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绍以前世的思维习惯看待问题,仍旧觉得要从细节上掌控一个庞大大物,因为任何一件东西都是由粒子和粒子之间的关系组成的。很多勤奋却有心无力的人,问题是没有计划、条理、轻重、方法。
就好像郭绍每次做大事时,在无关紧要的生活上都很有条理。因为他明白,人的心理承压能力有限、极易受情绪影响,比如一个愤怒的人就很容易说错话做错事。
“来人。”郭绍抬起头喊了一声。
宦官杨士良立刻走上前来,躬身道:“官家请吩咐。”
郭绍道:“立刻派人,我要召见左攸、黄炳廉二人。”
杨士良立刻应允出去了。
左攸在太常寺、黄炳廉在皇城外的开封府,他们就算赶着进宫也需要很长时间。郭绍完全不理会御案上的奏章,拿出自己的册子,开始整理记录近期的事情。
他写了两份,分别按照时间的紧迫性、事情的重要性列了两张表。然后进行了综合分析,通过两张表的对比,重新列了一份综合的前后顺序……但事情不能呆板地按照前后顺序,也许有时候机会恰当,也是可以同时进行。乱中有序,才是灵活之道。于是郭绍又把这些事儿写成纸条,无序地贴到后屋的墙上。
干完这些事,他感到淡定了。因为不需要把自己搞得那么疲于应付,也可以做得很好。比如这些纸条里,夹杂着一条:二妹等人快生了,准备小孩的礼物……郭绍现在情绪非常好,因为他觉得一个干着大事的人、如果能同时把家庭都照顾得很好,一定是个自信从容之人。
此时此刻,郭绍在等待召见的人,又不想看奏章。稍微走神之下,脑子里浮现出了一些很琐碎的东西。
他想起了小时候的爷爷,童年时期最疼爱自己的人。大概是出生那时人们重男轻女,而家里的叔伯、姑姑都生的是女儿,恰恰他妈妈生了个儿子,爷爷就特别疼爱;爷爷的疼爱只是一个抽象概念……他能记住的,爷爷当时竹编了很多小玩具;比如其中有一样很稀奇,竹筒和竹篾做的弹簧枪,有弹性的竹篾能把竹筒里的小石子打出去,好像枪一样,挺好玩。
郭绍稀里糊涂地想了很多,久远的、近的,都是些琐碎的印象。
不知过了多久,杨士良尖尖的声音打岔了郭绍的白日梦。杨士良道:“回禀陛下,左攸、黄炳廉觐见。”
“叫他们进来。”郭绍道。
一会儿之后两个人就在外面叩拜道:“微臣左攸……微臣黄炳廉叩见陛下。”
杨士良道:“官家叫你们进屋说话。”
“谢陛下。”
郭绍打量了他们一眼,都是早就认识的人,左攸年轻一点,较瘦,脸上的表情比较淡然;黄炳廉是个中年人,眉头间有竖纹。郭绍开口道:“你们的官职暂时不变,但原来衙门的事可以放下了。我给你们新的差事,先干着一段时间。”
左攸看起来不是很紧张,他和郭绍熟悉,“请官家吩咐。”
郭绍道:“这里有些奏章,每天都会送来。你们今后一段时间就到金祥殿上值,帮我看奏章。这份工作……差事你们要分三个步奏:首先,对当天的奏章进行编组编号,比如三月二十七上午组,第一、第二这样的序号,这种事你们也可以再找几个书吏来帮忙;其次,按编号,进行内容总结,一个标题、一段话,要简洁、直白,比如有人奏章里夸我如何如何,你们只需要总结内容就是两个字歌功或颂德……”
左攸听到这里没忍住露出了笑容,黄炳廉微微侧目看了他一眼。
郭绍不以为意,也露出微笑,又道:“这事儿你们可不能马虎,奏章关乎国家大事,定要认真,我可能会时不时抽查你们写的和原本进行对照,若是发现有问题,你们就是渎职;也要细致,里面有些套话,可能隐藏着什么规矩和暗示,你们得写出来……当然我会将这些东西密存,不会轻易让外臣看到。”
郭绍又道:“最后,你们得把最重要的那些挑出来,提出处理意见在后面。我酌情采纳。”
左攸沉吟片刻,轻轻说道:“这不是宰相的事么?咱们俩人就把宰相的事都揽了,政事堂的人会有说法吧?”
郭绍摇头道:“和宰相们的职责不冲突。宰相们当然会提出建议、参与决策,同时也要执行这些决策,还有帮朝廷举荐人才的权力;而你们是辅助皇帝个人,干的相当于秘书、顾问一类的事……意下便是,这些事大部分本来该我做的,现在你们帮忙一下,我不是就可以偷懒了?”
