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纷纷议论,很认同这个判断。
折德扆也这么认为的,所以才很快开了城门。不过他这样的人,就算在东京拜官,没有实权、日子恐怕就不会很好过了。
……忐忑不安中,折德扆率邠州文武等来了天子銮驾。一众官吏出城十里迎接。
黄伞、顶盖、旌旗如云、衣甲鲜明的雄壮骑兵侍卫,郭绍此行的仪仗排场还是很大的。折德扆等人走到銮驾前面,在道旁行叩拜之礼,高声自报官职性命,然后口称“万寿无疆”!
连皇帝的人都没见到,只看到了四驾的华丽大马车。然后一个白胖的宦官走了出来,说道:“官家说,折节帅保国靖边,朕心身慰。”
折德扆听到这口话,十分高兴,激动地说道:“谢陛下!”
虽然好像是官腔套话,但皇帝的意思是夸赞的,并没有表示不满,这已经是很好的迹象了。
折德扆等人爬了起来,跟着銮驾步行,走了十里路返回邠州。
从城门到行宫,杨业的人马已经部署了护卫岗哨,郭绍的车驾径直进了作为行宫的大宅邸。折德扆当天没有见到皇帝,据宦官说皇帝旅途劳顿,先歇着了。
折德扆急忙安排了十几个处子去服侍皇帝,但又被送了出来。
他在忐忑中等待着。
次日,终于有人到军府传旨,让折德扆去面圣。此时禁军两万多精锐已经在邠州城内,折德扆不必多想祸福,赶紧穿戴整齐,带着折德良去行宫。
折德扆身穿武将戎服,在大门外取下佩剑,搜完身走了进去。周围很多侍卫,但被宦官带进一个月洞门之后,里面就没什么人了。安静得出奇,一路上几乎没遇到人。
很快到了书房,见身穿紫色旧袍的郭绍坐在一张椅子上,旁边只有个高个丰腴的妇人,正在煮茶。
白胖宦官躬身小声道:“陛下,折节帅到了。”
郭绍叫折德扆进屋,折德扆忙抱拳鞠躬道:“臣等拜见陛下,陛下万寿无疆。”
“折公会下棋罢?”郭绍开口第一句竟然这样说。
折德扆忙道:“象戏、西域象棋、围棋,臣都略知一二,只是不精。”
“那快过来坐。”郭绍笑道。
折德扆忐忑地走了过去,竟在皇帝跟前被赐坐,他的屁股轻轻做到椅子的边缘,一副恭敬的样子,后面的折德良则站着,此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郭绍道:“我最喜和武人下棋,折公可知为何?”
折德扆沉吟片刻,答道:“臣愚钝,不知。”
郭绍道:“因为文官一般都通琴棋书画,下棋太厉害,下不过。”
折德扆差点没笑出声了,脸顿时憋红了。
郭绍抓起黑子,说道:“先来一盘。别说,无论什么戏耍,刚学会的时候最喜欢。”
“陛下言之有理。”折德扆道。
折德扆伸袖子轻轻擦了一把汗,他是见过阵仗的人,倒不是吓的,确实很费力!下棋这事儿,最难的不是和顶级高手下,大不了输嘛……难的是和皇帝下,似乎不能赢,但是也不能输得太难看,叫皇帝兴致索然。
也有人可能不怕在棋盘上赢皇帝,毕竟只是消遣之物;但折德扆不能,此时让皇帝心情好点,说不定将来去了东京能封个好过点的官。
来回几手,郭绍道:“观棋不语真君子哩。”
折德扆兄弟都愣了一下,德良终于吞吞吐吐道:“是,是……”
折德扆忙道:“陛下夸赞你。”
德良这才道:“谢陛下……”
难怪这世上之人,都在追逐功名权力,德良此时此景的样子,不就是因为郭绍拥有了极大的权力?
就在这时,那白胖宦官来到门外,又道:“陛下,杨将军到了。”
郭绍道:“哈,正好,叫他进来。咱们定个规矩,谁输谁观棋,轮流来下。”
第六百五十九章人生难得一知己
郭绍上次到关中,大概已经五年了,当时秦凤之战前夕,路过关中去查探地形。那时静难军节帅还是折德扆的父亲,郭绍对折德扆没太多印象。
对现在侍立在一旁的折德良倒是有印象,不过现在的郭绍已经懒得理他,也不想报复,就让他站着……当年这厮因为倾慕李圆儿,干了些很下作的事,这下好了,既得罪了当今皇帝,还得罪了大周最高级别的武将李处耘。
郭绍从余光里见他战战兢兢的样子,心道:当一个人为了一个女子似乎要不顾一切的时候,只因为如此作为威胁太小,觉得人家好欺负罢了。现在折德良要为李圆儿不顾一切来试试?
“啪!”郭绍落了一子,道,“折公,朕此番西巡专门在邠州逗留,你可知为何?”
