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衮要求杀掉前营军府官吏。”杨业见面没有任何别的话,开门见山就说道。
卢多逊和杨崇勋都是一惊,杨崇勋忙问:“长兄答应他了?”
杨业点头称是。
杨崇勋马上一拍大腿:“这下岂不是要露陷?”
“不马上答应他,当场就要露陷!”杨业皱眉道,“杨衮一说这事,我忽然就明白了,他果然早已起疑,且此事早有预谋。之前就做了两件事为先手:其一,先看被羁押的军府官吏,不仅为了验明官吏真假,而且记住了他们的大致长相,以便杀人时对照;其二,送信时,信里有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要他们二使回云州见萧思温后,辽军再入雁门。”
杨崇勋道:“这么说来,杀不杀人都要露出破绽?”
“正是。”杨业道,“不杀必被杨衮认定是计,而照原来的计谋杀那些死囚凑数也会被识破。”
杨崇勋不甘心地问:“万一萧思温没看出信里那句话(人回了,军队才入关)哩?”
“唉,咱们疏忽了送信的人,那厮恐怕带了杨衮的口信。”杨业仰头长叹一声。
三人面面相觑,十分沉闷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卢多逊总算开口道:“杨衮这厮,套路不作痕迹,不显山露水……”
杨崇勋骂道:“他娘的!难道眼睁睁看着到嘴边的肉飞了?”
卢多逊道:“下官以为,趁事情还没走到最后一步,立刻禀奏官家!先放信鸽,然后派人快马加急送信。”
杨业道:“为今之计,别无它法。”
……云州城头(大同市附近),萧思温坐在墙上的椅子上,久久地看着南边一望无际的旷野,不说话也不动弹。成片收割过的庄稼地、荒草,偶有村庄,南面的地势十分开阔平坦。但视线看不到的尽头,萧思温知道有一道高大的山脉屏障,便是雁门山;河东与北方最重要的关隘就在此山之中。
旁边站着的是萧咄里,驸马在萧思温跟前也只能站着,如今大辽必萧思温权位高的就只有耶律贤了。
萧咄里已过世的结发妻是大辽先帝耶律璟的姐姐,从皇室派系看,此人算是辽太宗一系的人;不过他本人毕竟也是萧氏族人,而且妻子已过世,上京政变时立刻投了萧思温一党,所以萧思温还是很信任他的……曾与耶律璟家的人,反而有利于拉拢安抚太宗一脉。
大辽内斗很难扯清楚,其中原因之一就像萧咄里这样的处境,联姻十分复杂。
城外荒地上,一阵马蹄声十分明显,便见一股辽军骑兵正在奔走回城。萧思温饶有兴致地看着那群马兵,开口道:“云州这地方,丢得轻巧,拿得也轻巧。”
萧咄里道:“那时幽州大败,大辽皇帝被刺,人心惶惶,云州守将不战而逃。萧公仁厚,竟饶恕了他。”
萧思温道:“无论哪国内乱时,丢城失地岂不寻常?”
他说话从容镇定,显得很安静,但心中早已是千头万绪。武州高彦俦的动静,应该冲河东杨业去的。细作报来许国平叛大军至潞州,之后定会经晋阳,图谋突破忻州,至少得十天以后;但时间也很急了,杨衮和范忠义还没进一步的消息回来。
萧思温对杨业寄予极大的期待,但他沙场官场那么多风浪过来,又岂能不知凶险?至今他还没下定决心,只等杨衮回来……并且一定要等他们二人都到云州了才入雁门关!
……八月下旬,河东诸城全部戒严,人们未见敌军,但气氛已十分急迫了,仿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杨崇勋不能再继续逗留代州,只得离开前往雁门统兵。
及至八月二十六日晚上,一堆人马带着统帅杨业的军令到达雁门关内,并护送杨衮和范忠义出关。杨崇勋先见了送信的武将,接过漆封的书信。
打开一看,里面只有短短几个字:放人、照计行事。
杨崇勋见送信的武将是杨业的亲兵武将,便沉声问道:“大帅杀了人?杀的是什么人?”
武将小声答道:“原来想杀的那些人。”
杨崇勋听罢心里明白了,前营军府大小官吏好几十人,官员都是朝廷命官,杨业还是不敢杀的;恐怕连皇帝都不敢轻易滥杀无辜官吏,人太多,造成的影响太大。
杨崇勋又问:“那俩人亲眼见到了?”
武将答:“关起来杀的,不过那俩人去看了尸体。大晚上的,血肉模糊……”
“什么?”杨崇勋顿时吃了一惊。既然杨衮早有预谋,岂能轻易蒙蔽了他?
杨崇勋将信纸瞅到灯下,又重读了三遍,就只有那么几个字,实在是看不错!
他从城楼里走到女墙边上,正好要出城的人马正在大路上,等着下令开城门。杨崇勋远远地瞧了两个辽国使者一番,终于下令道:“自己人,开门放行!”
