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炳廉道:“范、郭二人及其党羽谋反来龙去脉已大致摸清,他们无非是想趁陛下有恙朝政动荡之时,拥立郑王(柴宗训)复辟;而赵家及被收买拉拢官吏密谋弑君大案,乃陛下之仇敌萧思温、宿仇赵家等勾结一起所为……开国公(李处耘)中毒身亡,现在已确定乃其幕僚仲离所为,但其动机未能查明,仲离也死了。”
郭绍坐在软榻上,身体精神依旧虚弱,恢复得很缓慢。他话很少,听完只是问道:“这三股势力之间没有关系?”
黄炳廉道:“回陛下,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各自的目的都不一样。”
郭绍拿手掌摩挲着额头,皱眉问道:“仲离既然已死,又无动机,如何确定毒害开国公的人是他?”
郭绍虽然身体不好,但还是从一大堆禀报的信息里抓住了关键的地方。
黄炳廉似乎有点惊叹,抱拳躬身道:“臣等从仲离住处搜出了一些借据,乃开国公族弟李良士画押。臣等立刻捉拿了李良士刑讯,他的供词已存放在案件之中。从李良士的供状判断,仲离成为开国公心腹幕僚,实乃蓄意所为;还有他口中那团意图栽赃陷害的纸,也是欲盖弥彰,有意所为。”
郭绍听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回头看桌案上放着的皱巴巴的一张纸。
奉旨命你除掉李处耘,将功补过,求得你的亲朋好友太平……奉谁的旨?意思肯定不是辽国皇帝,而是大许皇帝的旨;否则将功补过这句话就说不通,仲离一个从没去过辽国的人,无所谓“过”,更不需要为辽国立功。
黄炳廉又道:“但仲离为何要害李公,实在叫人疑惑。此人原在终南山隐居修道,远近略有隐士之名,后被河东李筠请出山为谋士,在河东居住了很多年。李筠谋反之时,仲离多番劝阻;故李筠被灭,清算其党羽时,因官家宽容,又被释放。
李筠一党早已尽数覆灭散伙,彼时官府便查过仲离的底细,并非罪大危险之人。因此朝廷才能放过他,李处耘敢用他也应该考校过身份。”
郭绍沉吟道:“那仲离为何要以如此极端手段害开国公?”
站在郭绍对面的三个人面面相觑,没人答得上来。
杨士良小心道:“陛下,死者仲离意图将李公之死栽赃给朝廷,或许他并非对付李公,而是愤恨整个大许。敢情那老头还心念旧主知遇之恩,要为旧主李筠报仇?”
郭绍想了好一会儿,微微摇头:“如此恨意,以至于不择手段,只因知遇之恩说不通……仲离做道士以后的底细有章可查,做道士之前是干什么的?”
杨士良道:“此前数十年,天下战乱,流离者不计其数。又因时间久远,而今无从查起。”
郭绍听罢没有责怪,就算是禁军武将,有的人做过别家的家丁,有的人做过流民,要真凭实据查实也非常难。刚刚结束乱世,就是这般模样。
养德殿里冷场了好一会儿,每个人似乎都在琢磨仲离的事。
郭绍的思维方式和古人不同,毕很早受的教育就不同。他这样想这件事的:第一,仲离与大许重要君臣的关系,交集只有一处,便是李筠;第二,干出毒杀李处耘这等大事,必然有很深的恩怨关系。由此推测,此时的关键原因,在于仲离“消失”的前半生人生经历,怎么才能与李筠扯上关系。
“仲离,这名字很稀奇。”郭绍缓缓开口道,“或许此人曾改名换姓,以前也是李家之人。朝廷以谋反罪灭李筠举族,故仲离为自己家族报灭门之仇。”
王朴等三人的神色皆是一变,黄炳廉忙道:“陛下英明,如此便能说得通了。可是……咱们该如何查证推测?”
郭绍不动声色道:“到如今这般境地,事实如何或许并不重要了。朝廷最需要的不是事实,而是解释。”
大臣们微微点头。
郭绍的意思是既然无法查明真相,就得制造一个“真相”,给李处耘家特别是贵妃李圆儿一个交代。
就在这时,杨士良一本正经道:“陛下提醒,奴婢想起来,终南山一个道士能证言仲离出家前就姓李!”
郭绍等愣了愣,如果真有这么重要的消息,杨士良为何现在才说?郭绍也不问,佯作没想到这一节,当下便道:“即刻派人,得到此人的口供。”
杨士良抱拳道:“遵旨。”
王朴又道:“仲离不仅暗藏家仇,更与范、郭,以及赵家、辽国奸细勾结一气,几方势力图谋不轨,这是一个很大的局!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便是几大暗流勾结,依旧难逃覆灭,大许根基牢不可破!”
郭绍立刻明白了王朴的意思,越把内部谋反的势力宣扬得强大,越能显示朝廷的实力……这样能告诉世人,那么大的势力都不能成功,心怀叵测者更得掂量掂量自己有多少实力!
