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史彦超等武将走远了,随从才大骂:“这都什么玩意,刚吃了屎过来!”
杨业自问不是惹是生非的人,平素一向都比较谨慎持重,但想了半天,愣是没想明白自己究竟什么地方得罪史彦超了。
难道是柏谷之战?柏谷之战,杨业率军伏击,算计的就是周军前锋……当时周军前锋主帅正是史彦超。
一定是记着那事!
杨业心里十分堵,沉声道:“此一时彼一时,当时各为其主,我是河东的武将,在战阵上求胜,有何不对?”
随从叹道:“周军武将,仍旧没把咱们当自己人。”
杨业道:“至少今上没把我当外人,否则也不会把河东重任交付于我。”
几个人一听,纷纷点头赞同。
杨业呼出一口气,且把一口气忍了,没办法,刚投奔周朝不久,东京官场对他有偏见也是无可奈何。他想着明天就要回河东了,当下小腿上用力,稍稍加快了步伐。
一行人从大街上向西一转,走了一会儿,一个随从便道:“红莺娘子就住在这里。”
杨业微微侧目,一个随从翻身下马,上去敲开了角门,将名帖递了进去。不多时,大门便敞开了,一个坐在木轮椅子上的女子被人推到门口,挣扎着要站起来。
杨业忙道:“免礼免礼!你腿脚不便,无须在意这等虚礼。”
“杨将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红莺一脸喜色道。
想当初在晋阳分别时,俩人闹得很不愉快,不料在东京重逢,红莺热情的一个笑容,杨业心里也不怪她了……虽然恩怨不少,但想来她并没有害过自己。
杨业被迎进大门,随口道:“故人别来无恙?”
红莺翘起小嘴:“我有恙,你会管我么?”
杨业心道,当初我是留过你的,你自己嫌弃小妾的身份,觉得东京更好。但周围还有别人,杨业愣了愣,觉得这句话不太稳重,当下观察了一眼周围人。
一个俊朗的年轻文士引起了杨业的注意,那文士很不高兴的样子。
杨业不动声色,进了前院的客厅。等茶上来后,他沉吟道:“红莺独居在此?过得还好?”
红莺点点头:“买了这座院子,置了点产业。杨将军不必担心我,沈夫人会关照我的。”
“沈夫人?”杨业没听过,不过心里一想,此女做过朝廷枢密院的重要奸细,肯定在官场上有人护着。
他不久前仍是北汉国的大将,周国是敌国,在东京没人的。这红莺怎么着也是肌肤之亲那么久的人,不管怎样,人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她总比临时结交的陌生人要有情谊……若是东京连个熟人都没有,万一如史彦超那厮一般有人在朝里谗言,自己一点风声都听不到的。
红莺也不多说那个什么夫人,低声说道:“故人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杨将军今晚就留在寒舍,妾身一会备些酒菜。”
杨业无奈地笑道:“恐怕方才大门口那位年轻俊才会不高兴哩。”
红莺脸上“唰”地一红,说道:“不必理他,他从我这里拿钱、寻关系,还能怎么着?妾身一个人孤苦伶仃,也是情非得已……”
“罢了罢了。”杨业道,“我管不着你。”
他心道,你这么过却是享受,不过名声是不用要了……想来这女子和青楼歌妓也差不多,清名似乎也不是她在意的。
红莺道:“现在酉时都过了,杨将军且在这里歇一晚。正好明日沈夫人要竞价出手一副有意思的名画,妾身要去帮忙,杨将军既然到东京来了,陪妾身去看看罢。”
杨业摇头道:“这回恐怕没工夫了,明日我就要返回河东。”
“这么急?”红莺一脸伤感。
杨业观之,说道:“公事在身、身不由己,若红莺有意,可书信往来。”
“唉……”红莺幽幽叹了一口气。
杨业故作有兴趣的样子:“什么画?”
红莺道:“《韩熙载夜宴图》。”
“哦?”杨业皱眉,“韩熙载我倒是听说过这个人,南唐国的……”
红莺道:“说对了。如今韩熙载在江南十分有名,这幅图很有深意哩。”
杨业道:“愿闻其详。”
红莺说道:“韩熙载与当今朝廷宰辅李谷是好友,韩公为了避祸南奔,李公送他走正阳。韩公约定,将来若南唐国用他为相,必北伐中原成就大业;李公也不客气,说中原若用他为相,取南唐国如探囊取物……可惜,南唐主沉迷声色犬马纸醉金迷,不思进取、对大臣多疑,韩公心忧,且被南唐主猜忌。只好日日在府上饮酒作乐,装疯卖傻。
那幅图便是南唐主不信任韩公,派宫人监视,画师照夜宴所见,作的一幅画。将韩府诸人的神态落在纸上,供南唐主观阅。”
杨业听罢说道:“这么说来,南唐主是昏君,韩公是一颗丹心的忠臣?”