守军听到杨崇勋的命令,很快便传来了厚重的开门声音。下面的人马继续前行,那杨衮骑在马上,一边走一边抬头看城头的杨崇勋。俩人隔着朦胧的火光对视许久,直到杨衮走进甬道。
事到如今,恐怕已无计可施……长兄在赌杨衮没看出蹊跷来?
杨崇勋离开南边的女墙,走到北边城头,继续盯着正在渐行渐远的一串火光。他心里简直十分不甘心!这诱敌之计折腾了近一个月,就这样了么?
杨衮不太可能看不出端倪,辽军怕是不会再来了!
“打仗还得从正面拼实力!”杨崇勋心情复杂地感叹了一声。
他情绪低落地在雁门关又住了两晚,整天都在想那事儿,反正还是不太放得下。
八月二十八日,杨崇勋起床后,撕开了缝制在内衣中杨业签押的密令:雁门关换防,山中道路狭窄通行拥堵,令守备将领杨崇勋先从雁门撤离主力。
他正待要徒劳地将部署进行完,忽然一拍脑门:弃守雁门之后,辽军会不会有反计?
辽人此时应该从杨衮口中知道是诱敌之计,但他们极有可能将计就计,佯作没有识破,调兵进关寻机袭击一些河东军……特别是刚刚从雁门撤走的杨崇勋部,不仅腹背面对辽军,而且山沟里军队无法展开,这时候被进攻简直是场灾难!
杨崇勋越想越有可能,反正辽军进雁门后,关隘在他们手里,只要小心防备,很难有啥危险;而且辽人知道中计后,难不保恼羞成怒,趁机干上一仗!
但是,这计谋不仅是他长兄杨业谋划,上面主持的人是皇帝。如果杨崇勋抗命,那责任就得他一个人担着!而只要按照军令行事,就算出了事也与他无关。
杨崇勋捏着军令,站在房屋门口,一时间十分犹豫。
他知道不能犹豫太久了,如果拖延下去,等到辽军按照约定好的时间到了雁门关下,这时才决定弃守,将士们会怎样?会发生什么杨崇勋心里没底……毕竟一般的将士并不知道什么诱敌之计。
是走,还是留?
第八百七十二章鱼我所欲也
“河东军主帅令:雁门关驻守人马换防,山中道路狭窄通行拥堵,令守备将领杨崇勋,即刻从雁门撤离。”杨崇勋当众大声念了一遍,然后将军令交给前面的几个副将效验。
城墙上下鸦雀无声,良久后副将和军中官吏才陆续说道,“军令无误。”“确是杨公亲笔……”
“军中将士,以服从军令为本职!”杨崇勋道。
他这句话,不仅是说给众将听,似乎也在告诫自己。权衡之后,杨崇勋实在不敢擅做主张,不管怎样,责任他担不起,而且既然是杨业的意思,想来长兄杨业并不比他傻!
雁门关,这座河东地区最重要的关隘,逐渐变成不设防的状态,开始了易手的准备。
驻军离关后,关内有一片比较平坦的开阔地,但是越过这片地方,便会进入山路,只能从山谷之间通行。杨崇勋谨慎安排了路线,留亲兵精锐殿后,自己最后离开关隘。
及至下午,杨崇勋闻报大股人马已远离,这才准备弃关而走。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喊道:“不好了!关外有敌军!”
杨崇勋瞠目望去,果见大山之间一股蜿蜒的人马若隐若现。辽军竟然真来了!关城上剩下的小股人马顿时嘈杂一团,呼喊声不绝于耳。
杨崇勋神情复杂地望了一会儿,挥手道:“走!”
……一副绳子捆绑的简陋梯子搭在了城墙上,几个人先后爬上了雁门关。关外地形崎岖,大军很不好展开,但现在雁门关只是一座空城,无人防守的关隘要进来实在轻而易举。
不久后,关门缓缓洞开,辽军骑兵率先突入。长龙一样的军队随之大摇大摆地开拔入城。
主帅萧咄里也率亲兵入城,径直到了这座雄关上。随从的人有副将耶律虎儿,此人乃耶律斜轸的同父哥哥,还有杨衮、范忠义等人。
雁门关城头,干燥的河东秋季让一切景色仿佛都灰扑扑的,山谷间尘土弥漫,大股人马涌动仿若一条看不见尾巴的长蛇。
杨衮一言不发,范忠义则翘首迎风,踌躇满志地望着雄壮的山势。
没一会儿便传来范忠义唱的一阵颇有气势的高歌,“男儿事长征,少小幽燕客。赌胜马蹄下,由来轻七尺!”
辽军完全控制了雁门关,前锋即南下沿路越过雁门山脉。诸部陆续到达山脉南边,前面的人马先行扎营,后面的人马仍然在路上。
辽军没有遇到任何抵抗,一切都出奇顺利。萧咄里下令诸部到达营地后先行聚拢,一面派人去代州联络杨业,一面准备次日便率军去代州,协助杨业公然起兵!
