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娘!”花蕊夫人轻轻唤了一声,脸上一改索然的表情,变得十分亲热。
京娘走了过来,抱拳道:“拜见秦国公、花蕊夫人。”
猛昶急忙道:“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按照尊卑,猛昶的国公身份是很高的爵位了,所以京娘要行礼……可实质的强弱十分明显,人家京娘是皇帝身边亲信的人。
京娘脸上冷冷的,花蕊夫人却面带笑意看着她:“我们好久没见了。”
“听说你们今天也来赴宴了,散了我才来送送你们。”京娘道。
花蕊夫人柔声道:“京娘姐还客气什么……不过好几个月不见,确实想见见你,说说话。”
花蕊夫人了解京娘,这女子看起来极难亲近,但却是恩怨分明的人,一直记得当年对她的帮助。
“夫人有什么事,也不用和我见外。”京娘淡淡地说道。
花蕊夫人道:“哎呀,马上就要出皇城了,现在才见到你。要不我们找个地方说说话吧,不然就见一面又要分开。”
京娘不置可否,侧目看猛昶。花蕊夫人道:“阿郎先回府,一会儿京娘送我回去。”
猛昶脸上有些为难,他对这皇宫很有警惕心、因为郭绍住在这里,这种心思大概是男子的本能。花蕊夫人到东京后就没和猛昶亲近过,但感觉猛昶还把自己当作他的人,毕竟名分还在。
花蕊夫人递了个眼色。心道:猛昶应该能明白,咱们和京娘交好,在东京是十分难得的关系。
果然猛昶这才免为其难地道:“你们都是妇人,我不便多留,先告辞了。”
等猛昶离开后,京娘回顾左右,这里是皇城的前部办公区域,周围很多衙门官员,实在不方便。花蕊夫人看在眼里,便道:“京娘住在何处?”
“宣佑门内……”京娘道,顿了顿道,“你跟我来罢。”
俩人一前一后走了很久,这皇城很大,一般人也不能骑马乘车,大部分都是步行。好在有京娘在,二人畅行无阻,没有人阻拦。
第五百八十八章舞台
花蕊夫人跟着京娘,走过红墙之间的长长走廊,向北一转,便进了一个院子,大概就是京娘的住处。
回首那条夹在红墙间的如同巷子般的走廊,花蕊夫人仿佛走过了一条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隧道。那廊道很整洁,石砖铺的地面,两旁的木料都有精致的雕花,路边有石头凿砌的灯台;但是,总让人觉得少点什么,对了,是生机,因为两旁完全没有花草树木,这和蜀国皇宫和庭院草木茂盛的秀丽景象是完全不同的。
和蜀国皇宫比起来,这里格局方正,呆板缺点灵气。但花蕊夫人并未感到不习惯,因为她并非从出生就住在雕楼画栋里、享受锦衣玉食;儿时的家乡虽然看起来山清水秀,但冬天湿冷、夏天蚊虫极多,加上人们生计艰难,生活在那里并不是看上去那么好。东京皇城没有那么秀丽,但确实还是很舒适;关键是这里的人都不一般,受天下人瞩目,毕竟是最大的国家大周的都城中枢。
花蕊夫人隐隐有种感觉,这里仿佛就是个舞台。因为发生的一切故事只要传出去,都会引起无数人的关注,甚至一些事会在正史、野史里流传多年。
走进院子,迎面几个宫女看到京娘,纷纷屈膝低头避让于道旁。京娘也不理会,大步从屋檐下的路向前走。
花蕊夫人主动开口道:“蜀国覆灭后,多番受到京娘的照顾,我打心眼里感激。”
京娘头也不回地说道:“不必了。”
京娘说话就那性子,花蕊夫人自然不和她计较。不过花蕊夫人着实说的是心里话,自己当年对京娘那点恩,别人早该还清了;现在就算不再理会自己,于情于理也说不了好歹。
二人走进屋子,京娘先请花蕊夫人在客厅坐下,花蕊夫人回顾左右,发现这里摆设很华贵,多半都是宫人们收拾的,京娘显然是那些奢侈品兴趣不大。
一个宫妇恭敬地上来上茶,她把茶杯轻轻摆在京娘面前,轻声说道:“王公公之前差人来说,官家酉时会到这里来见您。”
那宫妇说话的声音虽然很小,但花蕊夫人就坐在对面,很清楚地听在耳里。一时间心绪倒有些起伏……这个地方,虽然乍看很宁静,其实是个集中了权力富贵的浮躁之地。
京娘道:“我知道了,你下去罢。”
宫妇道:“喏。”
花蕊夫人打量了一番京娘戴着幞头、穿着宽大袍服的模样,除了一张脸,完全没把女子独有的一些东西展露。她不禁说道:“京娘,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京娘道:“夫人有什么话就说罢。”
花蕊夫人轻声道:“官家看重京娘,可不仅因为你能干、或是信任你的为人。”
京娘看着她,不动声色道:“此话怎讲?”
