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者忙道:“高丽国与中原朝廷衣冠礼仪相近,辽国乃野蛮禽兽之国,不可相交。”
卢多逊淡然道:“咱们得就事论事,高丽国此番用兵没有告知官家,故与朝廷无关。”他起身道,“今日上午本官还有几拨人要见,请恕本官不能久留。贵使若有言论,可写奏章,送于州衙司务,上奏天子。地方就在州衙照壁内的倒罩房。”
……卢多逊出州衙,马上又去见萧思温等人。
因有耽搁,等卢多逊到澶州礼部行馆时,萧思温、杨衮等四人已在那里等候。茶几上摆着四只茶盏,卢多逊瞟了一眼,都是满的,没人喝一口。
“萧公久等了。”卢多逊一脸和气的笑容,抱拳作礼。彼此寒暄几句。
卢多逊并不到厅堂上面摆的椅子上坐,依旧在两边的茶几边,和萧思温坐在一张几案旁。
大伙儿坐定,卢多逊便主动说道:“最近天子行宫在澶州,诸国使节有事都径直到此地;本官受命负责接待各国使臣,实在有点分身无术。一早见了高丽人,今天一大早刚开城门,他们才到澶州。”
萧思温不动声色道:“高丽人说了什么?”
卢多逊用很随意的口气道:“他们说辽国乃野蛮禽兽之国,不可与交。”
杨衮立刻脱口骂道:“这些教唆生女真谋反,把大辽公主与诸多妇人弄去聚众淫乱,这才是野蛮禽兽之事!大辽一旦腾出手来,必要讨回道理!”
卢多逊一本正经道:“公主乃辽国皇室之人,着实是奇耻大辱!”
杨衮嘀咕道:“生女真部落就好干这等事。”
接着两边的人继续对盟约的内容讨价还价,从上午一直耗到下午。卢多逊对辽国使节丝毫没有敌视的姿态,语气不卑不亢。但对关键的条件就是毫不松口。
其间萧思温与杨衮等到耳房歇息,私下议论,完全找不到更好的办法。萧思温心里压着对各方的担忧,权衡利弊,终于于旁晚时答应了议盟条件。
有时候人根本没有选择,选择已经注定:都是死路,肯定要先避开火烧眉毛的祸事再说!
第八百九十一章独钓寒江雪
“大理国使节段素贞到!”一个文官从名录上抬起头,观察来者的服饰,便大喊了一声。
马上有几个人走到这座府邸大门前,与大许文官打拱执礼。接待的文官满面和气的笑容,在闹哄哄之中与使节说了几句话。
接着使节等数人陆续走到门前,展开双臂,让站在门前的武夫从头摸到脚。
门外的街道上十分拥挤,马车、马匹之中人头攒动,仿佛赶集一样热闹。大门一侧,一大队披甲执锐的将士列方阵一动不动,行列笔直,仿佛是用木匠用的墨绳弹过的一般。
此次议盟,参加的不仅是许辽两国,凡是东京有稍许来往的地方,都提前邀请了。连大理国也派了人来,只有交趾没有派人……据说交趾这几年内乱,丁部领最近刚刚平定诸部,建国“大瞿越”,但大许东京不承认这个国家的合法性。
……郭绍很早就来到了这座前朝官僚留下的府苑,但他决定不在正式议盟的场合上出现,等宴会时再露面。
因为礼部官员认为,辽国派的是北院大王,大许签订盟约只需派出同等级别的大臣。枢密院官员也建议,许辽之仇恨化解不能一蹴而就,皇帝不必站在不满情绪的风口浪头,只要大臣来主持就妥当。
但郭绍决定在私下里亲自见辽国使节一面。
他在后园的一间房里等着,对与萧思温见面怀着些许期待……但若在十年前,他应该更期待与萧思温的女儿见面。
这时,他发现茶几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幅旧画,抬起头看时,见那幅画的纸张都已发黄。黑白水墨画,一个披着蓑衣的老叟坐在江边垂钓,周围用墨线勾勒出了积雪山林的背景。
独钓寒江雪。郭绍首先想到了这首诗,但这幅画应该不是名画,既无题诗,也没有画家姓名印章。
郭绍也没明白自己为何被这么一副并非名画的旧画吸引,他站在墙边,细细观摩了那幅画许久。
直到身后传来京娘的声音:“官家,辽国使节萧思温等人带到了。”
郭绍头也不回,点了点头,眼睛依旧没有离开那幅画,一门心思在捕捉着那若隐若现的一丝感悟。
不一会儿,便听到一句口音生涩的汉语:“大辽使节拜见许国皇帝。”
郭绍转过身来,一面打量着几个人,一面随口道:“免礼。”
站在前边的五官端正的中年人应该就是萧思温,他和另外几个人直起腰来,也在打量着郭绍。从他们的目光中,郭绍知道他们有些意外。
“听说朕在辽国被传为三头六臂的怪物,还被百姓用来吓唬不听话的小孩?”郭绍笑道。
萧思温镇定道:“许国皇帝名震天下,难免有愚民谬传。”
郭绍显然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普通,粗糙的皮肤、普通的面相,身材比较魁梧高壮,不过世上高大的普通汉子也不少。在这后园,他连帽子都没戴,头上梳了个发髻,用一枝木簪子别着。身上的紫色圆领袍服虽熨得很平,却是旧的,袖口和领子的颜色也被磨得比其它地方的料子颜色稍浅。
郭绍也在观察惦记了很久的萧思温,只看外表他完全相信这是个正派人。至于杨衮是谁,郭绍不能确定,也不愿意特意提起……只要等一会问站在一旁的京娘就行。
短暂的沉默,郭绍见萧思温看完了自己,目光又时不时瞧墙上刚才自己看的画。
这次私下召见,不需要谈论议盟之事,这样的事只要大臣就能办妥,郭绍不用亲自与萧思温讨论。见萧思温注意到那幅画,郭绍便找到了话题,抬起手指着画:“萧使君识得这幅画?”
