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道上隆隆的马蹄声渐渐响起,李处耘的身影也很快消失在土路上弥天的尘土之中。等马队远去,一行人才离开长亭,向停在驿道上的车马走去。
郭绍亲手撩开一辆马车后面的帘子,扶着李圆儿上去。众人见状纷纷侧目,此时的习惯、高位者当然不会对妇人那么有风度,于是郭绍的行为便显得有点不合时宜,不过大伙儿一想到这个女子是刚走的李处耘的女儿,或许就大概想得通了。众目睽睽之下,李圆儿的脸颊也是微微一红。
“慢点。”郭绍又不忘问一句,“乘车晕吗?”
“阿郎,我不晕。”李圆儿望着他轻轻摇头,然后才放下帘子遮住马车入口。郭绍下意识想起一件事,古代的马车轮子是木头的,车辆底板也是简陋的木板,完全没有减震一说,马车在驿道上颠簸得厉害,但还没见过晕车的人,着实有点奇怪。
妇人乘车,别的人都骑马一路返回东京城。
前后都是马兵侍卫,三骑在马车前面并排而行,郭绍在中间,左侧王朴、右侧李谷,两个都是文官。一众人骑马走得比较慢,因为马车跑得快了更颠。郭绍便向左边转头随口说道:“周行逢在大江南岸,咱们对他动手,图谋显然就是南唐国。南唐国君臣不会猜不到,却听从了咱们的意思,这么快就调离林仁肇,我着实没料到。当初建议太后下旨派使节前去,本也没抱太大的希望。”
王朴摸着下巴的稀疏胡须,淡然道:“南唐国主此举,实非高明。不过他们要下定决心与大周开战,也确非易事,江南人可能还心存侥幸观望,毕竟咱们还没正大光明要进攻南唐。”
他顿了顿,转头又道:“先拖延一些时间对我们有利。南唐国既如此应对,老夫以为,派遣使者去吴越国联络他们合攻金陵的事,可以暂缓,以尽可能地麻痹南唐国。”
郭绍点头称是。
王朴见自己的话得到认同,当下又继续说道:“蜀国那边,派遣的武将、官吏一定要谨慎。我国今年方下蜀国,又能立刻部署对南唐国用兵,是蜀国易主后太平无事之故,否则要拖累我后方。”
“王使君年初写给我的信,我详细读过,深为认同。”郭绍道。
王朴听罢目光增加了一些光彩:“郭都点检能有此见识,不枉你我好友一场。”
郭绍笑道:“能让王使君当作好友,我实在是高兴得很……请王使君赐教,咱们治理蜀国的理念。”
“理念?”王朴微微皱眉。
郭绍忙道:“便是一种方略,大方向、真实的态度。”
王朴点点头,说道:“就几个字,维持原状。”他顿了顿又解释道,“蜀国士庶原来怎么过,现在也那么过。大部分人的财产没有被掠夺,最穷困的人不会面临饿死的灾难,他们就不会铤而走险……切勿为了眼前的一点好处,对蜀国敲骨吸髓。比如盐政,如果照中原的做法,一斤官盐五十文到二百文,猛然在蜀国施行,蜀人感受差异太大,必然民怨四起。”
“盐价那么贵,光这一项果然称得上敲骨吸髓了。”郭绍小声道。
郭绍最落魄的时候也不是这个时代最穷的人,毕竟是身强力壮的青壮,但他曾在市井过活,比较了解百姓的日子。一文钱的购买力大概相当于现代的一块钱,但此时的一般百姓收入很低,一斤盐就加派最少几十文负担,是非常沉重的;而且不止这一项,还有各种古今常见的苛捐杂税,如同唐朝苛政猛如虎的感叹。
他说道:“中原地区的负担太沉重,一视同仁的策略只有将来削减中原的赋税;而不是将中原的办法照搬到新攻取之地。”
王朴道:“郭都点检所言极是,这也是年初我病重时、忍不住要给你写封信的缘故。朝中确实存在一些出身高门大户的士大夫,十指不沾泥,开口便是何不食肉糜,咱们必不能让太后听信这些人的胡话。”
郭绍抱拳道:“王使君一席忠言,我定在太后跟前与王使君的言论相互呼应。不过国策方略应从长计议,不敢急进,王公之‘维持原状’的话颇有见解,确应因时制宜慢慢调整,权宜之计也不能轻视。”
王朴不动声色看了一眼骑着马只听不说话的李谷,说道:“老夫是枢密使,不管政务,随便对朝政指手画脚,别人会说老夫狗拿耗子。李相公是政事堂的人、与郭都点检交情那么好,何不找个时间,咱们三人坐坐,看能不能说到一块儿?”
