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等部将开口,立刻斩钉截铁地问:“灭国(交州已建国号大瞿越)之功,尔等毫不动心?三千精甲灭国,传遍天下,天下亿兆之民岂不津津乐道?光宗耀祖,功成名就,就在今日!”
显然冯继业之前说的话作用不大,但最后这句确确实实打动了在场武将们。武将不贪功?那简直如同太阳自西升!
只有随军文官道:“兵权在冯将军之手,若冯将军执意孤行,下官不得不马上派快马回应,告知郑长史。”
冯继业恼道:“娘的,爱咋咋地!”
第九百零七章妒贤嫉能
时光荏苒,等郑长史派人随蛟龙军船队到广南时,已入深秋。
不过广南的天气,只要三五天不下雨刮风,气温就会升高,人坐着不动也能坐出一身汗来。曹彬急步走进中军行辕,身上的热气已变成了汗水从脑袋上冒出来,也变成了烦躁的表情从眉宇间露出。
曹彬从满堂文武中走过去,在公案后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旁边就坐着宰相李谷。
曹彬招了招手,一个文官出列拜道:“禀曹公,交州前营军府郑长史报,‘太平军寨’遭敌攻打,大败交州军。前锋主将冯继业不顾众人劝阻,执意率军追击,途遭伏击,又败之……”
文官换一口气,继续道,“冯继业连胜骄狂,力排众议、贪功冒进,竟强行率军趋螺城。此战出乎意料,螺城猝不及防,陷南门。丁部领等仓促调兵抵挡,不敌许军,率众自北门奔。
初时,冯继业沿路烧杀劫掠,死者遍于田野。及其进螺城,立刻纵兵,奸淫掳掠,肆意妄为,仅三日,城中尸首布于市井,无数房屋化为灰烬……”
念罢曹彬脸色十分难看,故大堂中诸文武慎言。
宰相李谷淡然道:“冯继业不听号令擅自作主,幸好是胜了,若是贪功冒进,损兵折将铩羽而归,曹公岂不更加忧虑?曹公且消消气,往宽处着眼。”
但曹彬仍旧铁青着脸。堂中那些面无表情缄口不言的人里,或许正有人寻思,曹彬想争取国公爵位的希望很渺茫了。
朝廷两面用兵,原定方略是南面战场徐徐图之,避免将太多人马陷进交州。现在搞成这样,又该如何?
这时曹彬长叹一口气,神情悲愤交替,“本帅不止一次告诫将士,改掉骄兵悍将滥杀无辜之恶习。冯继业违抗军令,将交州无数百姓置身水火,伤天害理,于心何忍?如此也有损官家仁义之英明,实在可恶可恨!”
众人渐渐议论纷纷,附和道,“曹公乃仁将,冯继业效力麾下,与曹公反着干,必应治罪……”
曹彬正值火头上,见堂上的气氛,便伸手去拿朱砂笔,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吕端。吕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完全没有随众附和。
曹彬又把手里的朱砂笔放下,起身更衣。
他来到琴堂,招吕端入见。年轻的吕端沉静地上前拜道:“曹公。”
曹彬怒气未息,骂道:“那厮自己出了风头,却全然不顾大局!沿江一条路攻螺城,当然不难,但除了占几道烧成废墟的城墙,还能起到啥作用?丁部领杀了吗,丁部领手下的一干人物杀了吗,当然杀不了!三千人上去,人还不是想跑就跑!
冯继业倒好,没抓住要紧的人,先把那么多人的家眷杀了,家给烧了!如今这局面,交州上下对许军只有仇恨。
那厮(冯继业)正得意洋洋,可他恐怕不会想,要收拾他的烂摊子,治理交州需驻多少人,须驻多长时间!?官家很清楚地说过了,决不能让大军陷入久战不决的境地……”
吕端不动声色地拜道:“曹公所言,皆是大略。”
曹彬一甩袖子,又长叹一口气。过得好一会儿,他不禁打量吕端,忽然开口问道:“敢情吕千牛觉得我治不了他?”
照许军军法里的一条,武将有临机决断之权,只要结果是胜利得手了,就可以不追究抗命的罪责。冯继业有开国侯的爵位,想用违抗军令治他,显然不成!不过曹彬真想治他,总有别的由头!
吕端道:“曹公非治不了冯继业,而是不能治也。”
“哦?”
吕端道:“曹公方才所言,皆是大略。但明白大略者,天下几人耶?天下又有几人在意如此繁杂之思量?天下人最喜者,冯继业英雄之功,三千精甲直捣黄龙,攻陷交州首府,如此气概,必得张扬。
曹公若要治冯继业,必先弃名声于不顾,不怕背上心胸狭窄、妒贤嫉能的骂名。”
曹彬听罢怔在那里,一只手用力地搓着另一只手腕。
吕端道:“事到如今,某劝曹公,先据实奏报朝廷,必得反复提及冯继业擅做主张之事。”
“冯继业是我举荐担保的人……为今之计,只有如此了。吕千牛代我执笔罢。”曹彬叹道,“不知杨业在西北如何?”
过得片刻,曹彬忽然又痛心地呼了一声:“冯继业误我也!”