“独钓寒江雪。”萧思温道。
郭绍赞道:“萧使君好见识。”
“中原有名的诗赋,我略有涉猎。”萧思温道,“这幅画是以唐代柳宗元的意境为题。”
郭绍点点头,不动声色道:“还有一层。这种画的画家,一般不仅是文人,也是官僚。如果时间再早些年,多半是出身门阀。”
“哦……”萧思温若有所思地点头应声,不禁又抬头多看了一番那幅画。
此时院子前面越来越多的人到了,正要准备国家间的大事,但大许皇帝和辽国北院大王正在谈论诗画。三个副使和饶有兴致的京娘,都十分耐心地听着,没有轻易开口……因为皇帝愿意谈什么就谈什么。
郭绍又道:“现在我们所在的府邸,前主人是以前的朝廷官员,拥有这幅画的人原本也应该是他。萧使君走进来,觉得风景如何?”
“十分精巧。”萧思温一本正经道,“中原习俗定居,在住所上着实比大辽人多花心思。”
郭绍道:“萧使君进来之前,朕观赏此画,有一些念头。此间的那位官僚,看中这幅画时是怎样的心情?”
萧思温沉吟道:“我若揣测,可能是欣赏那一份淡泊宁静的境界罢。”
“萧使君果然对中原文化理解不浅。”郭绍语气温和从容,时不时给予赞赏的话,根本不像是萧思温的敌人和仇人,“我国一向是人治,理念也是‘人之初性本善’,寄希望于官员的个人修养。官员在标榜这种境界时,也是在向世人、甚至是自己,展示其能胜任统治者的角色。”
萧思温十分认真地倾听着,回应道,“大许皇帝以武立国,今观之,皇帝对文治也颇有心得。”
郭绍微笑着继续道:“当赏画的人站在这里,追逐的名、利都已到手,想象自己是画中老叟,抽身在这样孤寂的环境之中。或许会有一种感觉……”
“怎样的感觉?”萧思温十分有兴致的样子。看得出来,这契丹人并不是一个完全沉不住气的人。
郭绍“嘶”地吸了一口气,若有所思道,“曾经以为是欢乐之源的巨大财富、权势,一旦得手,却感觉并不是欢愉之源。真正的意义并非结果,而是追逐时的欲望和期待。”
萧思温似乎越来越有兴趣了,立刻问道:“那为何还要追逐?”
郭绍看着他道:“财富和权势不是欢愉之源,却是脱离大部分痛苦和无奈的源泉。意思就在于此,人们就算得不到欢乐,也不愿意被虐待。”
萧思温一面作思考状,一面微微点头。
郭绍忽然提高了声音,如醍醐灌顶道:“朕很期待萧使君接下来的表现,如何能脱离痛苦无奈的境地。但愿萧使君不要让朕失望,而是让朕听说你渡过难关的高明,然后为萧使君由衷叫绝。”
萧思温抬头迎着郭绍似笑非笑的眼神,他自己的脸上却是青红交替,神色分外微妙复杂。
郭绍的话,是一种明目张胆的挑衅、没有掩饰的幸灾乐祸!
但他的话却不失尊重之意,哪怕萧思温不一定是一个值得尊重的对手,郭绍尊重对手,仿佛也是在尊重自己的风度。
萧思温当初的手段是不择手段阴谋下毒,郭绍回击时,是摆在台面上。告诉萧思温自己的目的、提醒他接招,一步步光明正大地推进。
还没完全走到结局,但似乎高下立判……郭绍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俩人面对一会儿,郭绍便道:“大厅上的正事要开始了,朕便不挽留萧使君。”
萧思温执礼道:“本使告辞。”
郭绍道:“朕与萧使君的谈话很有意思,但愿还有下一次。”
辽国几个使者退出了房间,这里又安静下来,郭绍独自站在房里,一如墙上的独钓寒江雪。
不多时,京娘返回房间回禀。
郭绍便问:“哪个是杨衮?”
