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通的手掌扶在雕琢了图案的木栏杆上,望着前面的光景。茫茫起伏的海面上,笼罩着一层在风中涌动的薄雾,远处果然有船只黑影若隐若现。
“下令各船减速航行,战船在前、辎重在后,整顿队形!”韩通又下了一个命令。
旗舰上的三角形红色旗帜变幻了数量性状,传令兵吹响号角声提醒别的船只。大许在海上形成大股兵力战阵还是第一次,吸纳了原来虎贲军的一些军令传递规矩军法,旗语就是其中之一;不过暂时只能下达诸如进攻、后退、严阵等待之类简单的军令。
平素不需要军令,诸舰船也会跟着旗舰保持好距离,韩通的旗舰十分醒目,一则船体很大,二则上面挂着蛟龙军大旗,黄色的龙形图案,上面写着“大许”字样。
韩通一面等待着诸军备战,一面时刻关注着前方敌船的动向。他着实有点纳闷:难道真的是日本国水军主力?那对方的主将也太痛快了,干脆地寻上来拼命,如此对手,果然更让韩通省心,反正就是比拳头硬!
第八百一十七章有序之力
半个时辰后,许军近七十艘大小战舰组成了七列纵队。韩通回顾四周,只见海面上风帆如云,严阵以待!
太阳与偏南风驱散了迷雾,或许是双方距离愈近了,韩通的眼前,敌船风帆也是浩大的一大片!仿佛整个海面,都充斥着船帆。
此刻他心怀最多的,不再是担忧,而是激动!
浩瀚的波浪一望无际,壮观的舰队上,火炮黑洞洞的炮口在张扬着某种力量!秩序、规矩、破坏力,那些不可捉摸的感受,却强烈地刺激着韩通和将士们的情绪。男人对这一切似有本能的狂躁!
韩通站在船尾木楼上,浑身肌肉绷紧昂首站立,瞪圆了大眼感受着此刻的兴奋。他难抑心情,大喊道:“报效皇恩的时候到了!”
一时间木兰舰上的“万岁”呼声随风而起,呐喊蔓延到整个海面。
忠,也是这个时代最重要的秩序,此时的儿郎并不愿轻易反抗,反而会自觉维护这样的等级秩序,正如孝。
韩通郑重其事地把佩剑从腰间抽了出来,金属在剑鞘摩擦出“丝”地特别的声音,杀气腾腾却充满了质感。虽然剑对韩通水师来说几乎没有什么用,但是他却在心灵上握住了兵器。
“传令!”韩通大喝一声,享受着发号施令,数千将士受他号令的快感,“各船全速,列队进攻!”
海面深处,隐隐的陆地上初升的旭日在薄雾之中笼罩这光晕,一排士卒吹响牛角号,雍容大气的鼓吹之声缓慢而有力地响起。木兰舰上的黄色龙旗迎着红日在海风中“噼啪”直响,三角令旗也改变了排列形状。
厚重的木兰巨舰破开波浪,白色浪花的“哗哗”声音与人们的呐喊声相互呼应,仿佛一场浩大的交响乐。
顺着黑潮水流方向,也是顺风!
虽然敌军半个时辰以前就进入了视线,但真正要靠近又花费了许久,这个长久过程渐渐磨掉了韩通情绪高涨的时刻,渐渐冷静下来。
日军大片船只并未有转移方向或调头的迹象,他们的战术也很痛快,全部在逆风中曲折缓慢地迎面而来。
韩通不动声色地说道:“是怎样的武将,会以这等不利的局面来表现勇气?”