……折德扆脸色顿时一变,欠了欠身道:“臣愚钝。”
他屏住呼吸,等待着下文。却见郭绍看着棋盘作沉思状,仿佛注意力投入到棋盘上了。
西北好几个藩镇,皇帝偏偏针对静难军,折德扆心里想了很多,一则可能是以前的私怨,二则皇帝不信任自己?
而且皇帝现在竟然当面说出来,是要翻脸么!
窗外的风吹到折德扆的脸上,他几乎打了个寒颤,夏末的风原来这么凉了。在这深宅之中,折德扆有种与世隔绝之感,他在自己的地盘上,却一时间仿佛被抽掉了所有权力势力……有种在梦中的感觉。
此时折德扆很恐慌,或许之前判断的被削夺兵权、内迁东京的期待,不一定能得偿所愿。
一瞬间,仿佛十年。安静的院子里,如同一个闲适风平浪静的午后,但此时邠州无数人都在等待着结果。
郭绍的抬起头来,说道:“年初李筠造反,他派人找过杨将军。”
他顿了顿,缓缓说道:“这事儿很简单,李筠联络杨业,不惜让亲儿子去冒险,可见对拉拢杨将军的期望很大。”
杨业欲言又止,没有轻易吭声。
郭绍继续道:“杨将军此事做得好,不仅亲自到东京来禀报;而且禀报的时候,朝廷还不知道李筠会那时造反。杨将军的忠心,显而易见。”
杨业终于拜道:“陛下待臣厚恩,臣岂敢忘恩?”
“不过……”郭绍话锋一转,“既然李筠如此看重杨将军,折公是杨将军的岳丈,怎么能不顺带争取一下?李筠有联络过折公?”
折德扆听到这里如坐针毡,脑子“嗡”地一声,作势要站起来:“臣有罪!臣一时疏忽……”
郭绍伸出手,在空中往下轻轻做了个按的动作,“坐,坐下说话。咱们就是谈谈,很多事说开了就好,折公以为如何?”
“是,是。”折德扆的眉间露出三条竖纹,心都堵到嗓子眼了,“臣当时着实收到过李筠的书信,可是他在河北,臣在西北,相距数千里,只当是无稽之谈,便没有理会……”
“河北离邠州确实很远,折公没有重视是合情合理的。”郭绍点点头。
折德扆道:“臣着实疏忽了,又听说杨业要去东京禀报,便觉得李筠的事会公诸于世。”
“那么……”郭绍道,“折公不必亲自来东京,上书言语一声是不是可以的?”
折德扆忙道:“是,是。”
就在这时,杨业站了起来,抱拳弯腰道:“臣也有罪……”
郭绍饶有兴致似的看着杨业,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他便仰着头问:“杨将军何罪之有?”
杨业道:“臣不明大义,未分清忠孝。臣因顾及岳父大人,没提前禀报李筠也联络过岳父之事。”
郭绍点点头:“杨将军还是明大义的。”
杨业道:“请陛下责罚。”
郭绍却道:“大义灭亲着实是气节忠义,可是人非草木,六亲不认的人岂是那么容易做的?朕也不是不懂亲情的人,朕不会怪杨将军。”
“陛下隆恩!”杨业动容道。
折德扆呆坐在那里,脑海中一时间几乎一片空白,感觉手脚都不受控制了,说不出一句话来。良久,他几乎带着哭腔道,“臣从未有过二心……”
郭绍道:“其实这就是件小事,干脆说开了就好,朕只是觉得此事折公确实疏忽了点。”
折德扆道:“臣悔之莫及!”
“下棋罢,该折公了。”郭绍道。
折德扆脑子里一团乱麻,早已将棋盘上的局势忘得一干二净,此事看了好一会儿竟然没看进去。又怕皇帝等急了,便小心翼翼地放了一粒白子,手都在微微抖动。
事情完全不在预料之中,折德扆措手不及,也没能事先猜到皇帝的心思。
本来以为,皇帝不过是因为私怨造成这几年的关系疏远和不信任;本来也猜测,自己没干什么无伤大雅的事,最多也就失去兵权,去东京坐享富贵……可是现在呢?
他在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一开始的气氛已经不见了,刚刚一会儿之前君臣还有说有笑。现在书房里十分安静,陶瓷棋子落盘的声音清脆而清晰。
一番折腾下来,折德扆的棋下得一塌糊涂,郭绍已经在棋盘上掌控了赢面。倒不是郭绍的棋术多高,实在是折德扆的心境太差了。
就在这时,郭绍开口道:“折公不能在邠州任职了。”
折德扆颤声道:“臣自知有错,请陛下惩处……”
郭绍道:“灵州的朔方节度使冯继业性格暴戾,不知自律,常年对西北党项人烧杀劫掠,这等作为不符合此时朝廷对西北诸部的国策,不能让他继续在边陲。”
郭绍顿了顿道,“折公移镇灵州,代替冯继业吧。”
折德扆顿时愣在那里,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
“这……这……”折德扆发出两个无意义的声音。
郭绍看了他一眼:“折公在西北诸部心中还是有些威信,特别对党项人……折家在府州时,就应该与党项人打过交道。朕觉得让你去灵州,对稳定边陲颇有好处。”
折德扆这时才回过神来,感激涕零道:“陛下不仅不责罚,还委以重任,臣肝脑涂地尚不能报皇恩于万一!”
