,此人操北方口音可能是周军斥候……不过在普通老百姓看来,周军、唐军差不多,打来打去反正都是汉人。在危难之际仗义救一条好汉,反而结了一段义气。丈夫不顾父母的反对,将斥候藏到地窖,并送膳食和饮水。
周军斥候感恩戴德,询问了这家的姓名,诅咒发誓等战争结束了,要专门携家中妻子到淮南来拜谢,以结兄弟之义。但那匹死马的尸体很快就被唐军追兵找到,并在附近搜查。从蛛丝马迹中找到了周军斥候。
唐军小将查明状况,这家百姓只是出于同情心才收留奸细、且并不知情,便抢了他们家的一头水牛以示惩罚。
不料陆孟俊刚好带着亲兵在大路上巡视,听闻了这件事。立刻带着亲兵队到了百姓家中,下令将其全家绑在堂屋里。但见那年轻妇人有点姿色,便欲下令亲兵当场侮辱。
部将劝诫:“做此等事似乎不太妥当。”
陆孟俊不顾,大骂奸细就该严惩,遂与众亲兵围观取乐。又打量了一番周军斥候,喝道:“定有奸情!这妇人生性放荡,才留汉子偷人。本将今天让你死得瞑目。”当下又要妇人与周军斥候交欢。
周军斥候破口大骂:“要杀便杀!我非禽兽,岂能对救命恩公的妻子做此等事,死也不从,但求个痛快!”
陆孟俊拔剑要杀妇人的幼儿:“去!和那汉子苟合,否则我先挖了他的眼!”
妇人大急,只好含泪听命。
但陆孟俊等坏事干完了,还是把妇人的小儿一剑杀死。那妇人奥啕大哭,悲伤哭声惨不忍闻。
门外的一个幕僚听得里面的动静,摇头叹道:“陆公不能成事,在下所投非人。”
旁边站着刚才劝诫陆孟俊的部将,忙问其故,又道:“陆公虽然残暴,打仗还是很勇猛的,悍不惧死。”
幕僚不以为然道:“陆公干这种事不止一次了,杀人前定要让人生不如死,百般凌辱折磨。并非受戮之人罪大恶极,而是陆公就喜此道,并以此为乐。
他自己不怕死有什么用?他不看重性命,对生无眷恋。但世上更多的人只想活,想好好活着。所以陆公这样的人,没有人愿意追随的。”
当下便摘了官帽丢在地上踩了几脚、骂道“操,这东西戴我头上,真觉着丢人”,然后对那部将道:“就说我回老家耕田读书去了。”
幕僚骑马往南走了一段路,寻思陆孟俊可能会派人追上来捉自己,便转行小道。不料走迷了路,又撞见周军游骑,被逮。
……那幕僚被逮回罗彦环的军中,罗彦环策马上前,问道:“来者何人?”
那文官道:“在下扬州周端,是南唐官员。”
罗彦环遂收之,夜宿时邀请他到帐中饮酒,发现话不投机,此人太有文才又不收敛,十分清高。罗彦环不喜,又怕他是南唐军故意派的奸细,便派人送去给濠州先锋军统帅郭绍。
郭绍说话也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