良久后,双方船队渐渐靠近了!日军横面展开的战船是许军的无数倍,因为许军是七列纵队,横面只有七条船!日军完全在左右翼形成了压倒性的兵力优势,实际上他们的船只数量也是许军的十倍。
中间前方,两艘并排的木兰舰率先顺风冲入日军战船群中!少顷,无数的敌军战船就从左右、前方迎面冲近许军纵队。
“嗖嗖嗖……”许多近处的日军战船放起箭来,最近船只上一些头上包着头巾、或戴着凉帽的敌兵拿着钩绳跃跃欲试,不过木兰舰船体高大,接舷佯攻恐怕有些不易。
箭羽噼里啪啦钉在了一艘木兰舰的船舷、甲板上。下层船舱侧面,一排炮身亮铮铮的铜炮正在调整方向,黑洞洞的炮口露出了杀气。
忽然之间,“轰”地一声巨响!火光在白烟喷出,十斤重的铁球猛地从一艘敌船头上飞过,穿透船帆而去,上面的敌军哗然,有人受了惊吓摔倒在甲板上,看上去好似被炮弹的劲风刮翻的一样。
“砰”地一声,一艘日军战船的甲板上出现了个大窟窿,木片乱飞,众人惊呼,甲板下面传来了惨叫和叫喊声。一些人呆若木鸡,还没回过神来,发现船体正在倾斜。有人用日语大喊:“船底破了!快……快堵住!”
“轰轰轰……”木兰舰右舷十余门铜火炮陆续开火,外面整个海面都仿佛被硝烟笼罩。
船舱里雷鸣般的炮声方过,便响起了“哗啦啦”铁链拽动磨蹭的声音,沉重的铜炮向后滑动,后座冲上铁皮木轨,炮口向下倾斜,片刻后后座力才消停下来。船舱内已是一片呛人的硝烟味。
武将大喊:“清理火星,立刻装填!”船舱里人声鼎沸,嘈杂一片。
上面的子母炮也砰砰砰爆响,水军士卒头上的木板都在震动!炮声十分骤密,左舷的大炮也震耳欲聋地开火了,船舱里除了武将的大声吆喝,人们的嘈杂也被掩盖下去。
木兰舰打头阵,直冲敌群纵深,前方一艘日军战船躲闪不及,木兰舰顺风顺流已快速靠近!“啊……”舵手和几个将士瞪圆双眼,看着前方。船楼上的指挥使大喝:“撞!”
“哇!”日船上的人惊恐地大叫起来。一群人连弓箭也顾不上了,有的人拿着长弓的手都在发抖!所有人都在叫喊,瞪着前方那巨舰快速靠近……船头下方包着铁皮,装着仿佛犁头一样的锋尖!
桅杆下的两个日本士卒一面转头看,一面手忙脚乱地拉着船帆上的麻绳。但已来不及了,少顷,“砰”地一声巨响,剧烈的震动和“咔嚓”木料断裂的声音一起传来,甲板上一些人没站稳径直摔进了海里。
日舰完全失去了控制,重量和木兰舰根本不在一个数量级,立刻就被巨大的船体惯性带动着向北倒飘,船体渐渐被木兰舰往海里压,断裂的船板、倒塌的帆布,日军士卒惊慌大呼。有个武士从倾斜的甲板上跪坐起来,径直扔掉了手里的弓箭,手忙脚乱地拔出怀里的短刀割盔甲上的绳子……
“砰砰砰……”子母铳很快再度开火,硕大的铅丸击打在侧翼日军战船上,木屑飞溅,甲板和船体都被密集的铅弹撞击开裂破损,被铅弹击中的人在甲板上惨叫挣扎。
木兰舰刚行驶过去,紧跟其后的轻舟舰又靠近了这艘受伤的敌船,“砰砰砰……”轻舟舰上硝烟横冲,铅丸呼啸而来,打得那日军木船上一片狼藉,船板多处开裂漏水。船上的日军已失去反击之力,他们还活着的人忙着拿木桶舀水,抢修船体。
但是,随后又到的轻舟舰在十步外抵近向他们发射了第三轮炮击!船上惨叫四起,血水横流,弓箭、工具丢得到处都是,船体浸水已经没救了!侥幸存活的人赶紧卸下身上所有的金属配件,准备落水逃生。
大海水面上,此时壮烈的场面前所未有!