郭绍马上一本正经道:“王使君眼光犀利,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阴谋。”
只剩下黄炳廉站在那里一脸疑惑,别人都一本正经说得像真的一样……郭绍观之,黄炳廉最擅长的还是刑律,政略方便有些不足。不过他一言不发,没有质疑,可见干了那些年内阁辅政还是有所历练的。
……三个臣子告退,郭绍也不处理奏章,在养德殿养了一会儿神,便慢慢地拿茶杯装水给盆里的植物浇水。
不多时,符金盏从书房里进来了。郭绍放下手里的杯子,在榻上坐下来,拍了一下旁边的位置,说道:“定案后的卷宗,朕应该主动给李圆儿看看,就是不知道她信不信。”
金盏坐下来,轻声道:“只要陛下没有嫌疑就好,对国家朝政有利。”
郭绍叹了一声,好言对金盏说道:“金盏为我付出如许多,我本想回报补偿,不料现在啥都有了,也没能给你什么,反而让金盏不断陷入烦恼之中。”
符金盏似笑非笑地看着郭绍:“陛下想怎么补偿我?”
郭绍道:“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让你尊贵富足,让你过得很快活,想要什么都有,想做什么都可以随心所欲……”
“绍哥儿……”金盏的口气忽然一变。
郭绍听到这个称呼也住了口,瞪眼看着她。
金盏轻声道:“绍哥儿以前的姐姐,以及现在的我,要的并非回报。”
郭绍随口问道:“那你们要什么?”
金盏道:“我要的,绍哥儿已经给了……在最艰难危险之时,你愿意把一生心血交给谁,愿意信任谁?”
郭绍沉吟不已。
金盏嫣然一笑:“人都为己,大难之时,可不讲什么情分。那时绍哥儿的做法,便是你最真的一面。你信我,我也信你……”
郭绍渐渐理解金盏的意思了,两人默默地相互对视,光阴仿佛从窗户透进来的静静不动的光线一样、凝固在了这里。
金盏柔声道:“根本不要绍哥儿给我什么,绍哥儿放不下那些补偿的想法,可没甚么意思。你那么明智的人,难道想不到最简单的事儿?若是你艰难,我又如何轻巧快活得起来;若是你开怀,我又为何不舒坦?”
郭绍愣在那里,似乎觉得金盏说得有点道理,可自己为什么那么多年都放不下,那种执着的心思?
或许人都有执念,都有弱点。一个智者,也可能在常人看来非常简单的事儿上,反而做不到、看不清。
“绍哥儿,你该放下了。”金盏的声音如同咒语,“放下那已经过去了的姐姐,也放下对我的报恩之心。”
那舒缓富有韵味的好听的声音,仿若空灵神秘,来自天幕虚空。郭绍莫名之中,仿佛一下子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自己是谁,不知在作甚么、做的一切又是为了甚么……
第八百五十六章血染阴霾
秋意渐浓,空中乌云朦胧仿若打翻了砚台里的墨汁,扩散的阴霾不散。四五个文武走上宏伟金祥殿的石阶,当前一个小眼睛文官单手扶正头上的官帽,捧着手里的卷宗神情严肃地走进木门。
一行人穿过几间殿宇,在养德殿门外等了稍许,便走进门去。郭绍光着脑袋,如和尚一样,头上还冒着烟,两个宫女收拾着旁边的毛巾。
“臣等拜见陛下。”几个人抱拳道。
郭绍顺手做了个动作示意他们平身,旁边的宦官杨士良走过去,从王朴手里接过厚厚的一叠卷宗,放在郭绍面前的案上。
两个宫女低着头倒退着几步,拿着东西走出了殿室。
郭绍翻看着面前的卷宗,厚厚一叠,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蝇头小字,几乎全是人名。写在上面的绝大部分人,郭绍根本不认识。
无数的人命,对他现在来说只是一个个文字符号罢了。
宣纸和黑字之间,萧杀之意因人们的情绪弥漫。大伙儿都没吭声,只剩下时不时“哗、哗”两声翻动的纸张的声音。
郭绍看了很久,或许下面的王朴等人腿都站麻了,但他依旧不着急。郭绍反复看了几个来回,从卷宗里想检查出不合适的地方,但什么也没查出来,因为人名几乎都不熟悉。他又换一种方法,大致估算里面的人数,要处死和流放的数字,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终于,郭绍摩挲了一下光光的脑袋,伸手提起毛笔,在朱砂里来回蘸了几下,在卷宗上写上一个:准。
杨士良立刻又把一张圣旨放到郭绍面前。郭绍通读了一遍,是翰林院写的诏书,意思是对三方叛乱势力勾结敌国表示愤怒的辞字。郭绍又在下面签字了事。
王朴等重新拿到东西时,终于开口道:“臣等遵旨!”
