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或许有神灵,郭绍依旧站在地面上。但是,世人认为他是战神,神当然是无所不能、必须能胜利。
郭绍清楚地认识到一旦退兵的不利影响,他有种下不了台的感觉。
这是一次艰难的抉择。
郭绍面临的压力主要不是被辽军第一波援军袭扰,而是攻城不顺利。辽国主力将会到来……幽州城周长达一二十里,除了五万多机动骑兵,十余万人包围城池、兵力非常分散,无法在城下与辽军决战;除非离开幽州城,在没有攻陷幽州的情况下深入幽州地区与辽军对阵,那样的话显然已经违背了这次战争的战略预计。
这几天他想了很多。此次北伐本身就是一次战略性的冒险。
如果没有让虎贲军骑马步兵攻击辽军宫帐马队、进而影响了士气,如果挖掘地道选择的地点正确一点,如果守军不是把投石车大量放在火炮盲区,如果……运气再好一点,没有那么多细微的因素一次次影响攻城的进度,或许可以及时攻陷幽州城。
那么战略冒险就是正确的决策,郭绍也就不会再想这些东西了。国家之间对决主要靠实力,但只是一两次战役的结果便存在很大的不确定性,甚至要靠运气。
王朴说得对,到现在为止依旧还有机会和时间。
……郭绍却感觉自己不敢再冒险。
这场战役从一开始就是一次战略冒险,容错很低,存在很大的失手风险;而现在的风险骤然变大。
后果更是变得十分严重,万一损失了主力,郭绍将面临不可挽回的灭顶之灾;禁军精锐在短期内几乎不可再生,一旦损失,郭绍将没有实力维持国防和统治。
这样的严重后果下,就算风险很小、也会叫人提心吊胆,何况现在拖延下去风险并不小。
恍惚之中,他仿佛回到了前世的高考,那时候所有人都告诉他是人生命运的转折点。他做过了无数的练习、准备得非常充分,但临场依旧担心出现意外、担心失败,哪怕那种风险比较低,但只要成绩没下来就无法踏实。
而现在,他面临的风险和失败威胁大得多,后果也严重得多。大周军一旦遭遇战败,关系的不止是他一个人的命运!
郭绍心里的忧虑难以言表。
他也不得不权衡:在收益和后果之间,这种冒险是否值得?
……郭绍又不甘心放弃。
他想规避严重后果,但并非要放弃幽州,迟早还会来。但是,这次一退,等待下一次的时间漫长,是难以忍受的煎熬。
退兵也会造成别的风险和后果,主要来自国内。
郭绍没法逃避,进、退都得面临挑战,不一样的挑战。
他心里堵着一口气,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就在这时,王朴走了上来,说道:“陛下,夜里下凉,您在外面站得太久了。”
郭绍转过身来,一面往帐篷里走,一面说道:“我不会认输,而会为了下一次卷土重来积蓄力量、寻找新的道路……一定有比现在的战略,更好的道路。”
王朴听罢沉声问道:“陛下决意要退兵了?”
郭绍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走路都感觉有点飘,他抬起头盯着王朴的老脸:“青山还在,实力未损,就可以主动选择新的时机;而不是一定得被动地留在这里冒险……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
“唉。”王朴的叹息简直是从肺腑里发出来的。
郭绍用推心置腹的口气低声道:“损失禁军的风险我承受不起,但国内的暂时挑战,我还承受得起。”
王朴道:“老臣附议陛下之意……只是有些失落。”
“我明白的。”郭绍道,他握紧拳头道,“明日一早召集各路大将,部署有秩序的撤军方略,要防范辽军骑兵和幽州守军的袭扰。”
王朴抱拳道:“臣遵旨。”
郭绍穿过大帐,到后面就寝。王朴站在账内,躬身送别,久久没有离开。
一个侍从弯腰掀开一道垂帘,郭绍走进去时,稍稍转头,用余光看了王朴一眼。
里面的陈设很简单,不过桌案上、帐篷壁上都是地图,看起来就不是那么整洁了。桌案上放着一个烛台,一枝很粗的蜡烛、烛芯也很粗照亮着这里,床边和案旁比较明亮,角落的光线就越来越朦胧。
郭绍坐了下来,看着火焰的跳动。
内心的失落,就算无论怎么理智地分析也掩盖不住。在这样的夜里,在这样的灯火前,他还感到有股冷意……
他想起了罗猛子,三弟资质有限,这些年随着郭绍干的事越来越大,三弟也有点远离郭绍的核心圈子了。但郭绍依旧不能忘记,曾经和三弟在高平、在武讫镇、在秦凤……
“要不是俺老罗身上有铁皮,早被射得漏水了,哈哈……”
“大哥说干,俺老罗就跟着……”
郭绍伸手在额头上用力地搓着,做着一些琐碎的动作,却一声都没吭。
哪怕做了皇帝,郭绍仍旧逃不脱这些最简单的情绪,当身处这样的环境时,他的心理素质并不是很好……皇帝、雄主应该是什么样的资质?反正并不应该是他这样的。
一系列的成功,世人寄予了他太多的期待,认为他无所畏惧、有通天本事,甚至,认为他是神!