京娘道:“萧思温的左边那个。”
郭绍恍然道:“朕刚才猜另外那三人,猜的是也是那个。”
京娘不是个多嘴的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然后沉默站在那里。
郭绍看了她一眼,开口道:“朕也是凭直觉猜的,并没看出什么来,杨衮果然是有城府和头脑的人。不过据朕所知,杨衮是在河北张大的契丹人,他身上的气质和萧思温有几分类似,反正和别的两个契丹人不同。到底是哪里不同,朕倒没琢磨出来,也懒得想了。”
京娘道:“我是从杨士良那里问出谁是杨衮的。”
郭绍一面言语,一面看了一眼南边,他在等着议盟的结果。在结果确定之前,似乎也没啥心思处理别的事。郭绍并非士林称赞的那种完全淡泊淡定的人。
他的目光慢慢从京娘的身伤移动,仿佛无形的东西轻轻拂过她被身体撑起的衣裳轮廓。京娘能感觉到郭绍的目光,但她既无娇羞作态,也无妩媚讨好之色。
郭绍道:“现在朕能见到的女子,无不争着宠幸。”
京娘面不改色道:“我的出身并不高贵,不过从小就见过富贵之人。他们身边不乏众多姿色很好的女子,不过仅靠姿色的,通常在东家身边留不过一个月。无论多美的人,总有乏味之时。”
郭绍侧目看那幅画,随口道:“这便是权势财富并非欢愉之源的缘故。”
第八百九十二章戏子
宅院正厅周围,五步内必有身穿布袍的佩剑武夫层层防卫。
大门里左右两层桌椅,正上方摆的不是一把椅子,却也是一排桌椅。每张桌子上都放着一个木牌子,上面贴着一张写了姓名的纸。桌子上放着笔砚、茶杯,甚至还有一碟糯米甜点。整个议事厅的桌子摆得像个四合院的格局一般。
屋子两侧,一些乐工拿着乐器或坐或站准备好了。诸国使节、大许官员也照名字陆续找到位置入座,虽然因为一间屋里人太多闹哄哄的,却也显得井井有条。
没多久,几个画师拿着作画的纸墨工具也进来了。
此时日上三竿,天气有点热,大伙儿一面喝水一面已等着议盟开始。
但上面写着“大许枢密使王朴”“辽国正使萧思温”等的木牌旁的椅子还空着。这时进来了一队穿着青袍梳着发髻、女扮男装的小娘,她们各自抱着一叠纸,在每张桌子上放下一张。
大伙儿拿起放在自己面前的纸来瞧,上面用汉文、契丹文两种文字写成“澶渊之盟”。那高丽国、日本国,以及党项人、吐蕃人向来与中原来往密切,高丽国和日本国的史书也是汉文写成,所以派来的使者应该也识得汉文。
就在这时,王朴和萧思温等数人进来了,被带引的吏员带到上位,几个契丹人也看到了桌子上的姓名牌子,遂找地方坐下。
这时有人先站了起来作揖,人们便纷纷跟着站起来,用各种姿势执礼,“下官等拜见大许枢密使……”
王朴起身向左右抱拳道:“老夫多谢各国、各地派使者来澶州,见证许辽两国议盟。大许有司若有接待不周之处,还望诸位海涵。”
他说罢招了一下手:“开始罢。”
“咚、咚……”鼓声敲起,竖琴的声调也跟着掺和了进来。一群穿着麻布、皮革衣裳的女子鱼贯入内,她们的头发上插着羽毛,手拿木盾,迈着快步来到大厅中间,跟着鼓声起舞。
虽是舞姬,但舞蹈十分粗犷,她们动作划一跨出马步,腿脚在迈步时高高抬起来,手里的盾牌也随时起舞。
一时间大厅里仿佛回到了茹毛饮血的蛮荒时代,神秘又奔放,气氛也随之一变。
奇葩的舞蹈音律并未持续多久,舞姬们跳完就离开了。立刻有一个文官走到上侧,展开卷宗朗声道:“许辽两国交战日久,军民久苦。今辽国君臣提议议盟,大许朝廷以苍生为念,愿化干戈为玉帛,尽力与辽国平息仇怨。两国君臣自愿商议,各遣使者,代国君约以兄弟之盟,大许为兄、辽国为弟,和睦相待。辽国承认许军既占之锦州、辽西岛苏州全境(大连旅顺),割让于大许,两国在锦州以灵河(大凌河)为界;大许海陆三路大军后撤,停止进攻辽军。从此结束袭扰攻伐,共谋太平……”
话音刚落,马上有官吏捧着两份用黄色绸缎裱的卷宗放在王朴面前,王朴提起笔在砚台上蘸了两下,利索地签字,然后拿起枢密院印章在两份卷宗上用印。
官吏收起卷宗,向东走几步,重新摆到萧思温的面前。
萧思温拿起卷宗先看了一遍,这时他的皮肤涨红,额头上浸出了汗珠。他慢吞吞地伸出手拿起笔,抬头回顾周围,见无数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墙边的画师正在奋力作画,穿着各色服饰的人在看着自己见证一切……
此事的后果,萧思温已经权衡了无数遍,但此时此刻依旧惶恐不安。
黑锅是背定了,但事到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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