空中的硝烟和雾混在一起,在风水涌动,大片的风帆如同云层。“轰轰轰!”“砰砰砰!”烟雾缭绕之中,各处一阵阵的闪光,如同雷电在云层里闪动。
这仿佛不是凡人们在活动,而是创造了自然神力的场面,无数的人在轰鸣闪烁之中无助地挣扎、叫喊。
海面上漂浮着破碎的木板、帆布和杂物,很多脑袋在水里起伏叫喊,好像是地震洪水之后的难民。
韩通看着周围的景象,无法评判日军究竟是不堪一击、还是勇猛善战……因为他们的弓箭几乎对许军毫无威胁,几乎像被抵着面门炮击。但是日军仍然在冲杀,弓箭、接舷,一股脑儿涌上来!
一只敌船成功地钩住了一艘轻舟舰,但是在甲板上的一群日军处境简直惨不忍睹,先是被轻舟舰甲板下方的舷炮轰得不成阵型,然后临近纵队的舰船向这边用子母铳、火绳枪齐射增援。“啊啊啊……”一个日军士卒刚想跳上许军轻舟舰的甲板,背上便是血珠飞溅,手里的武士刀也脱口飞到了空中,整个身体撞到船舷上,滚落进海里。
辽阔海面上,许军七列纵队闪烁着火光,势如破竹,顺着潮水直接打穿了日军舰队的中部。然后接着东南风,全军调转方向,向西面日军横阵突破。
接战尚不到中午,日军船队已经完全失去了队形和控制,其大将恐怕再难号令这么多船,海面上乱作一团。西侧的大量日军战船溃逃,向远离九州陆地的方向航行。
许军追击半个时辰,见日军只顾逃跑,没有船只凑上来拼杀,遂又调转方向,回到起初的战船。韩通欲杀回马枪,对东侧船队再度进攻。
但此时日军剩下的船只跑了大半!
战场海面上全是人,许多人抱着木板飘在水里呼喊。
许军船只驶过,很多人先是向船只游来,一面面向甲板上大喊。许军将士根本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只好一排火绳枪出现在甲板上,“噼噼啪啪……”海面上水花飞溅,落水者到处惨叫。许军火器轮番齐射,铳声络绎不绝,日军海里的败兵到处叫喊嘈杂一片。
浪花之中,无数的人在狼藉杂物和如雨铅弹中扑腾。海面上仿佛雷电交加、大雨倾盆的错觉,实际上云层内朦胧的阳光正在普照大海;又仿佛大海被烧开了水,水面正在沸腾。
许军旗舰上,文武默默地看着面前的光景。韩通恼道:“日军统帅自个要这么干,休得怪我,以为老子会手软么?!”
卢多逊道:“本官以为日军并非希望咱们手软,而是以为决战能赢!”
大伙儿便浑浑噩噩地在荒诞之中渐渐结束这场大战,准备了数月,半天就结束了。
第八百一十八章最后一夜
“禀小野君,日本水军已战败!”一个骑马的人用力勒住坐骑,迫不及待地说道。
站在营外观战的小野好古和杨衮脸色都是一变。来人从马背上翻身下马,走上前来。
小野好古的目光从远处高大的云梯和白烟弥漫的战场收回,转过头来,铁青着脸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来人鞠躬道:“三天之前。我国水军聚集一千余艘战船,在下关水道附近拦截迎战许国水师,决战失利,伤亡惨重,半数战船沉没、损毁、不知所踪……”
小野好古和杨衮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不太可能罢……”杨衮愣愣道。
小野好古脑袋里“嗡嗡”直响,他忽然仰头“哇……”地大吼了一声。远近不知状况的日军将士纷纷侧目,诧异地看着主帅发疯了一般。
这,并非只是战败的耻辱!