郭绍在此刻,觉得自己真不是神。他在前世不过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凡夫俗子,还要为了生计用尽全力、焦头烂额的人,连他自己以前也不觉得是能干大事的主……此时,各种负面情绪蜂拥而来,他感到万分脆弱。
但是,已经身处这个位置,他不会认输。就算死缠烂打,也要卷土重来!因为为了那个宏大的目标,已经死了太多人、太多他关心的人,放弃是不可能的!
“咳咳……”郭绍捂住嘴忍着咳嗽声。
他感到疲惫,袜子也不脱,蹬掉靴子就上床睡了。睡梦中噩梦不断,仿佛身在火山之中。
……当晚,侍从发现郭绍一脸通红,脸上烫人。吓了一大跳,急忙连夜把王朴和左攸叫了进来。
左攸急的一连念叨了几遍:“陛下一向身强力壮、龙体康健,怎会突然病了?”
王朴顿时恍然,急道:“老夫的义女在疗伤营,赶快派人把她叫来!”
左攸道:“王使君的义女?”
“就是陆岚,陛下从蜀国找回来的女神医,把老夫的病治好的人,老夫年纪大了,让她做老夫的义女。”王朴道。
左攸忙道:“那赶紧叫来。”
……
次日一早,枢密使王朴召集“幽州前营军府”的官员、诸路军少数武将在中军大帐议事,宣布皇帝的圣旨,下令撤军。
先商议了一个撤军的部署和方略,然后继续召集军都虞候以上的武将到中军进行具体部署。
众将议论纷纷,个个都不甘心。此战,周军尚未遭受过真正的失败,到达幽州快一个月了,数次大战下来阵亡数也就千把人,武将们认为还能打败辽军建功立业!无法理解皇帝为什么要撤军。
后来有人问王朴,皇帝为什么不亲自传旨。这时候郭绍病倒的消息才传了出来。
前营军府的一个文官离开中军大帐后,私下里议论:“照现在的形势,幽州城不容易一下子攻破,陛下又损了结义兄弟,恐怕不得已才撤军,所以才佯称龙体欠安……”
“为何要称病?”
文官悄悄说道:“折损大将,然后撤军,有战败之嫌……因病撤军,便是暂且饶辽人一命。”
不管如何,枢密使、一干大将共同认为的命令还是有权威的,诸军依照军令开始准备撤退……炮火还没马上停,据前营军府的意思,是为了迷惑敌军、隐藏意图。
但次日火炮就不再轰鸣了……因为下雨了!
空中乌云密布,春雷的响动代替了炮声,雨下得很小,却是淅淅沥沥把泥土慢慢打湿,湿润的泥土被无数的人马来回践踏,军营里一时间泥泞一片。
左攸望着雨幕,叹息道:“真是天不助我也,老天不让大周收复幽州!就算没下令撤军,这雨不赶紧停,咱们同样没法攻城。”
王朴却感叹道:“这雨下得好,省得咱们将此役引为憾事。”
他低下头,想起了东京城内修建的那座“宣仁功德阁”,内心渐渐承认,战前自己和诸大臣为了功成名就,一直怂恿皇帝北伐,确实被名垂青史的欲望蒙蔽了真相……限期破城、突袭战略,无法把握的因素实在太多。
第六百一十八章刀尖
乌云在天上涌动,就好像墨汁倒进了水里,大片的云层在风中涌动着。乌云缝隙之间,太阳的光晕躲藏在后面,却依旧光芒刺眼……它潜伏了,却依旧掩不住锋芒的边角。
细雨洒在路上的水坑里,让水面好像粗糙的毛玻璃。“啪!”沉重的靴子践踏在上面,浑浊的泥水四溅。
大路上,步、骑、车在缓缓地移动,人们在泥泞里步伐沉重,却仍旧保持着井然有序。
将士们走着走着,就回头看雨帘云烟深处矗立的幽州城。它现在还离得不远,却又好像在天边,就好像海市蜃楼,又像一座山的影子。
几十年前,丢掉这片土地的时候,或许很少有人想过,要再次拿回来是那么不容易。
就在这时从岔道上步履蹒跚地来了一大群百姓,他们提着篮子、挑着担子,在泥泞里跋涉过来。妇人们从篮子里拿出了鸡蛋,往路边的士卒怀里塞。
一个老头杵着目光,佝偻着背仰着头看着将士们,问道:“儿郎们啥时候回来……还回来哩?”
将士们无话可说,默默地跟随着队伍行进。那老头一连叹息了几声。
就在这时,董遵诲的人马经过,年轻的董遵诲从马上跳下来,铁青着脸说道:“这不是结束,只是个开始!”