红莺道:“可不是。现在江南人都说,当初南唐主若用韩公,又岂是这般光景,数月就破了国门?韩公已是江南士林最有名的人。”
杨业点点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红莺笑道:“若是杨将军推辞行程,明日去看看那幅画,买下来,以后价钱肯定水涨船高。那幅画虽然年月不长,也非出自名家之手,可画里的人却是名人,隐藏的价值难以估算。”
杨业道:“我可不会买,我一个武将对此道不甚明了。”
第六百二十九章清高
红莺叫人送走杨业,还久久望着窗户,幽幽叹息了一声。
忽然一个声音道:“娘子与杨业是什么关系?”
红莺脸上的神色一转,笑道:“好友。”
走进门口的人便是此前那俊朗的年轻人,名叫俞良,到东京来参加科举的。他显然很不高兴,脸上的神色有羞辱和恼怒交加。
红莺却笑吟吟地用目光从他脸上扫过,心里想着三字“不懂事”,但正因如此,这士子才比那些花天酒地的欢客有意思得多。
果然俞良忍着怒气道:“怕不止如此罢?”
红莺也不和他吵,反而温柔地倚靠过来,道,“我要不是认识那些达官显贵,怎么给你找门路?别气了,无论我认识多少人,心还不是你的。”
俞良怒气仍未消,却无可奈何。
红莺白了他一眼,说道:“你再这样清高,咱们别去求韩熙载了。”
俞良“唉”地叹一声,愤愤道:“我厌恶官场!却偏偏只有这条路才可能功成名就!”
红莺好言劝道:“那副《韩熙载夜宴图》这么快就变得炙手可热,沈夫人可没少花力气。你以为沈夫人为了什么?就只是想待价而沽?夫人家的名画比这贵的多了。可那些名画和这幅夜宴图最大的不同:名画里的人已经死了,夜宴图里的人还活着。
一个士大夫,或许能视金钱如粪土,但谁不愿意名声响遍士林,所到之处,人们肃然起敬?这脸可大了。韩公对沈夫人的好,心里是明白的。
现在我们就是找他帮个小忙,把你平素作的诗送到在朝里做宰相的李谷手上,他能拒绝?”
俞良听罢情绪复杂道:“不管怎么,娘子对在下有恩。”
“你知道就好,没良心的!”红莺挥起粉拳一拳打在他的胸膛。俞良一手抓住:“看我不好好治你!”
门外,夜色渐渐降临。
暖风吹得夜色醉,方入夜的东京灯火璀璨,丝竹管弦之声在长街小巷中回荡,春色迷人。
……东京边梁日渐繁华,已有盛世之象。但朝廷并未放弃战争的国策。
枢密院副使魏仁浦上呈方略,加派细作混进辽国上京、幽州,摸清辽国内政,等其国内叛乱之时,趁机突袭幽州。
郭绍没有回应,心里不太赞同,遂召王朴、李谷等大臣问策。(大臣的官位郭绍说了算,但一项若无大臣们的支持强行实施,具体执行起来会麻烦,君相权力因此有微妙的平衡。)
同为枢密院大臣的王朴对此策也不太赞成。认为魏仁浦的方略和今年初北伐的计策没有什么区别,年初北伐是创造时机突然北伐,魏仁浦之策是等待有利时机……但本质依旧是突袭、速战速决。
之前那个法子已经证明失败了,还要重新来一遍,王朴和宰相们都不太赞成。之前北伐虽然军队没有遭受重创,但消耗军费、民力巨大,而且没得到什么好处。
郭绍听到这里,便不再提起魏仁浦的方略。
几天后,郭绍在金祥殿处理奏章,不远处左攸等二人也忙着在整理分类。这时左攸站了起来,拿着一份奏章走到御案前,躬身道:“陛下,这份奏章有些不寻常。”
郭绍放下毛笔,伸手接过来,仔细瞧了一番里面没有标点的内容,沉吟道:“归义军?”
