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况十分不妙,郭绍忧惧交加。当晚他就没睡好,半夜起来四处走动巡视城外的围城工事,但看不甚清楚,只能检查晚上当值的各部小队。
已经进入七月中旬了,晚上还有点冷。时不时就有一团篝火,当值的兄弟围在篝火旁边烤火。有一处士卒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莲藕,撒上盐放到火上烤,就像是在吃烧烤似的。晚上的营寨里倒是消停下来了,只不过空中偶有伤兵若有若无的呻吟影响了这静谧的气氛。
……
次日一早,郭绍刚刚披好环锁铠,走出小村的屋子,就见远处的壕沟藩篱外面已经有很多人了,投石车等大型器械周围许多人正在叮叮哐哐地修缮,一些人马正在列阵,把云梯也推了出来,似乎要攻城。
李处耘罗彦环等人率先走过来,接着又有二十多个武将走向这边,见郭绍在门外瞧,大家也就没进堂屋,聚拢在身边跟着他瞧。
“又要强攻城墙?”郭绍问道。
一个武将说道:“护城河又几处被填了,上边安排的,这阵子要继续填河,还要攻城。郭将军,咱们还要按以前的命令?”
“谁下的令?”郭绍又问。
那将领道:“淮南都部署李将军。”
郭绍遂不再说话,刚刚到寿州,这些人大多都不认识,既然是李重进之前的军令,他便让诸将照以前的部署。只要没下雨,每天似乎都在攻城,已经常规化了,算不得什么临战前夕,所以郭绍也不废话,当即下令解散各司其职。
就在这时,忽见一群人聚集在村子的栏栅外面,郭绍便下令罗猛子把他们放进来。带头的是一个满脸沟壑头发花白的老卒,郭绍看着面熟,很快想起来是昨天为他们求情的那帮“下兵”,这个老头说过话,所以有印象。
那老卒身边还有个瘦汉,俩人的脸型都比较窄,说不定还是亲戚。他们走到郭绍跟前,老卒便跪伏拜道:“俺的长子是都头,俺们父子商量过了,反正都要死,死在战场上免得被军中其他兄弟看不起!今日便请战,郭将军让俺们去前面攻城,求个痛快!”
郭绍回头见一众刚刚离去的武将都在不远处好奇地观望,他沉吟片刻便道:“你们去找自己的将领,到前面去攻城……活下来了的,昨日临阵逃跑之罪便免了。”
父子俩道:“俺们领命!”
郭绍说罢便从亲兵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带着杨彪等虎捷军武将到前方去了。一行人绕着城来回跑了两圈看地形,这是座大城,骑马绕城两趟,太阳从地平线已上三竿。
四面的投石车已经开动,巨大的石块呼啸着飞向两三百步外的城墙,城墙下面的周军士卒汹涌而至,上下纷纷放箭,云梯像巨大的木头“坦克”似的被一群群的人推着靠近城墙。旷野上的场面无论有多么壮观,器械又多么大,但威力还是有限的。投石车的石头能把城墙砸得千疮百孔,但已经打了一个月多还是砸不烂厚实的包砖土墙。
弓矢弩箭石块火球都只是前奏,最终还是回归了郭绍经常见识的攻城方式:无脑爬墙。当然还有个更形象的术语叫“蚁附”。
只见一架云梯被推到墙边,下面是车厢和两排木轮,上面折叠的梯子随即展开然后放倒在城头,“啪”地一声梯子刚搭上,立刻就听见一阵疯狂的呐喊,周军士卒汹涌而上。
不料就在这时,城头上的一个木桶顿时泼了一片黑油下来,随即扔出几支火把,“轰”地一下黑油触火便着,云梯上下燃起了熊熊大火。周军士卒惨叫声简直不忍听闻,人们从云梯上摔下来,有的没死在地上痛苦地打滚,一些人拿水泼,但很不容易泼灭。不少人受不了直接跳进了护城河。
空气中黑烟滚滚,一股烧沥青的味儿中夹杂着头发烧焦的糊味。
郭绍光是站在几百步外看,也是一阵头皮发麻,这和送死有啥区别?!南唐国哪里挖出来的石油,这玩意居然可以这样用。
此情此景,让郭绍心里充满了阴影,他觉得上战阵拼杀都算不得恐怖,攻城才是噩梦。
城池里也有投石车,似乎在城墙后面,郭绍看不见,但能看到一些人站在城头上一面看一面回头嚷嚷,似乎在观察方位。不多时,果然就见一只燃烧的瓦罐从城里飞了出来,那瓦罐像一团火球一般准确地掉进了一处人群,“哐”地一声碎开,石油和火光四下飞溅,那处人群一哄而散,着火的人在地上乱滚。
前面一架云梯已经越燃越凶,火势根本扑不灭,车厢里和周围的人已经掉头就跑,但刚跑过护城河,就见一个骑马的武将带着一队骑兵冲来,迎头就砍,大声叫骂。接着乱兵又汇合进了后面的一架云梯的人群里。
城墙上下浓烟滚滚,寿州城四面很快就笼罩在黑烟和火光之中。
周军前仆后继,一番弓弩对射,云梯再次架上了城墙,还有一些更简陋的梯子从四面架上去,人们像蚂蚁一样拼命往上爬。一个武将在后面大喊:“第一个爬上城墙的,有重赏!荣华富贵享用一世!”