郭绍皱眉道:“我为何要责罚折公?”
折德扆:“……”
郭绍“哦”了一声:“你说那事儿,刚才我便说了,只是小事。折公什么都没做,就是一时有点疏忽,朕不能因为重臣的一点小疏忽,就要问罪吧?”
折德扆忙道:“陛下心胸如东海一般宽阔……”
郭绍好言道:“你们可以完全放心,只要无伤大雅,什么事都不会有,男儿哪里会小心眼置气?有点什么不高兴,说开了转眼就忘。
咱们君臣之间关系很粗,却很实在可靠。功过赏罚都是实实在在的,臣子确实干了造成严重后果的事,才会受到实在的惩处,一切都有律法可查。”
折德扆等人听罢又是一拜。
……等下完了棋,折德扆等三人拜别郭绍,从行宫走了出来。外面很多人关注着邠州的大事,折德扆自然把结果告诉众人,让族人部将们安心。
魏仁浦等也在关注,很快打听到了结果。
魏仁浦听到了消息后,神情很怪异,说道:“真是有点意外。不过陛下如此处置又十分妥当,嗯?应该是最好的做法,我怎么没想到哩?”
卢多逊道:“皆因此事陛下没和咱们商量。”
魏仁浦看了卢多逊一眼点了点头。他又沉声道,“西北这边一团糟,又离东京太远,传递消息来回都耗费时日,朝廷很难直接插手;在边陲留一些有实力的汉家藩镇并非坏事,还能帮国家抵御诸部袭扰,有厚重的纵深作为缓解地带。
折德扆不可能造反,他没那么大实力,也没什么好处。而且折家处理边陲诸部的关系还是颇有威信的。”
卢多逊小声道:“魏副使言之有理!下官瞧那冯继业的作为,和史彦超有得一比。朝廷此时并未想对西北诸镇以武力征服,留他在朔方那关键地方实在不妥。”
魏仁浦在大堂上来回踱了一阵,不经意间又想起几年前就和郭绍的私交,以及郭绍对他由衷的欣赏尊重,一时间有些许感叹:“人生难得一知己……有此君臣之义,幸甚幸甚。”
第六百六十章无不散之宴席
郭绍此番西巡不出国境,只沿着大周版图西北各地巡视,终点是灵州(银川平原)。此前魏仁浦等人就已派出官吏去灵州安排迎驾,以及与西北诸部联络。
此时魏仁浦拜别郭绍,提前离开大队,亲自前去灵州主持诸事。
皇帝仪仗大军人马随后缓慢继续北上,静难军节帅折德扆带上一队人随行,一路伴在郭绍身边,相处之下私交愈发熟悉了。
不两日,秦州雄武节度使王景父子赶到了军中,请奏面圣。
郭绍立刻在中军大帐接见。
王景已经七十二岁了,郭绍见他时,只见他步履蹒跚,体力明显不如五年前见面的时候。脸上也长了许多灰黑的老年斑,两腮陷进去,目光也有点浑浊。
“王老节帅免礼。”郭绍率先就免了他大礼,又道,“来人,赐坐,给王老节帅垫个软些的垫子。”
“老臣拜谢皇恩。”王景抱拳道,又转头道,“廷训,快叩见陛下,陛下待咱们王家厚恩呐。”
一个身穿戎服甲胄的年轻汉子忙跪在地上磕头,高呼万寿无疆。郭绍好言叫他平身,又赞了一句:“虎父无犬子。”
五年多前秦凤之战,郭绍除了与王景并肩作战,还见过他的长子,当时王景的长子头发都花白了。
而今日王景赶来面圣,带的却不是长子,而是幼子廷训。郭绍心里冒出一个心思,老人果然还是喜欢小儿子。
王景家同样是西北军阀,秦州那地方几乎算是大周版图的最西端,所以王景还有个差遣叫“西面都部署”。不过王景算是比较靠得住的军阀,因为和郭绍曾经一起打过仗建立起了情谊;郭绍灭蜀国时,王景在北路也是出力最大,所部十分卖命。
加上王景年纪又大了,所以郭绍语气很好很客气:“王老节帅高寿,不必亲自大老远过来的。”
王景叹道:“东京太远了,官家好不容易到西北来,这次老臣叫人抬也要过来见见官家的……岁数不饶人,这一次,或许便是老臣最后一回见官家了。”
郭绍听到这里,心里忽然竟是一酸。
他的声音也有点走样:“王节帅保重身体才好……”
周围的文武听到皇帝的声音,神情也为之黯然。
王景露出一个笑容,道:“生老病死,谁也免不了的。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老臣有机会提早来向官家道声别……”
他的笑容很复杂,有些许悲切又有些许无奈。他又说道:“只是有点遗憾,老臣戎马一生,东奔西窜,也没干出什么名堂来。如今官家要建树大业,老臣却跟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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