左攸顿时笑了起来,连黄炳廉也跟着陪笑了一会儿。郭绍面露笑意,心里又理了一遍奏章的运作过程:先是通过内侍省收集,送到御案前;然后左攸等人就帮郭绍看,他就可以轻轻松松看明白;接着送政事堂,让宰相给出处理意见;郭绍就照御书房左攸等人的建议、宰相们的处理意见作出决策……当然按照程序,如果皇帝的决策实在不妥,政事堂会送回来,让皇帝斟酌重新下旨。
郭绍这个法子,是琢磨着明朝内阁和司礼监的制度,不过批红的权力他还拿着,毕竟目前的新规则尚未完善。
“臣等谢官家信任之恩。”左攸和黄炳廉拜道。
郭绍知道他们这话倒是诚心的,相比在太常寺当差,或者在开封府做推官(黄炳廉),现在他们俩接触的是国家最核心的权力决策部分……正如左攸说的,干的是宰相的活,但凡有点抱负的人此时能不高兴么?
郭绍指着桌案上的奏章道:“从今天就开始罢。”
……酉时的钟鼓声在宽阔浩大的宫廷庙宇之间回响,御书房内的诸官上前谢恩下值。郭绍也收拾东西要离开了。
他出金祥殿,便坐车去滋德殿……符二妹住在那里,可以陪她说话、吃饭,关心一下。而且符金盏是她的姐姐,也在那里照顾她;郭绍陪二妹的同时,也能见见金盏……虽然同在皇宫,却只有这种时候才能见她。
滋德殿一般都是宫廷贵妇住,也是一座宏伟的建筑群,但相比金祥殿、万岁殿只注重正大气势,就稍微丰富精巧一些了。用膳的饭厅在西侧的阁楼上,主体厅堂宽阔华丽,不过旁边还有一个喝茶的敞殿……在郭绍看来,就像一个有柱子的大阳台。
于是三人一起吃完饭,就移步到敞殿品茶,郭绍说了一些关切的话。符金盏道:“李夫人(圆儿)也该接到宫里来,让她也住在滋德殿罢。”
郭绍看着符二妹的肚子道:“圆儿和二妹差不多的时间,就怕车上有点颠簸。”
符金盏笑道:“以前我坐过的一副大轿子,派过去接她,用人抬的就好多了。”
“皇嫂如此恩宠,圆儿可得感谢你。”郭绍笑道。他沉吟片刻,“这阵子朝里有些琐事,我倒想与皇嫂说说……”
金盏微微侧目,周围的宦官宫女便退避了。
此地外面是敞着的,滋德殿外面都大概看得到;里面的饭厅里又有人。郭绍就算和金盏单独坐在这里说话,也是光明正大,众目睽睽之下当然不算是孤男寡女。符二妹也起身回避,让他们俩在这商量什么要紧事。
第四百九十九章一段距离
敞殿的木圆桌上摆着应季的樱桃果子,还有两碟半透明的糯米点心,一壶春茶。那樱桃洗净后放在编织精巧的竹篮子里红艳晶莹,却是十分好看,虽然郭绍一颗都没吃。他正和符金盏一本正经地说着这两天的一些国事。
郭绍说话很注意,在这里自然放不开。他稍微转头,就能看见滋德殿外面的红墙角下、上街中的一队队宫女,正拿着灯笼,点亮路边的灯台。太阳下山后的光线渐渐变暗,宫里的灯火逐次点亮;这种场面有点新奇,成片的区域缓慢地出现灯火的亮光,灯光像是在蔓延。人们都做着自己的事,但郭绍知道,那些人能看到这上面的人,正如自己能看到她们。
滋德殿建在台基上,这里能看得很远,西边成片的殿宇重檐顶有浩瀚之感,远处皇城墙下还有许许多多的低矮房屋;但皇城的城墙和城楼更高,看不到外面的光景……这里几乎是个完全封闭的地方,一般人别说很难出去,连看都看不到外面。估摸着之后御园里那座比较高的假山上,爬上去的话能看到宫外。
郭绍收回目光,能发现刚才吃饭的饭厅里还有一些宦官宫女。他们虽然离得比较远,但一定是注意着自己和金盏的,皇帝和太后本身就是人们瞩目的人。所以郭绍和符金盏都规规矩矩地说话,符金盏的声音舒缓而婉转,那舒缓的节奏可能是为了随时拿捏分寸,以免在人前说错话。
夜幕降临,灯笼下的光线渐渐朦胧又有些许暧昧,加上郭绍都忙活一整天了,此时此景很容易在疲惫中放松。他渐渐大胆,说道:“其实咱们在这说话,别人听不到的罢?”
“听不到。”符金盏明亮的目光观察了一下周围,微笑着说道,“陛下想说什么?”
郭绍呼出一口气,欠了欠身,把手肘放在了桌子上,说道:“咱们有什么法子,单独相处?”
金盏面带笑容,笑道:“现在不是单独相处么?”
郭绍一愣,说道:“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样……众目睽睽之下。”
符金盏柔声道:“那可很难。这宫里有上万人,他们最大的职责是照料皇室一家的起居,每天十二个时辰,每刻都有人照看着陛下和我们。若是陛下去哪儿了他们都不知道,一定会惊慌的;若是知道你去哪儿了,你想去哪?”