荣华富贵的影儿都没见着,先见到一桶石油迎头就浇下来!几个人全身着火直接掉落下来,木梯子上瞬间燃起大火……这石油对南唐军来说当真好用,一下子就能点火,不然要烧云梯也不容易。
但这一波的周军将士分外勇猛,有的人居然不顾死地从燃烧的梯子上强冲上去!完全是一股不要命同归于尽的干法。郭绍看得清楚,第一个冲上去的士卒手脚上都烧起来了,那惨叫声传得击败步外都听得见,他上去就抱住一个唐兵,径直从城头跳了下来……第一个冲上去的人,又有什么用,反正是死。
还有一些人付出了极大的伤亡,少数人从简陋的梯子上翻上了城墙,但见刀枪乱舞,恐怕会被剁成肉泥。
如此勇猛不顾死的士卒,竟然这样毫无意义地死掉?郭绍终于按捺不住了,顾不得什么李重进的命令,大喊道:“派人去命令前方各部,立刻停止攻城!”
过了一阵子,一众武将便陆续赶到郭绍跟前,确认退兵命令。接着在人们的吆喝声中,城墙下面无数的人群像潮水一样缓缓退却,远远看去,好像是海水退潮了一般。
“咱们不攻寿州了?前几天李将军才下令咱们不惜代价强攻……”有个武将有点不相信地看着郭绍。
郭绍不作理会,他注意着刚才最勇猛的那股人,用马鞭指着地方,派亲兵去叫他们过来见面。不多时,一群人便抬着一些半死不活的人来了。
走前面的就是早上请战的那个老卒,郭绍恍然,原来是那帮人!这些昨天还想逃离寿州的逃兵,今天就变得悍不惧死,人类的能力着实很难定论。
只见那些抬回来的伤兵简直不忍直视,皮肤大面积烧伤,浑身漆黑,黑漆漆的身体上又露出没有皮肤的红肉,他们在架子上痛苦地叫唤。好像是被炸弹炸过的人一般,而不是冷兵器战争的伤痕。
那个和郭绍说过话的老卒正在抹眼泪,一个劲地对旁边躺着的伤者说话,那个人浑身漆黑衣服破碎,已经不成人样了。或许是老卒的儿子?
郭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老卒哽咽道:“覃石头。”
郭绍便道:“活下来的人,全部无罪。你们现在改番号,附军虎捷军左厢,番号是下营,覃大石你做都头。”
郭绍心下难受,回顾众将道:“都是妈生爹养的,仗这么打,回东京了乡亲们问我要丈夫、要儿子,我怎么说?”
第一百零八章寿州(四)
李重进还没离开寿州,不多久就有将领来到阵前寻到郭绍,说道:“淮南都部署李将军请郭将军到虎捷军右厢大营见面。”
周围的众将听罢无不侧目,皆默然不语,大伙儿都知道上峰一心想攻城,郭绍忽然停止攻城会招致上面的不满。郭绍回顾左右,李处耘等将领也只是低头不语,无人有办法。
郭绍便道:“传令诸部暂时休整,我去见见李将军再来。”
李处耘说道:“我和主公一起去。”
一行数人便让传令的武将带路,骑马前往虎捷军右厢中军大营。靠淮水的那边,一大片军营帐篷,起码连绵数里地全都是虎捷军右厢的驻地,那边的人就没到寿州城下来过。都是虎捷军的人马,郭绍倒不觉得此行有什么危险……主要和李重进以前不熟,更没有什么恩怨可言。
行至中军行辕,进了挂着宽面旌旗的大帐,只见里面武将站了两排。李重进正坐在上方,左侧首位坐着的人是李继勋。郭绍见过的人,是个大约四十来岁的汉子。
果然李重进没有好脸色,冷冷地径直问道:“郭将军,为何停止攻城?”
郭绍答道:“在下刚接手围城兵马,对地形、军队、策略都尚不熟悉,想休整数日,与诸将先商议对策。”
这样辩解是郭绍路上想好的,李重进果然不能反驳,却非常不高兴,当众说道:“慈不掌兵,我看你是心慈手软,怀着妇人之仁!官家竟让你来攻寿州这等坚城,我定会如实上奏!”
郭绍被劈头一顿骂,说得好像自己一无是处似的,心下也有气,心道:你以为老子想来攻寿州吗?你行你上,以为老子稀罕这块硬骨头?
但李重进位居马步都指挥使,亲军侍卫司所有人都没他大;况且他又是“淮南都部署”,皇帝去了滁州,整个淮水流域的兵马他都有权节制。郭绍如果和他顶罪吵架显然是极其不明智的做法,所以郭绍把这口气忍了。
有的气真是不忍不行。郭绍只好说道:“末将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时李继勋一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淡定样说道:“寿州城的守将是刘仁瞻,传言此人能当大事,深受南唐国主器重;寿州这等扼守淮水的要地,是南唐国必救之地。只要施以压力,便可诱来援兵;攻城虽有伤亡,但咱们能从援兵那里加倍找回来。”
郭绍心道:你们行!叫老子冲前面拿人命去填,你们在后面捡软得捏是吧?