……
彼时杨业与曹彬同时出京,杨业率数万人至河西,由禁军和西北诸州聚集的卫军为主。
在党项首领、平夏行省大都督李彝殷和岳父折德扆的帮助下,杨业不费一兵一卒,稳住了河西党项、吐蕃部落,沿黄河在丰安(中卫附近)、媪围(景泰)完成当初李处耘设置的城镇,修城筑堡、驻军、设定临时官府,作为大军粮道上的据点。
凉州(武威)六谷部、龙部及温末人闻杨业大军来,在杨业承诺六谷部首领会得到皇帝册封爵位、节度使的条件下,势力较大的六谷部惧于许军武力、内部又担心温末人勾结许军里应外合,于是放弃武力对抗,让许军进驻凉州城。杨业又在附近择险要之地修建堡垒,但约束将士秋毫无犯。
六谷部等部落既已臣服,仰仗朝廷恩威得存,表现得十分忠诚;又因凉州、甘州恩怨交错,素有宿怨,凉州人很快聚集兵马,加入杨业的军队协助攻打甘州回鹘。
杨业密遣使官前往瓜沙,见归义军曹家,约与东西夹击甘州,收复此地。
当是时,杨业军中不仅有大许禁军、卫军,还有平夏党项、河西党项、吐蕃阿柴部、六谷部、龙部、温末人,以及遥相呼应的归义军。一时间实力变大,又能得当地人帮助刺探消息、交易粮秣,形势十分有利!
杨业率联军浩浩荡荡西进,一边派人劝降,一面肃清甘州东面抵抗。
他沿路并不劫掠,却在折德扆的送信建议下,号称自己笃信佛教,为保护河西千年佛教遗迹而来。一路上将士文吏四处宣扬,以争取居住甘州的佛教势力的支持,暗地里密会甘州人。
及至甘州城下,杨业没架一门火炮,已有内应打开城门,大队骑兵突入城中,一天时间攻陷甘州。
西边还有甘州回鹘控制的肃州,在许军收复甘州之后,已是无力抵抗。而更西边的归义军曹家,早已接受了大许皇帝的册封……至此,杨业顺利地收拾了西北的烂摊子,重新建立统治秩序。
众军在甘州城内外杀羊煮酒,载歌载舞庆功,通宵达旦。
诸将醉酒之后,嚷嚷着说河西几乎所有人都没抵抗大许军,只有甘州回鹘不尊王化,应以严惩。杨业尚未决定,便有近侍上前,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杨业立刻借故离席。
长史卢多逊受命掌河西军前营军府,尾随杨业而来。
卢多逊问道:“发生了何事?”
杨业据实答道:“于阗国遣密使来商议要事。”
卢多逊听罢提醒道,“河西军此行,意在收复河西走廊,朝廷尚未有向西域扩张的国策。杨将军一会得见机行事,留有余地,待奏禀了官家,再作定夺。”
杨业道:“经略河西,想让此地太平,不能固守关隘,西域如有机可乘,先试探一番有何不可?”
“杨将军三思后行。”卢多逊的语气已不强烈。他知道,为了六国公之一的爵位,杨业肯定想争取一下的。
杨业道:“卢侍郎是朝廷礼部官,随我见来使,可得邦交之礼。”
二人便找了个僻静的别院,将于阗国的使节请来见面。
对方也来了两个人,一个使官,一个僧人是汉人。
见礼寒暄罢,僧人用汉语道:“吾等闻知大许大军入河西,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有大唐之风。昔日大唐朝廷于西域设安西四镇威名犹存,西域诸国至今感怀。若大许大军能进驻西域,平息西域之乱,诸国子民幸甚。”
卢多逊问道:“西域生了何事?”
僧人与使节嘀咕了一通,说道:“喀喇汗国勾结西面波斯人,攻伐诸国,毁禁佛教,已是天怒人怨。我国主听说杨大帅大军前来,恳请大帅主持大义,惩治喀喇汗国。
于阗国主已遣使去大辽,大辽朝廷已同意西面部落调军帮助,高昌国亦同辽军夹击。
大许、大辽、西域诸国多信佛教,吾等又闻许、辽结兄弟之邦,当此之时,我国主望诸国能结盟同仇敌忾。”
此人提到大许的宿敌辽国,或是真信了许辽两国如兄弟般和好,或出于激将之法……“弟弟”都能干涉的地方,兄长竟鞭长莫及?
杨业不等卢多逊开口,抢先说道:“大许天子乃天下人之共主,以仁德教化臣民,不愿看见各国攻伐杀戮。喀喇汗国主若果真不施仁政,对西域百姓不义,大许皇帝必严惩之!”
使节以手按胸鞠躬执礼,僧人双手合十道:“大许皇帝主持公道,号令定能远播西域。”
第九百零八章宿命
窗户外红光冲天,把漆黑的夜空也染上了团团火红的光晕,行辕外时不时传来起哄的喧哗声。
桌案前的卢多逊捧起咸丝丝的奶茶喝了一口,又放下陶瓷杯盏,镇静严肃的神情与外面的气氛完全不搭调,他说道:“达(怛)罗斯之战后,大唐王朝受安史之乱荼毒,无暇西顾,势力逐渐退出西域;此后多年军阀割据,唐亡后中原混战,‘中国’势力再也没有进入西域。迄今已两百余年矣。”
不料杨业显得更加兴奋,“官家励精图治,一心恢复汉唐气度,如今大许数万大军陈列河西,时机已到,更待何时!”