小野好古此时觉得世间最痛苦之事,并非赌输战败,而是付出了惨重代价之后,发现毫无意义……围困这座该死的土堡多少个日夜!付出了多少心血、努力和鲜血,完全是用人命去消耗敌军的弹药军需;现在前功尽弃,得到了什么?难道一条人命就只值几枚小小的铅丸那么卑贱?
他吼叫之后大张着嘴,良久后忽然站正了身体,神情也仿佛恢复了冷静。杨衮惊讶地看着他。
小野好古冷冷道:“决不能放弃!今夜,主力聚集于北面,分别轮流强攻,不计代价攻破此堡,杀光所有的活物,将他们碎尸万段!”
杨衮觉得他疯了,心下琢磨这样做也毫无作用……无论胜败。就算真的攻破了堡垒,也就杀死几百许军,援军已到、海上失势,最终也不能阻止许军重新占领这里。
但是杨衮没有劝诫,他感觉小野好古已经疯狂,多说无益。
及至旁晚,日军在小野好古的命令下,布下了新的战阵。
……城墙上的张建奎等人也发现了日军的调动,大量高大的云梯聚集在了北面,成片的人马聚在一片战场上!
大伙儿尚不知海上的状况,此时石见堡弹尽粮绝,张建奎等人猜测,日军今夜是发动最后一击的时候!
张建奎对旁边的昝居润道:“火炮弹药、猛火油、桐油、箭矢一点没剩,没有任何办法再摧毁那些云梯了。现在连火枪用的火药也所剩无几,我部实在山穷水尽,丢了此堡也未负皇恩。”
昝居润在此时已不顾体面,小声道:“功败垂成!可惜了,但愿下辈子还能出身好点,有今世之皇恩浩荡,荣华富贵……”
张建奎听明白了昝居润的意思:真的不想死!
太阳刚一下山,天地间还又黯淡的光线,日军便迫不及待地推着云梯,人群涌动着向堡垒靠近,大量的篝火、火把在天还没黑就点燃了……此时许军没有任何办法能阻止他们靠近到石见堡百步以内。
今夜便是最后的一夜,没有人相信还能坚持到明早!
连火绳枪的弹药也打不了几轮了,没有远程火器,这么个低矮的土堡、几百人,不可能顶住数十倍敌军的进攻。
“我大许禁军,最善者乃战阵,非单打独斗。”张建奎临时作出了一个决定,“传来各部,放弃工事,到北门列阵,本将今夜要与日本军打开城门决一死战!”
下令之后,城堡内奏响了《将军令》,传令兵四下传出军府分司的凋令,诸部陆续从墙上、营房里到城堡中聚集。
一些亲兵抬着东西走进了疗伤营房,里面躺满了呻吟的伤兵。亲兵们走进去,挨着把短刀放在伤兵的枕头上。一个武将大声道:“张指挥说了,城破之后,想结束痛楚者,自行了断!想活命者,也不强求。何去何从,尔等好自为之!”
有人有气无力地骂道:“娘的,兄弟们弄死那么多日本兵,能被放过?”
营房里有人叹息,有人相互叙话,“此番一别,下辈子再见了。”“当兵吃粮,总有这一天,没啥大不了。”“自然不能投降,当年张骞在草原上几十年也没变成匈奴人,这天下没有活在大许朝更好……”
进来发兵器的武将有些哽咽地抱拳道:“诸位,告辞!”
中军衙署内,所有人都走光了,只剩下昝居润。昝居润把一直留着舍不得喝的好茶叶拿出来,等着炉子上的水烧开。过了一会儿,他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来摆在桌子上,伸手把头上的官帽扶正。年轻时无数个日夜寒窗苦读,苦是吃了不少,但皮肉之苦昝居润还真是一点都没尝过,也不愿意尝,作为养尊处优的士大夫,他觉得还是喝毒药比较体面一点。
外面响起了一声嘶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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