她顿了顿,轻声道:“现在这种时候,你还是别急着胡来。”
郭绍听罢叹了一气,说道:“原来金盏在这禁城大内,难得见上一面。如今我也住进来了,以为离得很近,不料要靠近比以前还难。”
符金盏却看着他的脸,不动声色问道:“宫里不是有佳丽数千,你还不满意?”
郭绍直觉这话不能乱回答,若是以为她言下之意是提醒自己恪守礼仪伦理,那就错了;想之前的事,有一次带符二妹进宫,只是表面上冷落了她,因为大家都有自己的本分和身份,符金盏就很不高兴……可她自己大部分时候却表现得端庄有礼,从不主动乱说话。
片刻后郭绍说道:“今天有大臣上书要给你上尊号……”
符金盏也不纠缠刚才的问题,当下便饶有兴致地问道:“谁先上书的?”
郭绍道:“枢密使王朴。”
符金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郭绍微笑道:“他们说了金盏很多好处,出身、名分、贤淑慧德,一大堆我记不清了,反正能用来褒扬妇人的东西都说了。这么好的人,当然要上尊号。”
他说罢,心下便微微松了一口气,这样符金盏就该满意了吧,毕竟无论什么身份的妇人,还是愿意别人恭维她说她好得。
这时符金盏轻轻说道:“我最想听的不是大臣们觉得我如何好,而是你觉得我哪里好。”
郭绍一怔,这才临时寻思符金盏究竟哪里好,认识她挺久了,自然不会天天去想这些事。他正寻思,符金盏接着又道:“我想知道你平时想到的。”
郭绍沉吟片刻,脑子里浮现出了在金祥殿某个时间里琐碎的思维,便笑道:“我平素真没去想金盏哪里好,只是会有一些……”他若有所思,“……你的一个背影,穿着很宽大的衣服,背对着我说话,看不到你的脸,有木鱼声,但你跪坐时把裙子绷紧了,臀的轮廓……”
符金盏的脸微微一红,声音也更柔了,“应该在大相国寺,有木鱼声又见过你的地方,只有那里,都多少年的事了。但我当时没想到,你那时竟也敢那样的心思,我是皇后,你只是个内殿直都虞候。”
郭绍又沉吟道,“阳光从窗户照进来,你回头时,那个眼神,还有嘴唇在光线下特别光滑……我记不清究竟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了……戒指,晃到我的眼睛了,看到了你的手指……手帕在擦我的脸,垫着丝料,感觉到你的指甲了,手帕的气味有股子很淡的香味,说不出是什么香……”
符金盏的眼神迷离,轻声说道:“你想到的都是这样的东西?”
郭绍点点头。
不知不觉间,夜幕已经降临,四处都亮起了灯笼。郭绍坐在这里看着金盏,她也看着自己,他忽然觉得此次此刻很奇妙,离得很近却只能对视。
郭绍忽然露出了笑容,符金盏也被他感染,弯弯的眼睛里露出如月亮般柔和的笑意。郭绍用手比划着圆桌的宽度,笑道:“咱们俩以前离得很远,现在只剩这么一段距离,从桌子这边到你那边。不过这么点距离,要走完恐怕很费事,需要完成很多事才行。”
符金盏笑道:“确实,我还以为你没想到那些事。”
“哪些事?”郭绍随口问道。
符金盏笑道:“不告诉你。”
郭绍忽然觉得这句话在什么时候听过,却一时没想起来。
……
郭绍这几天就等着登基大典,次日下值后,他也不再去滋德殿看符二妹了,只是听说李园儿也进了宫。每天酉时一过,他便找到了一件熟悉的消遣:打铁。
严格说不是打铁,因为材料金属是金和银两种。
在万岁殿西边,有一处院子叫“蓄恩殿”,郭绍叫宦官杨士良在这里搞了铁匠铺的全套设施,东西很齐全……皇城里比郭家府邸好的地方就在这里,比较大,随便就能找到满足他各种活动的空间。这蓄恩殿着实就是个院子,还是个小院子,一道门进去是一条走廊,然后有成迂回状有几套房屋,一套两三间那样的,郭绍瞧着一套也就一百平米左右……相比宏伟的正殿,这里的院子真还有点居家的气氛了,只不过绿化还不如郭家府邸搞得好,院子里就孤零零几棵树。
郭绍先在图上画出了模样,分别是一个披重甲拿剑的小人,一只锁。他打算用金银两种材料各做一件。
其实郭绍觉得能做好铁匠,并非易事。首先得有力气罢?然后从物件造型到设计步骤,都得有一定的想法,而且必须要能从工艺上实现,不能空想……也许一些世家贵胄身居高位的人,并不一定有能力干好铁匠,可他们却莫名其妙地觉得太简单容易、不愿意干。铁匠都干不好,凭拍脑门胡乱治国?
郭绍先没叫人升火动工,正在琢磨怎么做得漂亮精巧,毕竟是个玩具,没有观赏性就没有价值了。
他提起笔在纸上写第一步,铸造。用砂型铸造,熔了金银倒进去冷却就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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