郭绍表情复杂,挥了挥手道:“你们去办罢。”
一行人拜退而出。
他犹自坐在案前,看着上面的朱砂,如同血一般红……刚才看到的密密麻麻的字迹仍旧停留在眼前,一时间无论对范质、还是赵家以及贪财不忠的官员的恨意,都如风而散。
但有一个最阴险的幕后黑手依旧屁事没有:萧思温!
辽人萧思温不仅是郭绍最大的敌人,还他娘的下作!郭绍现在还病怏怏的样子,浑身不舒坦,差点丧命失去一切,都因这厮不择手段。
血腥的气息刚刚冲散郭绍的仇恨,却又被萧思温再度激起了戾气。
郭绍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对面墙上的地图。冷静下来还是觉得不能自乱阵脚,他伸出手指对着那副大图,仿佛在空中比划着……先从西北搞到更多的战马,然后以六花堡为据点,骑兵为刀尖锋芒,从大战略上让辽国吃不完兜着走!
不过,眼前要做的是,先化解辽军在辽西的压力,保住在东北边开拓的形势。
……
当天东京北城外,黄河隐隐在望。一大群人在驿道上被绳子绑成一长串,悲惨地被驱赶着缓缓行走。前后全是骑兵,还有一队步军列队随行。除此之外,各衙们的官吏、武将,以及宦官都在场。
及至一个土丘下面,一只大土坑已经挖好,附近还坐着灰头土脸的官府胥吏。这时便有官吏开始一个个念名单。披头散发一身狼藉的囚犯被驱赶站成三排,依旧被绑在一起。他们满脸绝望,战战兢兢地站在那里,在步骑环视下,没有人逃跑,双手被绑、相互牵制,根本没有逃跑的机会。
好一阵枯燥的念名字,念完那文官才道:“在场罪犯,以谋逆罪处死,各家眷亲戚,流放平夏行省。诸位,可有异议?”
他问的不是站在前面的罪犯,而是问在场的各衙文武。一众人纷纷附议,没有人反对。于是文官对一个小将招了招手,随即转身离开。
犯人太多,行刑者并非刽子手,而是值守东京的一支戍卫人马。武将一声吆喝,步军成三排,拿着火枪列队前进,站在对面不足十步的距离上,纷纷举枪。
“砰砰砰……”
“砰砰砰……”
火药爆响陆续响了三轮,风中硝烟和血腥弥漫,惨叫四起。众步卒拔出佩刀和短枪,涌上去对着地上没死的人一番屠戮,然后把尸首就近扔进土坑。
……东京城外的刑场,死的全是男子。但许州城外便不同了,男女老少都有。除了老妇,还有小孩!
一个头发花白,绸衣狼藉的老妇目光里全是恨意,她仰头大喊,声音嘶哑惨烈:“郭绍,忘恩负义、谋朝篡位的贼子,老身全家,死后化作厉鬼,必来索命!”
周围的文武官吏纷纷侧目,被吸引了注意力。但大伙儿的神情都无动于衷,不管那妇人说的有没有道理,但胜败已定……正道是,公道不在人心,是非在乎实力。
她的声音已经走样了,五官已经扭曲,嘶声大喊,“总有一天,报应将……”
“啪!”忽然一个骑士策马上前,一鞭子挥了过去,大骂道:“别嚷嚷了!”
后面的文官道:“把嘴堵上,赶紧押到刑场。”说罢还抬头看天,好像在估摸时辰。
那骑士便翻身下马,弄了一团脏布,不由分说,便使劲往那老妇的嘴里塞住。
几个官吏还在议论,一个声音道:“她的儿子原是禁军大将,当年实力很强,不过终究没有那个命哩……”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很快消失在嘈杂之中。空中的变幻的乌云,仿佛也在嘲弄世间命运的荒诞。
……都城和许州都是腥风血雨,更有大量男女老幼被驱赶上了西去平夏的长途旅程,弄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不过此时的颍州却要宁静得多。
郑王府的官吏已经被换了一遍,原来的官吏大致已经在黄河岸边走上了黄泉路。但府中依旧太平,没有人贸然进去骚扰。
新上任的宣徽南院官员正兢兢业业地坐在大门内的倒罩房值房里……这差事根本就是个闲置,也没什么油水,若是平常必然无所事事。但新官一点都不敢懈怠,因为上任主官以下数十人一个都不剩了,实在有点吓人。
就在这时,一个书吏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在主官耳边小声说了两句话。主官神情一变,立刻站了起来:“快请!快请!”
“他们已经进来了,小的不敢阻拦。”
话音刚落,便见一个嘴上无毛的人、一个文官走了进来。郑王府主官认识那文官,是宣徽南院的实权官员,忙上前见礼。
来使又指着旁边的宦官道:“这位是内侍省的杨公公。”
杨公公目不斜视,不动声色地道:“这里有内监来过,你们见着了?”
几个人一愣,面面相觑,郑王府主官恍然摇头道:“没有,什么公公,本官没见着,你见着了么?”
“没见着!”
杨公公这才拿出密旨,让主官当着宣徽南院的来使仔细检查。
当夜,郑王府一阵嘈杂混乱,有人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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