李重进深以为然,催促道:“能打下寿州最好,能真正撕开淮南的口子;打不下来,也要给其施加压力!如果寿州连一点危险都没有,南唐军还救它作甚?郭将军,你要多少时间来商议对策?难道有什么重大的妙策需要停止攻城耽误时日?”
几个问题下来,郭绍回答不出一个,只好说道:“军队要休整三天,请李将军准许。”
“三天,就三天!”李重进道。
……郭绍回到城下,下令各部休战,召集诸将到营中商议。众人议论纷纷,都没有什么好对策,郭绍坐在上位一言不发,任凭几十个人在下面争执议论。
能有啥好法子?
郭绍先是郁闷和失落,想起皇后在密信中对自己的鼓励,要他在淮南有满意的表现……但眼下这状况,想表现也没机会。高墙厚土如何啃?倒是赵匡胤那帮人在前面打得很欢,连他的兄弟李继勋在寿州,差事也比较好。
后来他又寻思,如果怠战会怎样?在郭绍心里,皇帝应该本来就对自己很不满意;现在皇帝亲征,在他的眼皮底下如果表现不好,被判定为毫无价值的话……一个手握生杀大权的人,对一个看不顺眼又没什么价值的人会怎么对待?
郭绍只觉得手心里都是汗。此时此刻的感受:前面有块美味的胡萝卜看得见吃不到;脑袋上还悬着一把剑。
“我答应了淮南都部署李将军,只休整三天。”郭绍开口了。众人见他沉默了很久,突然要说话,便陆续闭口转头看向郭绍。
又是被许多目光注视,郭绍皱眉道:“三天后继续攻城,等一下你们都把各自的番号、负责的攻城区域报上来,送到李处耘将军手里。还有军械物资的数目也报上来,给左先生。”郭绍指着自己身边的两个人。
众将领命。郭绍又道:“南唐军使用了不少石油……猛火油,很容易烧毁云梯,蚁附之法在寿州更不好使。咱们攻城的同时,还是试试别的方法,挖地道罢。”
一员将领进言道:“将军,守寿州的将领是刘仁瞻,此人是战阵宿将,什么都见识过,发现咱们挖土必然有防备,很难凑效。”
郭绍想了想便道:“现在城边上修一些土堆哨塔,然后修一些房屋遮掩;再挖坑和壕沟。白天就在房屋里挖地道,把土先放在坑里,到了晚上再悄悄把土运走,从壕沟里悄悄走。”
……
三天后,攻城继续。李重进派人打听到郭绍的“妙计”是挖地道,当即就派人去滁州奏报皇帝去了。
此时赵匡胤再立新功。
原本柴荣想派韩令坤攻击扬州,但韩令坤的军队兵少,又在路上耽误了;赵匡胤主动请战,柴荣赞同,命赵匡胤率铁骑军迅速从滁州出击。扬州虽是南唐国十分重要的中枢,但没料到周军能如此迅速就打到淮南后方,疏于防备,没什么兵。赵匡胤不日克南唐国东都扬州。
赵匡胤得到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杨氏。他听说柴荣到了滁州,对杨氏以礼相待毫发不动,然后派人把杨氏送给了皇帝。
皇帝赞赵匡胤忠心,又把杨氏送了回来,要赏给赵匡胤。赵匡胤说这么漂亮的女人,自己不敢留,又带兵在外不便收留妇人,一定要献给皇帝……杨氏被送来送去,把滁州和扬州之间的路走了三趟之后,终于被大周皇帝勉强收下了。
就在这时,李重进的人到了滁州,将郭绍怠战的情况说了一通。
李重进的部将在皇帝面前敞开了说,“郭招讨使心慈手软、赏罚无凭、胸无良策。对待逃兵不仅不惩罚,还给予奖赏,叫将士们无所适从,不知该逃还是该戮力冲前;他上任时,天气晴朗,利于作战,却要休战三天部署妙策,结果妙策是挖地道!”
不料柴荣不怒,反而面带笑意回顾左右道:“数月前,王溥说郭绍料敌如神,善察战机;转眼之间,他在李重进口里又成了赏罚无度满腹败絮的人。究竟谁说得对?”
王溥听到点自己的名,忙弯下腰低着头。
柴荣转头看着他,说道:“王丞相,你去一趟寿州,看明白了回来报我。”
王溥忙道:“臣领旨,定然如实禀奏。”
王溥赶到了寿州,既不去前线,先见了李谷。李谷以前干过宰相,和王溥关系不错,听了皇帝跟前的情况,便说道:“李重进有一句话倒是没说错,郭都使确是有些心慈手软,他之前下令停止攻城,当众说:‘仗这么打法,回去无颜见乡亲,怕将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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