细细的雨水在头盔上汇聚成珠,水珠沿着董遵诲风吹日晒的年轻的脸往下滴落。
……
幽州城头,一脸疲惫的萧思温望着细雨蒙蒙中城外狼藉的工事营地,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他抬起手,但没地方扶,这段城墙光秃秃的,女墙早已塌完了。
“周军真的这么快就退兵了……咱们要不要派马队出去追?”萧阿不底问道。
萧思温转头看了他一眼:“追?怎么追?幽州军骑兵,和大辽宫帐精锐能相提并论么?宫帐军都被打成什么样了,幽州军出去怕是要闹笑话。”
萧阿不底皱眉道:“这周国人也是挺会吓唬人,那么多人过来,把幽州城围得水泄不通,末将还以为要打个一年半载。这才多长点时间,说走就走……”
萧思温道:“你们莫忘记了晋阳城半月就破城!郭铁匠就是冲着攻陷幽州城来的,现在攻不破,又不想和我大辽主力交锋,所以退了。郭铁匠此人……”
他“嘶”地吸了一口气,“此人有点意思,挺难捉摸。”
他见萧阿不底一忙茫然,又缓缓叹道:“一个称帝的人、以往百战百胜,要果断退兵,并不容易。你或许不懂那种位置的人。”
一个武将道:“耶律休哥这回到幽州来,可得一副救命恩人的模样了。”
阿不底听罢有些恼怒:“要不是咱们死守幽州城,能赢得了周国人?功劳不能让他一个人领了!”
“说赢还为时尚早。”萧思温轻声道。
阿不底问道:“周国人畏惧大辽跑了,还有脸再来?”
萧思温转身离开城头,又看了一眼南方辽阔的原野,说道:“必定会来……传令在城内庆功,告诉将士们,郭铁匠不是三头六臂的怪物,同样能被大辽铁骑打败。”
及至晚上,萧思温的书房里来了个灰黑布蒙着头的来客。
书房里就一盏豆粒大的油灯,那人用契丹语低声问道:“我家主人问南院大王,对此番的机会有什么看法?”
萧思温皱眉道:“我的意思,暂时不能急于求成,要以大局为重。”
“哦……”那人轻轻应了一声。
萧思温道:“在这种关头,大辽若有动荡,会让外人坐收渔利……舆情也不利,时机尚不成熟。”
……檀州辽军大营,年轻的耶律休哥并不高兴。
草亭下燃着一堆篝火,周围都是帐篷。火光中耶律休哥棱角分明的脸一丝笑意都没有,他伸手抚摸着正在吃豆料的坐骑鬃毛,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这时几个武将大步走了过来,手按胸口鞠躬道:“贺喜大帅再立新功!”“待归上京,大汗便更加倚重大帅了。”
又有人说:“咱们两天后就能重新聚集各军人马,趁周军败退,可以瞅准机会增加斩获!”
耶律休哥兴致索然,点头应付众将。
杨衮见状转身对几个武将小声道:“本将有几句话想和大帅谈谈。”
众人便知趣地告退。
杨衮走进草亭,拾起地上一块柴禾丢进篝火堆上,缓缓开口道:“大帅赢得不高兴?”
耶律休哥冷冷道:“咱们四万宫帐军,在草原上也是纵横无助的人马;周国人不就是种地的,居然和咱们马战。打成这般模样,四万军到现在还聚拢恢复不了,杨将军能高兴得起来?”
大辽宫帐军是精锐中的精锐,和那些衣甲不全人马松散的部落军、五京军是两码事。耶律休哥作为辽国炙手可热的名将,十分了解辽军的战力。
此战,他的预计不是这样冒险的。
他认为,北路辽军、两万多骑宫帐军突袭(李处耘部),双方人数相当,但辽军马战能一击击溃周军(李处耘部)马队;然后各个击破北上再击溃周军(罗延环部)。
南路辽军迂回出温渝河,袭扰威胁周军中军,主要通过进攻周国皇帝达到震慑周军的目的;逼其幽州各路收缩防御护驾。然后向西进军得胜口周军(韩通部),人数略占上风,击溃周军。
耶律休哥的想法是,一战击溃周军机动马兵!然后游走在幽州城外围的广阔地区,随时袭扰幽州城攻城人马。
周军马军比辽军援军骑兵的人数优势不大,而且辽军的马匹更多,耶律休哥很有自信先击败周军骑兵。
正如他此前所言:南人的骑兵就不叫骑兵,就是为了上阵跑得快点而已。他就没见过骑兵行军长期靠步行的。
耶律休哥看得起中原的城防,但野战从来没看得起过南方诸国。
杨衮好言道:“不管怎样,因为大帅率军前来援军,周军才退兵了。这也是胜利,大帅回去一样可以领功。”
耶律休哥看着篝火,神情十分复杂。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一次次心跳加速、如骑瞎马狂奔一样的经历。
比如在温渝河,对阵(李处耘部)毫无进展,右翼周军又迅速逼近,不顾一切遁走、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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