花蕊夫人相信京娘虽然表现得很洒脱,却也是个有心思的人,不然干不了掌管细作奸细的活。
花蕊夫人缓缓道:“人主爱才,男子才是最好用的人才。丈夫经营实务更方便,且要养家糊口,光宗耀祖、为后代作想,会一门心思办官家的事。官家看重京娘,是因为念及情意。”
京娘没有否定。
花蕊夫人不禁又脱口道:“官家有情意的女子,在宫里可不止一个两个。你不争宠,别人却会。京娘可不能太意气用事,要是不经营,有人时不时算计你,也很难受。”
“如何经营?”京娘不动声色问,目光停留在她秀美的脸上。
花蕊夫人感受到这种目光,心里倒隐隐觉得尴尬。一句话憋在心里说不出来:以京娘的身份,不可能独占一个皇帝,与其意气用事吃醋,还不如找一些盟友……当然花蕊夫人就是最好的盟友,俩人很早就有恩情,是极难得可以稍微信任的人。
花蕊夫人说不出这话来,连她自己都觉得害臊,因为她的身份是猛昶的女人。妇人在明面上的名声和气节还是很重要的,在这方面被人诟病,很容易被人群起而攻之。连她自己都觉得抛弃旧主、主动去勾引别人,是不对的……恐怕以京娘的为人也会鄙视自己。
但花蕊夫人不到十岁就在外面见识世面,诗书琴棋无不精通,读书能让人思虑。她太清楚自己的处境了,作为“秦国公”的猛昶,实质就是个俘虏;花蕊夫人的地位和一切都是大周皇帝,甚至京娘的关系维持的。上次一个东京小官都想欺辱自己,就可见一斑。
她心里很徘徊,一是黑白对错的纠缠,二是觉得操之过急、不要脸面,可能身败名裂。
花蕊夫人顿时露出很勉强的笑意,柔声道:“我们许久没见面,不谈那么重的话了。”她转头看窗外的太阳方位,笑道,“京娘帮衬了我那么多,我没什么回报你的,要不我给你做几个小菜罢。”
京娘忙道:“院子里就有厨娘,怎好意思让夫人做那等活。”
花蕊夫人抿了抿朱唇,轻快地说道:“我在成都府时,厨艺可是很有名,一般人是尝不到的哟,这也是我的一门手艺,愿意为京娘做。做完你正好派人把我送回去了。”
京娘沉吟道:“既然夫人好意,留下一起用膳罢……酉时陛下也会来。”
花蕊夫人摇摇头:“那可不行,吃了晚饭再回去,天都黑了,那不得被人说好歹?”
……
太阳西沉,郭绍离开金祥殿,在前呼后拥中坐车向宣佑门进后宫。
他目不斜视、大模大样地端坐在上面,沿途遇到宫人都跪让于道旁。郭绍此时已经对这种尊贵的处境习以为常……他感觉很好。对于人生,其实满足了基本的衣食住行后、对现代的各种玩物失去新鲜感后,古今区别不大的,最终能让人注重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尊严、地位、自我价值变得更加重要。
皇城是一个能让人自我膨胀的地方,郭绍就是皇城万众人的中心,比什么都重要!甚至是天下人的中心,亿兆人尊重他的意志!
辇车走得又稳又慢,郭绍一言不发坐在上面,良久的时间让他胡思乱想。他有时候感觉很稀奇,可能是当上皇帝太快的原因,自己又太年轻……几年前还是这个世道底层的人,而现在,那些排场能耐很大、曾经叫人敬畏的权贵强人都在自己脚下,让他偶然感觉有些不踏实。
不过,郭绍决定用实实在在的功绩来坚实地证明自己的价值和地位,做到世上的人都做不到的事!
京娘已经得知了皇帝的行程,她提早就带着宫女宦官在院外迎接,一番简单的礼数,郭绍便进了她的院子。他立刻看到桌子上已经摆好的几道精致小菜,当下便笑道:“京娘越来越细心了。”
京娘神色奇怪,目光闪烁,终于低声道:“花蕊夫人来过,她下厨做的菜。”
“哦?”郭绍脱口道,“人呢?”