卢多逊留意观察了杨业几眼,心里猜测他兴奋的原因是国公爵位。
“杨将军所言极是。”卢多逊好言道,“不过事儿并非那么容易。中原撤出西域二百余载,今地理、水源、国家、教派面部全非,我们目前对西域知之甚少,不敢轻举妄动拿将士性命和国库军费儿戏。”
杨业皱眉沉思。
卢多逊又不动声色道:“下官有个建议,枢密副使魏仁浦对西北打心眼里执着,据说他来到丰安,见汉唐故城旧址,泣不成声。魏仁浦是官家身边最倚重的大臣之一,凡军国、国策大略必问之。若杨将军能派可靠之人,在此事上得到魏仁浦的支持,机会定大增。”
杨业顿时抱拳道:“多谢卢侍郎提醒。”
卢多逊点点头:“下官非偏要给杨将军泼凉水,与你过不去。但将士是朝廷的,花销、军需、辎重亦须整个大许国力支撑,如得不到官家和朝廷的支持,杨将军想建不世之功恐怕只是想想而已。”
这番口气诚恳,推心置腹般的言论,叫杨业的态度大变,他用谦逊的姿态问道:“卢侍郎之意,先奏禀朝廷?”
卢多逊又摇头沉声道:“这事儿是杨将军想干,不能把什么都抛给朝廷;朝廷文武千计,主张千奇百怪,决策大事要各方争执妥协,非常麻烦缓慢。”
杨业拜道:“请教卢侍郎高见。”
卢多逊摸着下巴短浅的胡须,沉吟许久道:“如今肃州仍在回鹘之手;又得与归义军商议瓜、沙治理。这些事都不难,但很繁杂琐碎,仍需时日。这段时间可遣快马奏报朝廷杨将军的方略,等待朝廷批复,并求得枢密院抄录汉唐西域地理卷宗送来。下官正好有一些谋划……”
杨业道:“愿闻其详。”
卢多逊侃侃而谈:“吾有二争一保之策。
西域距中原数千里之遥,关中陇右衰落,河西新得,补给与根基不稳;大许想仅凭武力,发大军扫平西域,无疑痴人说梦。当此之时,继承唐朝在西域之余威,找回威信,先让西域诸国无法忽视大许在西面的力量,这才为目的,方为上善之策。
此番诸国共伐喀喇汗国,大许应力争主持联盟的面子,争战机轻骑突袭喀喇汗国的实力证明、而非空口说白话;同时必须保住于阗国,恢复西域军镇,修堡垒据点驻精兵,拉拢结盟于阗国,不仅能在西域立足,也能将势力深入西域,逐步了解西域天文地理形势。
于阗国李家(尉迟)素来与中原交好,曾受(后)晋朝册封国王,与归义军联姻结盟。大许若欲进入西域,必施恩于阗。”
杨业听这个年轻人说得头头是道,一脸诚恳拱手道:“卢侍郎如此年轻便得官家倚重,真乃经略大才。”
杨业十分赞赏卢多逊的谋划,当即便准备奏章,遣快马回京。
当此之时,人马从驻扎在甘州的河西军大营出发,经凉州(已臣服,并驻许军)出河西走廊;走灵州,此路虽然绕远,但沿途已有许军堡垒据点和驿站,更加稳妥;再从灵州南下关中,进入大许腹地。河西走廊到大许都城的道路,已经彻底打通。
……
东京金祥殿书房里,忽然“哐”地一声,郭绍没有摔杯子,只是把杯子重重地杵在桌案上。
面前的三个大臣、一个宦官马上不约而同地弯下腰。郭绍既有仁君之名,很少当众发火泄愤,这样的表现已经很严重了。
昝居润道:“冯继业名声狼藉,曹公明知还极力推荐,用人又大胆,竟让冯继业做前锋主将,实在有负陛下重托……”
昝居润的声音在鸦雀无声的房屋里回荡,显得分外清晰。
郭绍沉默良久,深吸一口气,道:“朕也有错,用冯继业终究还是朕同意的。让此人去交州,本身就是错误。”
皇帝怎能有错?左攸抢先说道:“当年曹彬在蜀国北路,在南汉国,手下多凶悍之将,亦能约束将士秋毫无犯。既然如此,也该约束住冯继业。陛下不过轻信了曹彬,更何况曹彬就算用冯继业,也不该把他放在主将的位置……”
“罢了,功过暂且不提,如今如何修改交州方略?”郭绍道,“明早议政,先问问诸大臣。”他说罢有点不高兴地挥了挥手。
几个人不再多言,执礼拜退。
此事在朝中主张很多。有的主张向交州增兵,以重镇为据点、沿主要水路修建驿道驿站,沿驿道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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