王朴此人说话总是有点刺耳,实在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说话方式太直接的原因。比如“李相公和郭都点检交情那么好”这样的话,着实不太中听。
郭绍不吭声,微微侧首看向李谷。
李谷总算开口道:“王使君年初写给郭都点检的信,写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二位曾经谈论过什么内容,听得一头雾水,因此刚才不敢轻易妄言也。”
王朴道:“信在郭都点检手上,随你处置。”
“就明天下午怎样?到我府上饮盏粗茶。”郭绍干脆地说道,他是个比较爽快的人,想到什么直接就干。二人听罢都说明天下午没有要紧的事。郭绍又寻思了一下,王溥还在蜀国,不然他还想拉王溥入伙、参与这次政见的商量。他便道,“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太常寺少卿左攸,一个是开封府左厅推官黄炳廉。”
王朴立刻说道:“左攸是郭将军的幕僚,老夫倒是想得通……”
郭绍的额上微微一黑,幕僚什么的,他觉得还是不用明说的好……但王朴就那性子,实在无奈只有忍了。最主要是郭绍现在有恃无恐,压根不怕任何人说他结党,结党就结党,能把他怎地?
又听得王朴道:“那黄炳廉我也认识,一个断案的刑官,与他有甚好谈的?”
郭绍道:“我觉得此人颇有见识,挺靠得住,大伙儿相互结交一番也是无妨。”
第四百一十章敌人
次日下午,郭绍、王朴、李谷、左攸、黄炳廉五人在郭绍府上聚会,呆了整整一下午,晚饭也在这里吃。没有山珍海味、也没有昂贵的美酒,但郭绍说了一句:“菜是咱们家玉莲下厨亲手炒的,酒是贱内年前酿造的葡萄酒。”
顿时这餐饭就上升了一个层次,大伙儿细嚼慢咽,喝酒的时候也是慢慢品尝,比在大酒楼吃东西还要享受的样子……毕竟尝到别人家家眷亲手的手艺不容易,关系没到那步是不可能的。特别是那推官黄炳廉,一脸受宠若惊的模样,整餐饭都十分小心,连一滴汤都没洒。
不过,郭绍也只花了几贯钱。
郭绍回到起居的后园时夜色已渐渐降临。符二妹见他回来便去沏了一壶茶,她把茶捧到郭绍手上,然后从后面搂住郭绍的脖子,说道:“夫君品品我的手艺。”
郭绍端起来抿了一口,心道:二妹酿酒不错,泡茶的技巧比起陈佳丽确实差了点。他原本对此道没什么兴趣,不过此时的人一待客就是茶,各种茶水喝得多了,也就尝得出来好坏来。
不过他坐着被二妹搂住,觉得后肩上软绵绵的十分惬意,当然不会在她面前拿别的女人来比较,当下便笑道:“好喝,我享福了。”
果然符二妹十分高兴,她看了一眼郭绍放在桌案上的本子,便问:“林仁肇是谁?夫君不会又惦记哪家的佳人了吧?”
“咦,好像古人也常常拿佳人来比喻有才能的贤士。”郭绍说道。
符二妹道:“是了,你这都知道。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那伊人就是貌美的女子,不过有的私塾先生也说是君王渴求的贤明之士……林仁肇是贤士?”
“他是个武夫,但是个很厉害的武夫。”郭绍耐心地说道,“枢密使王朴专门安排了密探盯这个人,王朴本人也长期注意他的事,专门制了一份卷宗。下午咱们不是在前院议事么,又提起过这个人。南唐很有名气的武将,二妹没听说过?”
符二妹摇头,随即又笑道:“原来是南唐国的人,还真是伊人在水一方,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啊。”
“有你这样拼凑诗经的……”郭绍道,“当年淮南之役,在正阳一战,此人有勇有谋,先帝也曾称赞过他。从那时起王朴就开始注意此人了。你想,那时候林仁肇的职位还不高,一般的敌国中层武将怎能得先帝亲口称赞?”
符二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郭绍知道她对这个没什么兴趣,因为是自己和她谈论、她才愿意听,不然恐怕毫无兴致。
她笑道:“夫君成天就只惦记着对手,我都想做你的对手了。”
“也不是,我喜欢的人也会成天惦记着……没追到手的时候。”郭绍开玩笑般地说,“对手也是,没打败他的时候才惦记。”
符二妹嘀咕道:“那我早知道不让你那么容易得逞了。”
郭绍忽然沉吟道:“还别说,咱们确实太容易忽视到手的女子,也容易忽视战败后的敌人……”
……第二天,郭绍在殿前司呆了一早上,便径直去了枢密院。王朴和魏仁溥都十分客气地接待,时不时就跑枢密院去的武将,恐怕除了郭绍很少见。
他向王朴讨要了林仁肇的卷宗,就在枢密院找了间屋子翻看,这里的东西不太借出来。
王朴记载得十分详细,很多关于此人的小事都写下来了。郭绍大致看了一遍,又翻回来细看了一些他直觉有意思的地方。其中一处引起了他的注意,林仁肇曾和刘仁瞻有交情。
郭绍当然记得刘仁瞻,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敌人,都难以忘记。当年刘仁瞻防守寿州,大军围攻久攻不下……还被他抓住机会出城反攻,那人用兵十分娴熟。要不是郭绍出其不意弄出火药来炸开城墙,还真是拿他没办法。
不过现在刘仁瞻不是敌人了。押解回东京后虽然没有亏待,却一直被软禁,毕竟还可能与南唐国发生战争,这等厉害的武将放回去对周军不利。
郭绍离开枢密院后,忍不住打听了一番刘仁瞻住的地方,当下便叫人去买了一些酒肉,带着随从去看望他。
刘仁瞻是个五十来岁的武将,须发花白飘逸,穿着举止就不像是冲锋陷阵的猛将,看起来属于坐镇中军运筹帷幄的人。他迎到客厅门外,见礼开口就称“郭都点检”。
郭绍顿时明白他一直在关注形势。当下便抱拳寒暄道:“刘公在此住得习惯、可缺什么东西?”