左攸忙道:“归义军在河西走廊,治沙州,便是敦煌那边。唐宣宗时起义脱离吐蕃,进奉中原。但那边形势复杂,交通阻塞,至今已多年没有来往了。归义军忽然上表,实乃稀罕之事。”
郭绍听到河西、敦煌这等熟悉的地名,立刻来了兴致,急忙叫宦官把地图找来。
可惜,最大的一副地图上,只标了沙州(敦煌)等地名,那边一片空白。郭绍望着白纸发怔,什么也瞧不出来。
左攸道:“汉朝时中原方从匈奴人手里得到河西,军屯筑城,方有此地。汉、唐数百年,朝廷以河西为根本,出西域,打通商路,万国来朝。只可惜安史之乱后,中原战乱,日渐无暇西顾。”
郭绍的手指抚摸着那片空白的地方,一种熟悉又茫然的感觉涌上心头。西域大部分地区,应该就是现代的新疆;还有敦煌属于甘肃,都是耳熟能详的有名地方。近千年前,“中国”就向这些地方开疆辟土了,而今到自己手里,竟然一片空白,一时连地图都找不到。
曾经经历过极度自信膨胀的郭绍,此时情绪十分复杂。现在的国家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
他下意识地用手掌丈量了一下距离,最后还是把目光投向了东北面“北京”那块地方。相比西边的失控,幽州才是最具威胁的失地。
郭绍将这份奏章单独放起来,说道:“咱们要积极回应归义军的奏章。”
此事得到了空前的重视,政事堂和枢密院都查阅了很多以前的档案,大概弄清楚了河西这些年的情况。
唐朝中期以后,河西走廊的汉人脱离吐蕃的控制,实力很强,拥有十一个州的地盘,上表奉唐朝为正朔,张家为归义军节度使。
唐朝灭亡后,归义军内乱,实力衰微,成为甘州回鹘的附庸。沙州大族曹家恢复了归义军,据有沙、瓜二州,一直到现在。
最近上书中原王朝的人就是曹家的人,名叫曹元忠。
奏章里的内容太少,中原这些年无暇西顾,对遥远西边的具体形势了解甚少。诸臣议事,大多是一番猜测。
大臣们认为:曹元忠派人联络东京的原因,是因为这些年大周不断扩张、加速天下一统,威名已经开始传播到远方;曹元忠在复杂的河西地区处境艰难,想借中原王朝的名分,在当地树立正统的名声。
一时间官员们争相歌颂皇帝,威名远播四海,得到了四方的认同云云。
郭绍坐在龙椅上,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儿,很容易被臣子们歌功颂德自我膨胀。但他内心还是清楚事实:连后世的首都北京都没收回来。
君臣一拍即合,大方地回应归义军,给曹元忠正式册封名号:河西节度使、西域大都护……
没有一个人反对,因为周国的势力现在根本到达不了河西,实质上本来就管不了。当地人主动来奉正朔,又不要钱和兵,名分当然给的十分大方。
朝廷的态度,曹元忠不仅能名义上管河西,还能名正言顺地用中原王朝的身份与西域诸部来往。
郭绍决定派一个使团和归义军使者去河西,带上朝廷的诏书,前去摸清情况。
就在这时,翰林院官员卢多逊主动请缨为使。
攻南唐之战时,卢多逊冒死到江宁劝降,但功劳对于南唐战争作用不大,加上他资质太浅,回朝后依旧没得到重用。
这次他再度请缨,郭绍答应了他的要求。并叫枢密院下令秦州的王景接待朝廷使者,并派兵护送。
……东京客省使与吴越国来往密切,希望吴越国能纳土归降;江南士林德高望重的韩熙载也在试图劝说钱家。但进展不大,吴越国态度恭顺、每年进贡,但是国内仍旧保持着大量的武力。大周一方面找不到理由对吴越国动兵,一方面也觉得劳民伤财……吴越国并不是很好打,当初南唐国与它战争了几十年都没灭掉。
去年大周也派了使者带诏书去南汉国联络,不料南汉国主回应朝廷,竟然自称“朕”,以“大汉皇帝”自居。这郭绍君臣十分恼怒。
今年初又派人去谈,要求南汉国主放弃帝号,向周朝称臣……大臣们认为这是合理要求。而今大周坐镇中原,并吞蜀、南唐以及一干割据政权,已是最大的国家;而南汉国偏安一隅,向中原称臣理所当然,而且也是明智的做法。
不料卢多逊刚离开东京那几天,忽然得到江南的奏报:南汉国主与大周使者没谈拢,竟然怒而杀之!
群臣听到这个消息,满朝哗然。
人们无法理解南汉国主为什么要那么做,王朴径直说道:“南汉国主是个昏君!”
众臣纷纷议论,立刻对南汉发动战争。诸将也纷纷请缨,要求带一支兵马过去灭了南汉国……武将们十分积极,他们看出来南汉国比较弱、内部也很昏暗,这是显而易见立军功的机会。
但郭绍没有马上表态。他虽然也和朝臣们一样愤怒,但不能打乱了阵脚;观察王朴、李谷等大臣,也没有急着喊打喊杀。
郭绍不禁琢磨,具体的考虑……调兵太远,现在的江南没什么能战的兵,南唐国灭亡后精兵被抽走、兵权被分化,主要是提防吴越国和内部谋反,进攻兵力不足。
其次,现在贸然发动几千里外的灭国之战,需要耗费时间。而大周之前的大略是“先北后南”,通过北伐建立威望,然后借势收复南方偏远的地区;现在再度发动南面的大战,就是在改变战略方向了,不能轻率就动手。
郭绍现在需要一个调整后的整体方略。
第六百三十章食不甘味
清晨的金祥殿。东殿内厅,符金盏轻声道:“一会儿我便不出面了,留在这里听听便是。今天陛下要与大臣们商议大事?”
郭绍把目光从桌案上的奏章和图纸上收起,看向符金盏点头称是。他站了起来,望着窗外巍峨的重檐宫殿,不禁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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