京娘道:“走了。我留她,她说天黑了回去不好。”
郭绍微微低头,看了一眼京娘的脸,心里闪过京娘和花蕊夫人之间的旧谊,便在圆桌前坐了下来,说道:“既然都摆好了,先来一起用膳,别说我还真饿了。”
他大模大样地提起筷子,随手夹了一块白色的薄片,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菜,反正看起来卖相很好。径直放进了嘴里一嚼。
就在这时,郭绍的神情微微一变,咀嚼也慢了下来。这玩意非常好吃!入口又酥又脆,有一种香味,而且吃惯了肉食后觉得很爽口……不仅如此,味道还有层次感,吞下后留下回香和回甜,十分精细。
郭绍再夹了一块,细看了一番,只见这种圆薄片白皙晶莹,外面有一层白白的细粉、撒得十分均匀,切得也相当精致用心。他轻轻咬了一点,细尝,觉得菜肴的主体应该是山药,粉末可能伴有莲粉和一些调料。
这盘菜摆在白玉一般有花边的盘子里,中间放着腌制的糖杏点缀,堪称是艺术,看上去像是一朵莲花……很容易叫人感觉得出来,做菜的人很用心、很认真。
他的眼前仿佛看见了一个婀娜的女子,在厨房里一边想着她为谁做菜,一边默默地忙碌,裙裾随着她的身影轻轻飘荡。菜肴上仿佛还余留着那玉白指间的清香和情意。
郭绍心里一暖,他觉得自己并未因为血火的洗礼而变得麻木,仍旧很容易被这种点点滴滴的东西感动。
良久他才从出神中回过神来,发现京娘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郭绍这才醒悟,刚才自己失态了。
“一道菜,真的有那么厉害,把你的心都勾走了?”京娘小声道。
郭绍忙道:“确实厨艺了得,比宫里的御厨厉害很多。京娘也尝尝。”他说罢把咬了一口的薄片放在自己的小碗里,亲手伸出筷子夹了一块给京娘,有些尴尬道,“尝尝吧,花蕊夫人是给你做的菜,我跟着享用而已。”
京娘道:“她可是专门给你做的,因为她知道你要来。”
第五百八十九章浮动
郭绍征战北汉一趟,平素都是顶着太阳骑马,风吹日晒,皮肤又粗糙了一些,那精细白洁的菜肴在他嘴边,样子形成鲜明的反差。
京娘很沉默,坐在对面什么也没说,大概她不愿意说花蕊夫人什么,毕竟花蕊夫人和她关系不错。
这时郭绍便开口道:“我想起有一个戏耍,拿一只蚯蚓放在两个通道岔口,一边是蚯蚓爱吃的食物,一边是热的炭火。让它爬两遍,接下来蚯蚓就会毫不犹豫选择有食物的一条路。”
“谁那么无趣,做那等事。”京娘皱眉道。
郭绍道:“是做试验,但凡生灵都会趋利避害,怎样让它觉得好受,它就会忍不住怎样选择……所以我从来不把人,当圣人来要求。”
正如这道山药做的不知名菜肴的味道很有层次感,郭绍没吃一块,都品出了不同的味道。他能猜出,花蕊夫人确实是专门给自己做的,也是一种暗示。
郭绍倒并没因此看不起她,他觉得一切都是正常的,因为趋利避害是人之本性,女人也不例外……这也是须眉们不断争斗上进的欲望动力之一。太多的道德舆情误导,掩饰了人间肉弱强食的本质。
但郭绍寻思,按理花蕊夫人的命运应该是作为征服者的战利品被掠夺;现在却相反了,没人动她,反而让她处境尴尬。
就在这时,京娘忽然没好气地说道:“陛下煞有其事谈什么对错?我觉得,在男子眼里,女子只要长得漂亮就不会有错!”
……
秦国公府,太阳已经从屋顶消失,只留下天边的一片橙黄流光。天地间仿佛全是房屋,偶尔有一座浮屠耸立在远方,在晚霞的背面,只剩一个孤零零的黑影。
花蕊夫人一到家,孟昶就急匆匆过来见她了,他显得迫不及待,好像整个下午都在等待花蕊夫人回来。孟昶白皙浮胖的脸上,此时泛着病态的殷红,他看着花蕊夫人,径直问道:“你见郭绍了?”
花蕊夫人摇摇头。
孟昶疾步踱了两步:“你欺瞒我!你独自留皇宫能有好事,再说你和京娘有多少话说,呆了如许久,天都快黑了才回来。你做什么了?”
只有这种时候,花蕊夫人静如湖面的生活才能出现一丝涟漪,她看着孟昶激动的脸,忽然脱口说道:“下午我下厨做了几个菜。”
孟昶听罢又羞又愤,气得几乎要蹦跳起来,最终还是没怎么着,只是酸酸地讽刺道:“你都很久不愿意下厨给我做菜了,却送上门去给那人下厨讨好他……”
他越说越气,声音都哽咽道:“我输掉了一切,连自家女人的心都留不住……”
花蕊夫人一阵难过,又感到很烦躁。她忽然有点后悔说起下厨的事,自己为何脱口就说了呢?大概是因为孟昶已经无法挟制自己,他甚至因为担心生存想依靠花蕊夫人保持与京娘或皇室的交情。
花蕊夫人这么一想,又想起曾经孟昶给予自己的一切,便觉得有点过分,忙好言道:“京娘护着咱们,咱们不能给人家什么好处,我给她做菜以表感激,如此而已。京娘单独住,又轮不上她经常侍寝,阿郎别想得太多。”
“真的?”孟昶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花蕊夫人马上点头,和颜悦色地应道:“嗯。”
孟昶在东京呆了一段时间很消沉,但也依旧放不下脸面,男子好像真的很计较那等事,大概关系的是一种内心深处根深蒂固的自尊。
花蕊夫人不再提在皇宫的事,吃过饭就进自己的卧房去了。
秦国公府很宁静,既无正事,也无来客……孟昶现在的处境,不值得任何人结交。花蕊夫人更是不能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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