“郭都点检亲自到访,有失远迎。”刘仁瞻从容地笑道,“日子倒是挺安生,老夫这两年都胖了不少,就是无趣了点。请!”
郭绍随他进屋,当下趁机说道:“刘公既然觉得无趣,何不受个官当当?先帝虽已不在,太后同样不吝封赏。”
刘仁瞻坦然道:“早先老夫已表示过心迹,刘家深受南唐国主之恩,实在无法弃主求荣。而今苟活于世罢了。”
郭绍听罢,情知难以说服……特别是年纪较大的人,认定了的事就非常顽固。当年让他活下来也不容易,大概也是因为人有本能的求生欲。
郭绍只好转移话题,问道:“周军若攻灭南唐国,刘公以为战后大周该如何治理,可有什么谏言转告太后?”
刘仁瞻想了想道:“不能嗜杀失民心,政令、律法、税赋也最好不要改变太急。”
郭绍听得这番话和王朴所说的维持现状的权宜之计很相似,当下便拜道:“刘公虽已赋闲,今日一席话仍对南唐国军民有德行。”
刘仁瞻又不禁说道:“郭都点检这番话,仿佛攻南唐国如探囊取物,老夫倒是觉得恐怕没那么容易。蜀国难在道路,南唐却坚不在大江之险;蜀国人数十年不知兵,但南唐国断断续续打仗没消停过,君臣同心同德,并非不堪一击。”
郭绍不想在他面前吹嘘,反而附和道:“国家稳固不在山川之险,而在德政人心,刘公之言甚有道理。”
刘仁瞻听罢颇有些动容:“只叹不能同朝为臣。”
“也许会有机会的。”郭绍笑道,“南唐国主若到东京为大周之臣,刘公便可与南唐国主一道归顺,不就没有君臣恩怨之说了?”
刘仁瞻不言语。
郭绍见状,觉得他刚才和自己挺谈得来、不想破坏气氛,当下又问:“刘公还记得林仁肇这个人?”
“林虎子。”刘仁瞻恍然道,“此人是个好汉,不过根基太弱,起先只是闽国武将的家奴裨将,又灭了国,老夫等想提拔他也无法一蹴而就,后来潘承佑才举荐他,有了立功的机会。”
郭绍又详细地问:“潘承佑何许人?”
他把一些细枝末节都问了一遍,俩人谈论了好一阵,郭绍这才告辞。
……
第四百一十一章拍马脚
虎贲军校场上马蹄轰鸣,尘埃之中一片羽毛在飘动,仿佛被风吹得荡漾的芦苇。郭绍骑着一匹黑马冲在前头,看起来十分矫健,一大群骑马的将士紧随其后。
一群数百人都穿着崭新的盔甲,造甲坊新制甲胄,头盔很明显上面可以插羽毛,新交付的这一批盔甲都都给配了羽毛作为庆贺。郭绍穿在身上感觉确实比之前的甲胄舒服多了,肩膀、四肢各处链接部更便于活动;重量也比之前的轻便,因为不是两层甲,而是在板甲上用铆钉拼镶锁子甲。
正前方一只宰杀后的羊挂在一副木架上,外面还挂了一层胸甲。郭绍策马冲进,及至二十余步,便取了一支长约三尺的标枪,猛地投掷过去,听得“哐”地一声,标枪正中板甲,战马的速度加上标枪出手的速度,重三四斤的标枪直接洞穿了甲胄,插到了羊肉上。
“哈!”郭绍高兴地大喊了一声,策马转了一个方向从靶子前方掠过。后面冲来的骑士纷纷投枪,多数没中,不过他们还不熟练,这才投了两三次。
一群马兵跟着郭绍逐渐缓慢停止下来,下马休息。董遵诲和另一个高大的莽汉上来,那大汉道:“郭都点检武功盖世,投枪比谁都准!”
说话的大汉叫张建奎,力气极大善用一把大斧头,攻蜀之战时打巫山峡峭壁上的军寨,十分勇猛;当时郭绍就在山下,由是记住他了。
郭绍笑着拍了大汉的肩膀一掌,发现这家伙比自己还高,说道:“不用拍马屁,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大周军需要张指挥这样的猛将。”
众人听罢一阵哄笑。张建奎忙道:“末将从都头直升五百人指挥,全凭郭都点检栽培!”
郭绍道:“诸位没投中的,无需计较,勤加练习,不出一个月必然学会。这玩意简单,比射箭容易百倍,我亲自试出来的;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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