……
八月二十九日,这是一个不特殊但非常特别的日子。
郭绍熬过了昨天一天,今天早上一起来,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再呆在滋德殿装病了。他早上起来穿戴干净整齐,吩咐侍从想出门。
阴历八月小,二十九是本月最后一天,明天才大朝。郭绍也不视朝久了,今天也没心思去金祥殿,他想了想决定去文华殿。
煎熬了整整一个月,到了最后关头,郭绍觉得自己反而不慌了。反正到了今天,在东京的人无论做什么都来不及,都毫无作用……
一队人簇拥着御辇从后宫深处沿大道南下。郭绍在车上感觉到东京皇宫额外宁静,宫中禁止养鸡犬,人们平素小心翼翼说话都不敢大声喧哗,于是显得非常沉寂。
湿润的清晨,昨夜的薄雾还没散去,朝阳已在东边露出柔和的光芒。
一阵声音传来,孩子们带着稚气的诵读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郭绍从车上走下来,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舒展了一下身体,这阵子也调养得差不多了。头发还浅,完全不能梳成发髻,用幞头遮掩着尚好;他比以前瘦了很多,穿上干净的圆领袍,郭绍的精神显得很好。
“不要打搅左辅政和孩子们的功课。”郭绍温和地对旁边的宦官王忠交待道。
王忠捧着拂尘躬身道:“奴婢遵旨。”
郭绍回头对一群人道:“散了罢,朕要在这里呆一阵子。”
他走上一段石阶,便到了古朴宏伟又端庄的正殿。大厅十分宽敞,里面摆着很多张桌案、板凳,但是只有前面一张桌子边才坐了人,让文华殿显得空荡荡的一般。
左攸抬头向殿门口看来,郭绍当下便伸出手摆了摆。左攸见状便继续念道:“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三个孩儿一本正经地跟着背道:“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郭绍便在后面的一条凳子上坐了下来,饶有兴致地听课。王忠站在后面,也笑眯眯地很有兴趣的样子。
那三小家伙还没发现郭绍,这让郭绍有种似曾相识之感,以前读书时,有个班主任就常喜欢一声不吭走到教室后面看大伙儿的小动作。
这时左攸问道:“你们来说说刚才背下的那句是什么意思。”
郭翃急不可耐地站了起来,大声道:“左先生,我就不喜欢熊掌,是啥东西都不知道谁吃哩,我爱吃鱼!”
左攸愕然。
旁边高夫人生的那小丫头马上“咯咯”笑起来,前俯后仰完全忍不住的样子。
郭璋站起来道:“左先生,为啥要把熊的手掌砍下来吃啊,熊不会疼吗?”
左攸无奈道:“大皇子仁心,不过熊很凶恶,要拍人。”说罢用手掌做了个拍的动作,“所以杀死它没什么不对,人不抵抗就要被猛兽所害;这便是咱们以后要学的‘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做人得恩怨分明。若是杀死一些弱小又无害的野物才应有怜悯之心,比如……麻雀。”
郭翃在下面小声道:“谁告密了!”
左攸听若罔闻,继续念道:“下面一句。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郭翃又站了起来:“左先生,为啥孟子那么傻!自己的命都不要啦!”
左攸:“……”
郭绍差点没笑出声来,转头看了一眼,身边只有王忠,便小声道:“郭翃这小子,不好教啊。”
王忠忙躬身低声答道:“奴婢觉得二皇子说得挺有道理哩。”
郭绍转头时,正好看到一个脑袋伸到门边往里瞧,是萧绰,她看到郭绍坐在那里就不见了。王忠察觉郭绍的目光,也转过头看了一眼。
郭绍抬头看着王忠。王忠抱拳一拜,转身向外走去。
这时那三孩儿好像已经听到了动静,发现了父亲在后面,坐得笔直,郭翃也不敢与左攸对着干了。
没一会儿,便见萧绰默默地跟在王忠后面走了进来,王忠扬了一下下巴指使萧绰,郭绍也向右边挪了一条板凳。萧绰便怯生生地在郭绍刚才坐过的凳子慢吞吞坐下来。
郭绍见左攸没有郭翃捣乱后讲的兴起,又见桌案上摆着纸墨,便提起毛笔在砚台里蘸了蘸,在纸上写道:你识汉字么?
萧绰欠了欠身瞄了一眼,看着郭绍点点头,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眼睛里最多的是畏惧和防备。
郭绍又写:你爱听左先生授课?
萧绰看了一眼,再次点头。
郭绍再次提起笔,却顿了片刻,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不说古今之人的差别,萧绰才十余岁,郭绍都三十出头了,实在很难有共同语言。
他想了一会儿,写道:朕与你爹素未蒙面,但现在都很念想对方,朕现在想念他,超过了对最宠爱的妃子。
萧绰伸手洁白的柔薏,用询问的目光看着郭绍,果然便将纸笔推了过去。
萧绰便写道:陛下要怎么对付我爹?
郭绍看了她一眼,她便把笔递还郭绍。郭绍接毛笔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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